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邑之气势,丝毫不逊于镐京也!”
虞公余臣的轺车徐徐开过洛邑的通衢逵道上,感慨不已。
昨日周天子大宴天下诸侯,龙颜大悦,便恩准众公卿在洛邑间歇三日。而今日虞公余臣行色匆匆,他要拜访下扎根洛邑多年的死党太傅虢公。
昔日牧野大战灭商后,武王在回师镐京途中停兵洛水之郏鄏,因其地居天下之中,如轮之轴,武王便有意在此营都。武王驾崩后,周公旦继其遗志,在洛水之北卜建都之地——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建洛邑后,成王迁九鼎于此,是谓“宅兹中国”。
规制和布局上,东都洛邑与西都镐京别无二致——镐京城分为丰京与镐京,以渭水、沣水隔之东、西;洛邑亦坐落洛水之北,由瀍水分东、西二城。西为王城,乃大周宫寝之所在;东曰成周,为周王室宗庙所在。
王城内方圆九里,国中九经九纬十八条大道,左祖右社,前朝后市,比镐京城还要严谨划一。对于诸多公卿而言,即便是初来洛邑,也能感到此地与镐京如一模而铸,不觉陌生。
轺车在王城纬道上扬起尘土,虞公余臣能听得到国人们的窃窃私语。或许是和太傅的关系天下尽知,即便他在轺车上摆出亲民之态,也没少听到诸如“狼狈为奸”的谩骂之辞。
虞公余臣暗骂:“看起来,虢公在洛邑数年,同样没落下好名声。”
轺车驶过中央大道,在宫门前右拐,很快就到太傅府邸。虞公余臣望了一眼门楣,此府之恢宏比起东都王宫也毫不逊色,心道这老家伙真会享受。
“恭贺太傅,爱子升任大司马!”乍见死党虢公,虞公余臣开口寒暄。
“何贺之有?”虢公长父情绪不高,“天杀的卫伯和,他辞职便辞职,还推荐兮甲继任,反倒成了百官之长,气煞我也!”
“人家现在成卫侯咯,虽然爵位依旧不如你我,”比起对方的愤怒,虞公余臣更在意自己身为公爵的荣耀,“卫和担任太宰之时,倒不过问政事,又有何惧?”
虢公长父开始摔东西:“此一时彼一时也!兮甲是何人?乃召虎从大狱提拔的爪牙,等这帮布衣大夫羽翼渐成,我等又该如何自处?”
“天子本无提拔兮吉甫之意……”虞公挪动庞大身躯,躲过对方摔来的玉佩。
“天子?他精明得很,不复六年前那不晓事的孩童,权谋远胜其父!”虢公长父愤愤不平,“他只是在孤和老不死之间玩弄平衡之术——召虎一党若是势大,天子也觉掣肘,故而有意把我等作刀作矛,与布衣大夫们抗衡!”
虞公余臣若有所思:“唔。布衣大夫精明强干,却不如我等老贵族家底丰厚,忠心不二。”
“你倒不笨!”虢公长父无奈笑着,“世人皆言大周中兴在即,天子好大喜功,自然不愿此旷世功劳旁落于公卿!”虢公长父振振有词,“他不愿后世史书所载大周中兴之伟业,皆出自太保召公与一众布衣大夫,而反而对天子笔墨甚少。”
“唔,太傅想得倒多……”公余臣倒没想到此节。
“更何况,国人暴动之殷鉴不远。周天子虽然没见过荣夷公,但想必知其父王悲惨下场从何而来。大周先王于九卿之上置三公,绝非摆设——三公互相制衡,并监督九卿行政,方是长久之计。昔日厉王天子唯独宠荣夷公,疏远三公,九卿之权过大,终酿成暴动、身死他乡。”
“今天子倒没有疏远三公……”虞公余臣试图提醒。
“那纯粹是因为那老不死的召虎作祟,他和周定公皆为共和重臣,又从孤手中骗取军权,架空于孤。周定公薨后,召虎大权独揽,执意辅佐失踪多年、来路不明的太子登基。又趁主少国疑,东征西讨,赢得民心、君心,甚至还鼓动周王御驾亲征,这是何居心?”
虞公余臣提醒道:“大傅到底忘了,御驾亲征乃是天子主动提出。”
“所幸,周天子已然意识到大周权柄失衡,为时尚且不晚。老太保与王子友相敬,有先后提拔太宰兮甲、少保皇父、少师显父、少傅仍叔,九卿之中其党羽竟占五席。其余布衣大夫如仲山、南仲、师寰、方兴等,哪个不对卿位虎视眈眈?待他们集体得势,又哪还有我等子孙后代立锥之地?”
说到后代,虢公长父转身去寻找世子虢季身影,左右不见,便破口大骂:“这小兔崽子!派他去请大司空、大司寇,为何许久未归?”
虞公余臣不禁摇了摇头,也知苦劝无益。他端起酒爵,咽下大口琼浆。“太傅,孤先干为敬,边喝边等!”
虢公长父一爵饮尽,却依旧焦躁。过了半个时辰,门外才传来通禀——大司马虢季子白带着大司寇王子昱、大司空王子望,已到太傅府内。
“何如此之迟也?”虢公长父把二位王叔迎入席后,劈头盖脸便质问儿子。
“儿于宫门前碰到太宰,同他商议些兵事,故而有延。”虢季向来对父亲毕恭毕敬。
在虞公余臣眼中,虢季子白是个实诚孩子,他的脾气显然更像母亲——当年虢公长父传出与周厉王之妹有染时,虢公夫人正怀着虢季。面对夫君丑闻,她不卑不亢、泰然处之,宗室内部至今还对她赞誉有加。“她倒是个女中豪杰,”虞公心道。
虢公长父怒道:“兮甲?他又有何坏水?”
“乃新政改革之事,”虢季子白噎了口凉水,“今日朝后,他分别召集六官,商讨改进政弊之方案。”
“改革?有趣……”虢公长父恼羞成怒,“孤观这兮甲行事,倒越来越像荣夷公也。”
虞公余臣与王子昱、王子望尴尬一视,这显然不是一个好接的话茬。
“分别召集六官议事,”太傅顿了顿,“也就是说,除了找犬子商谈兵政改革之外,也找过在座诸位?他又想要改甚么?”
王子昱道:“尹吉甫确实找过我二人,只是聊些粗略皮毛,未曾有甚大事。”
王子望附和:“或许,太宰之新政改革尚未涉及讼狱、土工方面。”
虢公长父不予置评,把犀利的目光投向虞公余臣:“也找了你这个大司徒咯?”
“新官上任三把火嘛,”虞公耸了耸肩,“孤今日来,便是同太傅商讨此事。”
“来人,上炙肉、好酒,”虢公长父点点头,对三位宾客赔礼,“倒是孤心急而失了礼数,众位请自便。”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虞公余臣擦了油腻的嘴唇,整理了下思路,道:“据孤所知,兮甲此番提出新政之案,已得天子、太保首肯。涉及礼政、财政、军政三方面,并先后与大宗伯、大司马与孤通过气。”
“天子、召虎、六官,”虢公长父嘟囔着,随即狠狠把餐匕插没烤鹿腿内,“也就是说,此事兮甲便只瞒着孤一人而已?他究竟是何居心?!”
“太傅稍安勿躁。”两位王叔赶忙好言相劝。很显然,虢公长父邀众人洛邑赴宴是为了畅叙旧情,未曾想好心情被这突发之事毁损殆尽。
“虞公,细细说来。”虢公长父已放弃进食,在厅内踱来踱去。
“礼政者,便是重新整编周礼。其言礼乐乃大周国本,自共、懿、孝、夷以来,礼乐有崩坏征兆,又经国人暴动浩劫,四夷乱作、诸侯离心,正当重修《礼》、《乐》、《易》、《诗》、《书》、《春秋》等典籍,制乐舞、校五音、造编钟云云。大周强则礼乐兴,礼乐兴则圣人出,周天子似乎很吃这套。”
“老生常谈而已,没有甚么新鲜,”虢公长父向来不喜周礼,对此毫无兴趣,“兮甲、召虎、王子友图虚名,想当圣人已近癫狂,便让他们折腾去。财政如何说?”
虞公余臣接着道:“这便是孤之职事。其言财政之弊,首在井田制之运作失灵。公田荒废,国人尽逐私田之利,甚至山林川泽,亦需重新分配。故而太宰提议废版筑之法,重定井田之例。”
“这也无甚高明,当年荣夷公亦提过此策,”虢公长父心情略好,犹未忘诅咒,“他兮甲想效尤前人,想必也会落得一般下场!”
“此事孤向来交于属官仲山甫执行,有他可谓省心不少,”虞公余臣品尝了一盅兔肉羹,“鲜美至极,洛邑最好的庖厨,想必都被太傅囊括府中罢?”
“承大司徒夸赞,孤便赠你一句忠告,”虢公长父似乎没心情说笑,他把脸凑到虞公余臣耳边,“仲山甫亦是那老不死一党,你切莫掉以轻心!你体宽则已,心可别太宽!”
虞公余臣咧嘴悻悻一笑,便不再说话,只是低头喝汤。
“礼政、财政皆隔靴搔痒而已,看起来这兮甲也无甚大谋,”虢公长父走到世子跟前,“季白,为父最关心的便是这兵政,你速说与孤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