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敖屈虔当下并未表态,而是再一次检查内室,确保隔墙无耳。
随即,局促地在方兴跟前踱了几个来回,小声问道:“熊霜有兵么?”
“熊霜没兵,”方兴很坦诚,“他早已被软禁起来。”
姜艾心中暗笑,看样子,熊雪也并非完全信任屈虔,至少,熊霜如今手中还有多少家底,这位莫敖如今一概不知,熊雪也从未据实相告。
屈虔面露愠色:“方大夫,国君无兵,你便莫消遣与我。你不声张,我这便送你二人出城,回大周去罢!”看样子,楚国莫敖要下逐客令。
方兴不为所动,嘿然一笑:“楚君没兵,他人就没有么?”
屈虔满腹狐疑:“难道是公子熊徇?”随之又觉不对,“四公子流亡国外,能有什么兵?”
方兴摇了摇头:“夔国城外,已然集结五千余众!”
姜艾心里忐忑,好家伙,方大夫嘴皮子一动,凭空多出十倍兵力。他嘴上撒着慌,脸上兀自不改神色,反倒气定神闲。姜艾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以免被屈虔看出端倪。
“令尹方才前来,便是要兴兵伐夔,莫非……”屈虔突然打住,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伐夔?天哪,这可是重大情报!姜艾心有余悸,幸好我们来得早,否则熊雪大兵出动,就凭熊徇和屈破败的五百人马,哪里能抵挡得住?她归心似箭,此刻只想着尽快把消息带回。
方兴却不仅不慌,反倒仰天大笑:“熊雪伐夔?这不是找死么?”
“信口开河!”屈虔口气中透着些鄙夷,“令尹是楚国第一猛将,手下又皆是百战锐卒。夔国乃是楚国附庸,即便有五千人马,又如何抵挡?”
“第二猛将!”方兴伸出两个指头,斩钉截铁道。
“第二?那第一是谁?”
“莫敖好生忘事,”方兴嘲讽道,“当初令尊北渡汉水、战死疆场,便是跟随此人征伐。其后,若非他举荐你于熊渠,辅佐三代楚君,哪来今日荣华?莫敖,可知是何人否?”
屈虔一愣,随之疯狂摇头:“屈老将军?不可能,不可能,族叔早已仙逝,你休得诓我!”
“那你看这是什么?”方兴拿出一块玉佩,这是屈破败临行前赠与的信物。
姜艾知道,这是屈破败贴身之宝,是屈氏祖传之物。屈虔一见,定不会再起疑。
果然,屈虔大惊:“难道,於菟神将尚在人世?”
“然也!”方兴笑得对方很不自然,“依莫敖高见,五千夔国士兵在屈破败老将军麾下,熊雪能否取胜?”
“这……”屈虔脸上喜忧交加,很是为难。
方兴提高音量,继续游说:“不才便送屈莫敖两条路,不知愿意听否?”
“愿闻,愿闻!”
“第一条道,便是速向熊雪坦白,说他手下败将方兴不仅活着,还敢前来莫敖府策反,赶紧抓走凌迟。莫敖也可观摩在下之死状,只不过,他日阁下亦是如此下场。”
“方大夫说笑。”莫敖面露尴尬。
“第二条道嘛,莫敖大可在府中高枕完了,静候你族叔捷报。待夔国陈兵乔多城下,莫敖便杀入宫中,解救被软禁的国君熊霜,届时便是平叛头号功臣!如何?”
屈虔陷入沉思,焦虑地坐立难安,时而抬头叹气,时而低头沉吟。
如是再三,终于长叹一声:“也罢!方大夫,五年不见,汝之辩才不减当年呀!”
方兴淡然:“不才方才说此来是替莫敖谋条生路,可是虚言?”
“不敢不敢!”屈虔显然已被说服,赶紧让左右上酒菜招待,又对姜艾道,“艾姑娘,你也入席罢。”
这下,倒把姜艾吓出一身冷汗——好你个莫敖屈虔,他居然早早认出自己,却隐而不发。此人有如此城府,不可小觑。
屈虔不似作伪:“实不相瞒,令尹早觊觎你美色多时也!”
“可……可我并不认识他。”姜艾有些着慌,奇怪,熊雪和熊徇兄弟俩势同水火,为何却品味相同,同时垂涎自己?
屈虔叹了口气:“你和阿沅丫头都陪伴在女公子身边,三位绝色佳人同行,是个男人都会心生邪念罢……咳咳……”
莫敖不再多说,但姜艾隐约觉得不安。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看来,这乔多城并非无人认识自己,今后还是少来为妙。
方兴皱了皱眉,打断了这个无聊的话题:“楚人最信祖先鬼神,莫敖,我等歃血盟誓如何?”
“盟誓?”屈虔似乎很不情愿。
“莫敖休想置身事外,”方兴邪魅一笑,“我等入府那一刹那,你道是还有退路吗?此时城外已然流言四起,说莫敖私通周使之言,已如沸汤也!”
“这……方大夫,此计甚毒!害苦我也!”
屈虔固然胆小,但还算知时务,再无异议,只得与方兴撮土为香,杀牲祭天,歃血盟誓。
见方兴要告辞,莫敖赶忙发问:“方大夫走后,我如何行动?”
方兴低声道:“待我等出城,你便去面见令尹,务必要劝其不要出兵伐夔!”
“不去伐夔?”屈虔一时不解,“令尹听闻流言,定然对我起疑,如何肯信?我这不是上门送死么?”
方兴摇了摇头:“你要是劝其伐夔,他才愈加起疑!放心,熊雪自负,定不把夔国放在眼里。对了,莫敖千万不能告知熊雪夔国有五千兵卒之实情。”
“那……要说多少兵力?”
方兴阴险一笑:“五百!千万不可多报!”
姜艾听得一身鸡皮疙瘩,乖乖,这方大夫好有胆色!先是把夔国五百兵卒虚报十倍,又让屈虔给熊雪报实际兵力。虚虚实实间,方兴已将莫敖玩弄于鼓掌。
“为何要报如此之少?”屈虔不解。
“报多了熊雪自然会谨慎对待。而报少些,他觉得出重兵胜之不武,反倒只带轻兵讨伐,届时守城之事定然交于莫敖,你只需里应外合,献城于你族叔屈老将军,大事可成也!平定熊雪之乱的头号功臣,非莫敖莫属也!”
方兴的逻辑滴水不漏,姜艾佩服得五体投地,已经难用语言形容此刻澎湃的心情。
屈虔终于心满意足,与方兴拍掌为信。
方兴再三作礼,与姜艾徐徐退出莫敖府。
刚出府门,二人上了轺车,方兴面沉似水,对姜艾道:“快走,速回夔国!”
姜艾点点头,正要举起马鞭挥舞,却只觉手臂一沉,被方兴抓住。
“傻呀!这里是乔多,快马加鞭是出城以后的事情。”方兴一脸嫌弃。
“那现在……怎么驾车?”姜艾生平头一遭被人说傻,有些发懵。
“大摇大摆地开,”方兴朝身后一努嘴,“莫敖还在门缝里瞧着呢,我们越气定神闲,他越不怀疑!”
姜艾这才恍然大悟,于是便把速度放慢,让马匹悠然地在乔多城里散步。
“要不是为报你和芈芙姑娘的救命之恩,我才不趟这趟浑水,”途中,方兴还不忘开玩笑,“半年前刚死过一回,可不想连死两次。”
“别,是芙妹子求我救你。”姜艾口中轻松,心里愈发泛酸。
“这么说,艾姑娘并不想救?”
“本姑娘行医多年,可从没把人医死过,”姜艾白了他一眼,“要谢,就谢你自己命大。”
方兴吐了吐舌头,转移话题道:“艾姑娘,你方才怕吗?”
姜艾没好气道:“废话,方才太过凶险,你是在赌莫敖不起杀心么?”
“我也没底,”方兴长舒一口气,“说起来,我也害怕……”转而又一脸坏笑,“没想到,叛臣熊雪竟然也看上艾姑娘咯,哈哈,你想不想当下一任国君夫人?”
姜艾瞬间脸红,嗔道:“你听屈虔那老贼胡说甚么?本姑娘后悔了,当初何必医活你?”
“医者仁心呐,”方兴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如果你愿意,我倒想起一个对付熊雪的好办法!”
“少来,别想拿我使美人计!”
“我们真有默契,”方兴笑得更开心了,“我还没开口,艾姑娘也想到一块去也?”
姜艾恼羞成怒,见轺车已驶出城门,索性举手扬鞭,把马车驾得飞快,方兴哪受得了如此颠簸,一下没站稳,差点摔出车外。
这回轮到姜艾捧腹大笑,看着方兴狼狈不堪的样子,她倒是开始享受与他拌嘴的乐趣,不由拉紧了马匹的缰绳,想让这趟有趣的旅程慢点结束。
方兴回过神来:“也罢,算我输与你也。趁屈虔还没反悔,我们速速回夔国。”
“方大夫怕莫敖反复?”
“人心难测,要不是我把屈老将军搬出来,他也不敢跳反熊雪。”
“难道,你对屈老将军没信心?”
方兴摊了摊手:“屈老固然善战,可夔国只有五百甲士,我可变不出十倍人马来……到时候,熊雪攻破夔国,就由不得你做不做国君夫人咯!”
姜艾默不作声,赶紧打马扬鞭,轺车往夔国奔驰而去。
回到夔国郊外,众人在熊徇的隐秘住处再次会面。
方兴将今日之事说了一番,众人大喜。
“三个流言是否已散布?”方兴关切地问熊徇。
“自然,如今乔多城里想必已然风传,说我熊徇已然和屈莫敖结盟,於菟老将也重新出山,要联合铲除熊雪!”
“好极,这下就算莫敖想变心,也开弓再没有回头箭也!”
“只是这放出去的第三个消息,”熊徇略有疑问,“为何要对外宣扬方大夫你正出使楚国?”
方兴道:“骄傲如熊雪者,哪能容得手下败将尚在人世?无非是激怒于他,这时莫敖劝他不要兴兵伐夔,熊雪定然起疑。”
屈破败点了点头:“甚妙!方大夫此举两得,既激得熊雪伐夔,又离间了熊雪与屈虔这小娃的关系。”
熊徇尚有担忧:“如若熊雪不肯上钩,若何?”
方兴微微一笑:“这莽夫傲慢无比,打心眼里从未信任过屈虔。虚虚实实、假假真真,真相越像假象,熊雪越不肯信!”
“方大夫高见!”熊徇和屈破败大喜,再不怀疑熊雪出兵伐夔的决心。
入夜,众人分头行动,做好次日应战准备。
但芈芙却心不在此,而是拉着姜艾到自己闺房,缠着她问长问短——无非想知道她心上人今日如何施展辩才,把屈虔哄得一愣一愣。
换做往常,姜艾为哄她高兴,自然会添油加醋大说一番。但今天,她见好友笑靥如花,不由心中不是滋味,寥寥数言把事一说,便借口受风寒,转身佯睡,可又哪有那么容易入眠?
次日一早,阿沅从乔多城匆忙赶回。
熊徇忙问道:“好阿沅,熊雪可曾出兵?”
“三千人,三千锐卒!”她气喘吁吁道。
熊雪动用了三分之一的兵马,而熊徇和屈破败手中只有五百新兵。二人对视一眼,神情凝重。是在夔国与熊雪决一死战,还是迂回前往乔多偷城?众人商量许久,皆无胜算。
但阿沅又带来了另一个坏消息:“熊雪没让屈莫敖守城,而是逼他随军出征……”
熊徇眉头紧锁:“熊雪终归不信任屈虔!”
但方兴和姜艾都知道,这是熊雪的最优出兵策略,也是己方面对的最不利局面——死守夔国,便要迎战数倍于己的兵力;要取乔多,城内失了屈虔这位内应,如何面对七千守军?
是冒险一搏,还是退观其变?
熊徇率先表态,他愿意冒险:“我等能等,君兄熊霜可等不及!”
“依老朽愚见,亦当弃夔国而取乔多。”屈破败也下定决心。
“二位且慢,夔国绝不可弃而不守,”这时方兴站起身来,“若无人牵制熊雪,他必能在乔多城破前回援,我等腹背受敌,岂不束手就擒?”
“那……”熊徇开始犹豫,“此间兵微将寡,岂可再分兵为二?”
“无需分兵!”方兴很是坚定,“熊雪此来誓破夔国而灭之,城破必将屠城,故而夔国上下数千民众定会同仇敌忾,死守不降。”
屈破败也意识到其中要害,沉吟道:“那依方大夫高见?”
“我愿留下来,带领夔人守城,只是,”方兴面露难色,看了眼姜艾,“我还需请一人相助……”
姜艾看到方兴眼中的坚毅,经过这几日的亲密接触,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愿意留下!”
“不,艾姑娘不可冒险,”熊徇坚决反对,“我是说,你们……”
姜艾望了一眼方兴,斩钉截铁:“无妨,有方大夫坐镇,我放心!”
不知为何,她此刻无比信任这个男子,他既然能保护自己从莫敖府全身而退,也定然相信他能保全自己和夔国军民的性命。
屈破败再无疑虑:“壮哉!既如此,老朽豁出老命,也要在一日之内夺下乔多!”於菟老将久疏战阵,此时聊发少年之狂。
“三日,我可守得三日,”方兴毫无惧色,“徇公子,下令罢!”
“也罢,”熊徇长叹一声,开始做最后分工,“方大夫和艾姑娘守夔都,芙妹和阿沅潜入社稷坛营救君兄,屈老将军……”
“末将在!”
“你我点起五百勇士,夺取乔多!只许胜,不许败!”
“得令!”屈破败宝刀出鞘,雄姿英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