镐京城外,迎接周王师凯旋的民众排成长龙,箪食壶浆,夹道欢迎大破西戎、犬戎的英雄们。
而在内城的西城门口,周王静身着华服,满面春风。他显然已从东征淮夷后染上的怪病中痊愈,此刻正率领着众公卿大夫,翘首盼望着召公虎、兮吉甫等一众王师将帅的战车入城。
在他们身后,师寰率领的虎贲卫士们精神抖擞,他们长兵在手,盔甲鲜明,时刻守护天子公卿安全。
此外,镐京城还来了一位稀客。
姜诚此刻正端坐在大有楼之上,他特地挑了视野最好的雅座,这里能把镐京城内之熙熙攘攘尽收眼底。
久闻不如一见,大有楼乃是镐京城里首屈一指的宴宾楼,亦是仲山甫大夫出仕前的产业。放眼而看,周边雅座皆是各地使臣贵宾、富商大贾,特意前来楼中一睹今日之盛景。
姜诚今日未着戎服,只一套普通衣裳,可他面容俊朗,明眸皓齿,一番英雄气概卓尔不群。与他对面而坐的,是一位年仅十岁出头的少女,身材修长、肤色白皙,今日扮起少年模样。
在二人身后,十余名姜戎武士肃立而侍。他们颧骨略高、鼻梁挺拔,面孔与华夏人略有不同。但由于都改换了中原商贾服饰,看起来倒和普通国人无异。
“二十年前,镐京城里国人奋起暴动,企图推翻厉天子政权;二十年后,还是这帮国人,见王师连战连捷,便认定大周天命尚在,反倒忘却当今天子乃是昔日人人喊杀之太子也。”姜诚呷了一口淡酒,感慨道,“得道则兴,失道则亡。此亘古不变之理也。”
那少女愤愤不平道:“族兄,此役我部立下汗马功劳,丝毫不亚于周王师。为何你不像他们一样入城,接受国人欢呼?”
姜诚放下酒爵,给那少女夹了一块肉脯:“来,尝尝这獐子肉,用糟菜腌制,很是美味。”
“咱部落可没少猎到獐子,”那少女嚼了一口,便把食箸放下,不以为然道,“这腌肉虽然奢侈,用了许多贵重食盐,但滋味却比起火烤差得远了。”
“是了,异乡则异俗,”姜诚微微笑道,“彼之蜜糖,吾之砒霜。我族方除尽异己,当韬光养晦、低调行事,切不可张扬!”
少女似懂非懂,指着从窗下经过的一支军队:“你看,秦其大夫倒是风光无限,他们为何就能张扬?”
“唔。”姜诚瞥了一眼,确是秦族精锐赳赳昂昂地经过通衢大道。他不动声色又给自己斟了一爵粟酒,在鼻翼前晃了几下,淡淡道:“替周天子守了近百年门户,秦人倒当得起此殊荣。”
“族兄,你说这次天子下旨召你和秦大夫入京,乃是所为何事?”
“这可不劳你操心,看不出来,你对大周政事倒是热衷。”姜诚微微一笑,“也是你吵着要来镐京见见世面,为兄这几天便拨你几个卫士,让他们陪你逛个够!”
“你好偏心,竟让我自己玩?”那少年嘴角下沉,眼神黯淡,“若陪你来的是姊姊,恐怕你会亲自陪她游山玩水咧,哪像对我这般爱理不理。”
“为兄乃是公务繁忙,”姜诚摇了摇头,“她固然是我亲妹,老族长临终前把你托孤与我,我视你也如血亲,一视同仁。”
少女喃喃道:“你总这么说……”
“行了,大军这便要去太庙饮至告庙,然后是献俘,日暮才能礼毕。”姜诚见周王师凯旋军队全数入城,便示意手下,“今夜便在官驿歇息,明日待我早朝事毕,再做计议。”
“遵命!”众戎兵低声道。
次日早朝。
这是姜诚第一次面圣,觐见仪礼自然要重新学过。今日朝会隆重非凡,他在官驿换上朝觐华服后,一早便进宫,在侧殿受演礼官培训一番。
待钟磬奏乐已毕,在明堂正殿外列队侯朝的诸卿大夫鱼贯而入,殿外只剩姜诚和秦氏兄弟三人。作为外臣,他们须等到天子召见后才可上殿。
“秦伯、梁伯,姜诚恭喜二位也!”姜诚把玉笏放入袖中,缓缓踱步道二人跟前。
“秦伯?姜族长莫要耻笑于我等,”秦其笑道,“我二人仅为附庸国之大夫而已,岂敢逾制?”
“西陲大夫,梁大夫,二位自祖上非子以来,数代有功于大周边陲,抗击西戎直至歼而灭之!如此大功,今日天子必封二位为诸侯也!”姜诚信心十足。
“恨没杀尽你们西戎余孽!”不料秦康怒目圆瞪,指着姜诚鼻子骂着。
姜诚知道秦康年轻气盛,父丧之后,对任何戎人都没有好感,倒也不介意。
“康弟,切莫胡言!姜族长替我等报了复仇,是友非敌。”秦其训罢胞弟,连连给姜诚赔礼,“吾弟鲁莽,姜族长莫与他一般见识。”
“我族源出羌方,本非西戎也,”姜诚淡然一笑,“当今天子之母后即出身于我族,梁大夫此言,切不可让天子听闻。”
“那也是叛徒!”秦康倔脾气上来,不依不饶嚷道,“你先后背叛西戎、犬戎,未来岂不是也要背叛大周?”
秦其吓得不轻,赶紧捂住胞弟之口。
姜诚淡淡道:“姬姜自古亲同一家,互通婚姻。昔日西周先王杂居与戎狄之中时,便与姜诚祖上羌方缔结盟约。此前姜诚之依附西戎、犬戎,仅是权宜之计。今日重回大周怀抱,乃是叶落归根,何叛之有?”
“强词夺理!”秦康还在咬牙切齿。
“梁大夫,没记错的话,昔日汝秦族祖上乃是殷纣王之爪牙飞廉、恶来罢?”姜诚决定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争吵,“此二人作恶多端、罪孽深重,大周诸先王却不计前嫌,封汝太祖非子、汝父秦仲为大夫。依你之见,口口声声谈忠论叛,莫非是要反周复殷不成?!”
秦其在战场上虽是勇猛战将,但如今身在王宫,闻言紧张得虚汗迭冒。至于那莽汉秦康,虽还想狡辩,却也说不出话来。
前来传令的卫兵打破了沉默:“诸位,天子有请,宣上殿议事!”
迈过大理石殿门,姜诚紧跟秦氏兄弟之后步入明堂之中。周王静在陛上端坐,各卿大夫手持玉笏肃立两旁,太保召公虎、太傅虢公长父分列左右上首,堂上气氛庄严肃穆。
姜诚心中默数了一番,九卿只到七人,大司马程伯休父乃是病重辞官,不知太宰卫伯和为何没到?他与太宰神交已久,却从未目睹真颜,也算一大遗憾。
“参见天子!”姜诚同秦氏兄弟跪拜于地,口称万岁。
“众卿平身!”
周王静看起来心情不错,王冠上珠玉摇曳,朗声道:“西戎结党营乱,犬戎虎视西北,自穆天子以来,此二患为害我大周数年。幸而内有王师众将士用命,外有附庸、部族效力,这才克定诸戎,宁我西邦,成不世功业,余心甚慰!”
召公虎出班道:“此乃天子洪福,社稷垂幸也!”
“虽是天意,亦是人谋,太保不必过谦。”言罢,周王静转向姜诚和秦氏兄弟,“诸位外邦诸侯,此役忠于王室、立下战功,亦是大周鸿福也!”
姜诚等人作揖道:“此乃臣之本分也。”
周王静大喜:“汝等忠心,天帝可鉴!今日余一人便效仿先王分封之例,行裂土封侯之事!”言罢,扭头目视大宗伯。
王子友会意,迈步于阶前,缓缓展开帛书,朗声念道:
“朕先王定分封之制,曰‘以王土赐命诸侯’。今有嬴姓秦氏兄弟二人,高祖曰非子,受氏为秦,获封秦嬴,以守西土。又有父秦仲,显军功,荣著于陇右,王三年封其西陲大夫以表其忠。然天不假秦仲之寿,英年逝于邽邑,天下吊之。
“兹秦仲长子秦其,奋先君余烈,大败西戎诸部于邽,歼其余党于祁连,功勋卓著,肆封其于在兹西陲,以为秦伯。嫡子秦康,年方弱冠而守其土,效其先祖遗风,贡御马于王囿,献战马于王师,肆封其于在兹河东夏阳梁山之地,以为梁伯。”
二位新任诸侯感激涕零,领旨谢恩。
秦氏子嗣历代忠于天子,以族人前仆后继的牺牲获得伯爵封号,确不为过。尤其秦其一支,身为嬴秦大宗,从高祖非子时受封地、为附庸,到秦仲时加封为西陲大夫,如今再立大功而封为伯,继续守西土要冲。五代三次晋爵,当属实至名归。
至于这有勇无谋的梁伯秦康,不,如今该称呼其梁康。他乃秦其嫡弟,虽说一跃而为伯爵,与大宗秦国平起平坐,但其封地为何却在秦国数百里之外的河东?且梁山封地贫瘠,夹杂在晋、韩等诸多姬姓诸侯之间……
“与其说是分封,不如说是人质,”姜诚心道,“别看周天子其貌不扬,城府却不浅,不能小瞧于他!”
姜诚也没空多想,那边厢,王子友开始宣读姜戎部落的分封诏书:
“兹有姜姓炎帝榆罔后人,于夏时尊为四岳,于殷时建方国曰‘羌方’,夹辅兴周灭商之业。其族人东迁获封者,齐、吕、谢、许等国;留于西土者,则命其伯于西戎,已近十余世。后罹倾覆,逢邽、?、冀、狄四部反叛,并挟于犬戎而叛,宗族几灭。
“幸有其族长曰姜诚者,聚千余勇士于故土,兴兵而雪宗族之耻。先袭取邽邑故地,斩其贼酋速答之首;后归附于王师,献策尽除西戎余叛;其献元戎十乘于周,王师以此大败犬戎。余念其功,赐土于郿,营国曰‘西申’,以封伯爵。”
姬友合上帛书,往姜诚跟前一递,微笑道:“请申伯接旨!”
“谢天子隆恩,诚愧领也!”姜诚接过诏书,再拜稽首。
受封伯爵,姜诚迈出了姜戎部落的重要一步——是个不错的开始,当然也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