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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卷3-81章 召公虎 ? 玖(下)

尹吉甫突然道:“太保,可曾听闻北狄之近况?”

“未曾。”赤狄曾是召公虎梦魇,听闻此名,神经就不由紧绷起来。

“是好消息,太保莫太过紧张,”尹吉甫微微一笑,“新晋侯继位后,任用赵札为卿,这位赵氏宗主是位英杰,他巩固晋国北疆、东部防线,使得赤狄人再无法越过太岳山而骚扰汾水以东之地。”

“晋侯,赵扎。”召公虎默念了几遍,这二位可算是老熟人。

自从周王静三年老晋侯薨后,太子晋籍便成了绛城的主人。这位新晋侯虽资质平平,但他却能任人唯贤,把国中大事一股脑委于赵札,自己乐得游山玩水,莺歌燕舞。

“是位逍遥诸侯,无为有时恰是有为。”尹吉甫也不禁赞许起来,“赤狄人被晋国堵了西进之路,而往东穿越太行大陉,便会面对更加难对付的卫国。故而赤狄几个部落起了争执,鬼方余孽的东山皋落氏和廧咎如氏之威望亦一落千丈。”

“看起来,赤狄之患,倒不攻自破也!”召公虎心情舒畅,又将一爵醴酒仰头饮尽。

“不仅如此,赵札不仅擅长防守,同时也擅长进攻。他去岁多次渡汾水而击,想要收复赤狄占领的蒲、杨之地。”

“此人真乃大才也。”召公虎至今对赵札无法为大周效力而耿耿于怀,转念又想起蒲无伤和杨不疑。此前周王师在青丘遇险,还不知道是否如方兴所言,是他二人暗中相助。

“东面淮夷、东夷已苟延残喘,有徐国为镇;西面西戎、犬戎元气大伤,有秦、申扼守;北面赤狄各部貌合神离,被晋、卫夹于太行;南方楚国臣服,百濮群蛮被汉阳诸姬隔离于汉水之阴。短短数年,大周四面蛮夷戎狄之患,尽被太保肃清!”尹吉甫很是兴奋,举爵来敬召公虎。

“叛逆便是如此——大周弱,四夷便肆无忌惮;大周强,四夷自然不生异心。”召公虎点头微笑。

过去几年,大周国运可谓触底反弹。共和末年入不敷出,如今则有财力于东都大会诸侯;五路犯周之时兵力捉襟见肘、只能被动防守,如今西六师、东八师重新齐备,竟可以主动讨伐四夷。

召公虎虽不居功,但如今天下人皆可看出,大周在他的鞠躬尽瘁之下已现中兴之气象。更有甚者,已有溜须拍马之辈吹嘘——周王静短短几年之功业,已超过昭穆二王,直逼成康之治云云。

“孤怕是喝得上头了罢!”他突然沉默,看着爵中美酒发呆。

大周表面上歌舞升平,可真的强大到可以歌功颂德了么?国库依旧空虚,公卿大夫依旧各怀鬼胎,更别提那些见风使舵的诸侯——大周得势他们便云集而来啖血吸髓,社稷倾危便唯恐避之不及、只顾自保。

反倒是四夷,他们虽然看似暂时溃败,可巫教死灰复燃、商盟富可敌国,这才是深藏不露的最大威胁。他们与四夷勾结,羽翼若丰,定将为祸大周。

“如此,大周真可高枕无忧否?”召公虎愁上眉间,突然把担忧脱口而出。

“此话怎讲?”尹吉甫愣住,酒爵迟迟没有落下。

“太宰,你虽身居高位,但朝中人心险恶,”召公虎正色,叮嘱对方道,“近来太傅一党多有反常,防人之心切不可无,你凡事须多小心!”

“兮甲谨记。”尹吉甫将爵中之酒一饮而尽。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如今局势越是平静,暗流则越是涌动。外部敌人倏然间被清楚殆尽,接踵而至的,恐怕便是政坛上的血雨腥风。然而,这些话召公虎不敢挑明。

“对了,”尹吉甫突然道,“我听宋公道,其母僖夫人吵着要归宁于镐京。”

“僖夫人?”召公虎大吃一惊、如临大敌,“她回来作甚?!”

召公虎本想同尹吉甫告辞,但听此消息,突然面露难色,迟迟迈不开腿。

“汝从何听说此事?”召公虎焦急问道。

“今日倒不止一人提起,”尹吉甫仔细回忆,“宋公覵亲口说过一次,大宗伯王子友也提过一次,其他诸侯卿大夫也偶有议论。”

“看来真不是空穴来风。”召公虎眉头紧锁。

“这位僖夫人是何来头?”尹吉甫见太保如此紧张,料想这女人非比寻常。

“说来话长,来,若你我无事,便再取一壶甘醴,畅叙此事。”召公虎问过左右侍从时辰,答曰已是戌时。

“乐意至极!”尹吉甫又命人将案几重新收拾,二人继续促膝而谈。

“说起这位僖夫人,倒没少让孤头疼过,”召公虎咽下一口甜酒,又叹了口气,“她是厉天子胞妹、今天子姑母,亦是王子昱、王子望之妹。”

“兮甲亦问过大宗伯,僖夫人乃当今宋公覵之母、前任宋君宋僖公之原配夫人,”尹吉甫道,“如此看,厉王天子昔日嫁她于宋国,是为了联姻?”

“她虽为宋僖公明媒正娶,却非宋公覵之生母。”

“那宋公覵?”

“现任宋公乃僖夫人之媵妾所生,僖夫人并无子嗣。”

“这便难怪,”尹吉甫若有所思,“说起这位僖夫人想要归宁,宋公覵倒是大大松了一口气,毫无母子眷恋之情。”

“一言难尽。”召公虎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宋公母子关系闹得很僵,已然剑拔弩张、反目成仇也!”

“如此严重?”尹吉甫咋舌。

“此事早在国人暴动前便埋下隐患,真乃一笔糊涂烂账也,”召公虎道,“只是此事多牵涉宫闱丑闻,出孤之口,入汝之耳……”

“兮甲明白,愿闻其详。”尹吉甫正色。

“国人暴动前三年,一日,孤接到厉天子口谕,命孤前去接待一位远道而来之诸侯,便是宋僖公。”想到自己堂堂大周世代三公,在周厉王执政末年,居然被冷落一旁,只能负责迎来送往各地诸侯这样的闲差。

“宋僖公彼时便是来向厉天子求得联姻?”

“正是,他是篡位者之子,”召公虎企图回忆宋僖公样貌,已然模糊,“当时其父刚薨不久,他又年未弱冠,在国内根基未稳,老臣们便建议他来王室求得外援。”

“篡位者之子,其父乃是宋厉公,”尹吉甫道,“听闻宋厉公虽杀了先君继位,但其先君之位本就来路不正。”

“然也,宋厉公正是夺回本属于自己的宝座,故而虽背弑君之名,但在国内声望很高,厉天子也并未苛责。只可惜天不假年,宋厉公即位后不久,便得急病而薨,只留下年纪轻轻的世子面对朝内如云政敌。”

“这么说,厉天子应允了这门联姻?”

“事是好事,但是对厉天子而言却陷入两难,”召公虎记得那年周厉王还年富力强,却对家事讳莫如深,“只因宋僖公所挑非人,厉天子又只有她一个胞妹。”

“此话怎讲?”尹吉甫很是疑惑,“厉王看不上宋僖公?”

“恰恰相反,他对宋僖公当妹夫倒无不可,”召公虎摇了摇头,“但凡厉天子有不止一位胞妹,那嫁于宋僖公者,定非其人。”

“莫非这其中有何难言之隐?”

“然也,厉天子这位王妹心有所属,”召公虎无奈地摇曳着酒爵,“只可惜是位有妇之夫,而且你还认识……”

“谁?”尹吉甫瞪大了眼睛。

“太傅虢公,那时他年轻风流,好生倜傥。”召公虎说出这个名字时,心中还满是鄙视。不过单论相貌,他并不否认虢公长父乃公卿大夫之翘楚。

“大周祖训,同姓不婚。大周王师和虢国皆为姬姓,他们之间必不会有正果。”尹吉甫道。

“虢公长父自然深知此事,可他仗着厉王天子宠幸,屡屡对王妹有非分之举。而这位奇女子也非省油之灯,又哭又闹,乐得把此等丑事捅得世人尽知。幸而当时卫巫监谤,国人们道路以目,但凡有人敢谈论此事,便格杀勿论。”召公虎想起此事,倒抽一口凉气。“那段日子真是一场梦魇,挥之不去。”他心中咒骂。

“可最终厉王天子还是同意了这门婚事?”尹吉甫打破沉默。

“僖夫人毕竟还是个尚未及笄之少女,这位宋僖公又懵懂无知,不谙男女之事。”召公虎起身踱了几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桩婚事便定了下来。就在国人暴动爆发前夕,待宋僖公行完冠礼,厉王天子便连哄带骗把这位不省心的妹子嫁走。是情缘还是孽缘,便只得自求多福也。”

“想必是孽缘无疑。”尹吉甫若有所思。

“天子之妹成了宋公夫人,然她此时却想当贞洁烈女,说什么也不愿为宋僖公养育一子一女,而是时常……”召公虎欲言又止。

“去见虢公?可虢国和宋国有千里之遥。”尹吉甫感觉不可思议。

“此事孤也是道听途说,国人暴动之后,天下都已大乱,有此丑事亦不稀奇。”召公虎不愿扬王室之短,“总之,僖夫人未尽妇道,宋僖公也只是同其媵妾生了太子覵。十年前,宋僖公亦短命早薨,宋公覵即位时年仅八岁,比其公父登基时还要年轻。”

“那这位僖夫人岂不是可以为所欲为?”尹吉甫道。

“彼时仍是孤和周定公共和执政,宋国国丧未除,僖夫人便吵着要归宁于镐京,这大为不符周礼,孤等当然严词拒绝,其必怀恨在心。直到三年后,今天子登基,孤又以厉天子国丧为名,将僖夫人归宁之事再次拒绝。此后倒是相安无事,本以为她已放弃此念,不料今日又往事重提。”

“相安无事?”尹吉甫不可思议。

“这可并非僖夫人改变心性,而是其另寻到新欢之故也。”召公虎愈发难以启齿。

尹吉甫突然萌生一个大胆想法:“我听闻宋国去岁年底有几位大夫犯事被诛,难不成与僖夫人有关?”

“正是,这几位大夫乃是僖夫人之面首,恃宠而骄,故而宋国大臣们杀之以儆效尤。”

“因此僖夫人此时吵着归宁,便丝毫不觉稀奇也!”

召公虎不无担忧:“看起来,僖夫人在宋国已无法久留,宋公覵年纪虽轻,却颇工智计,僖夫人骄阳跋扈,不是其对手。僖夫人一走,宋国很快便会重归安宁,可大周,又少不了一场鸡飞狗跳……”

“对这位王姑,不知周天子有和计较?”尹吉甫沉吟道。

“要担心的更应该是你我,”召公虎面沉似水,“唯女人与小人难以对付,太宰还需好自为之,多加提防。时辰不早,孤这便告退!”

尹吉甫起身相送,召公虎走出太宰府邸之时,已是深夜。

今日洛邑夜空暗淡,星月为阴云所遮,太保一行人的背影很快被黑暗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