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将近,芈芙执意要赶在天黑前进山。
一路上,方兴心不在焉地驾着车,思绪却还停在楚国政局之上。
熊霜兵败身死,是他注定的宿命。此君志大才疏,不用屈破败之谋,执意与熊雪拼个两败俱伤,死得不值。而熊雪则刻薄寡恩,不得人心,最终大权旁落,功亏一篑。
于是,楚国政变的头号赢家,成了他们的四弟熊徇。
方兴相信,熊徇的继位绝非偶然。在此之前,他早已野心勃勃地做好了一切准备——他在夔国招募乡勇,暗访於菟神将,与商盟勾结获得兵器、钱粮支持。此外,他和徐侯翎关系非常,想必也没少暗通款曲。
早在周穆王之时,徐、楚便竞相称王,荆王熊渠和徐偃王联手在中原掀起惊涛骇浪。如今,熊徇与徐翎这两位野心家倘若效尤,对大周的威胁必远超熊霜、熊雪之流。更何况,失去左目的他如今性情大变,已非昔日那风度翩翩的白衣少年。
想到这,方兴不由得后背发凉。
好在大周尚有时间,经过几世内乱,楚国国力已然大不如前,如今熊雪之乱为平,众臣人心未服,这些都是熊霜留下来的烂摊子,熊徇数年内无暇北图。不过,如果商盟真的和熊徇颇有勾结,或许是一大未知数。
至于莫敖屈虔,他是楚国政变的另一个赢家。算上熊徇,他已经侍奉了四任楚君,在楚国的权力斗争漩涡中,长袖善舞、独善其身。方兴承认自己小觑于他,在莫敖府中的那一番游说,并非自己话术高明,不过是对方早有此意罢了。
想到这,方兴忍不住转头看了眼芈芙。她斜卧在车辕上,双手撑颊,无神地看着远空。今天堪称是她人生中最阴暗的一天。
她的愿望何其卑微,只希望四位兄长能像寻常人家那样友爱孝悌,只可惜她生在君王之家,兄长们体内流淌的是篡位者的血液。三位兄长争位,一死二伤,这固然不是芈芙的错,但她好心办了坏事,这个结局让人肝肠寸断。
而姜艾的心情也没好到哪去。此前,她以医术为傲,以手下从未医死过患者为荣,故而熊霜之死,她深受打击。然而,医者并非圣贤,孰能无过?更何况,害死熊霜的并非毒箭,而是他德不配位的心魔。
“凡人皆有心魔。”
方兴耳畔回想起周厉王在彘林里告诫自己的至理箴言。心魔不除,便如扬汤止沸,即便耗费心力,又能于事何补?
想到这,方兴不由贪看了两眼芈芙和姜艾的美貌,心头一荡。但他很快想起了茹儿,她那一颦一笑,他们在彘林的生死诀别,以及那情窦初开的“七年之约”……
凡人皆有心魔,或许,这就是我方兴的心魔罢!
又过了一个时辰,两乘轺车在神农架山脚停下。
楚都尚在深秋,神农架却早已入冬。月光倒映在山涧上,一片银装素裹,别有秀色。
四人连夜徒步登山,不到二更便到达半山腰,收拾停当,众人是夜在芈芙的别院里休息。次日一早,各人带足干粮和拐杖,继续朝山顶开路。
旅途无聊,方兴随口问了一句:“神农架上真的有神农派?”
“这你要问艾姐姐,”阿沅接道,“我一直以为,神农架顶端住着神仙呢……”
芈芙终于露出久违的微笑,但随即关切问姜艾道:“艾姐姐,你说君兄的伤,只有神农派才能救?”
“刀深入眼,可创口伤于颅内,若不得名医来治,便难以回春。”姜艾依旧情绪不高,“若恩师在此倒是能救上一救,恩师不在,只得求助于神农派的神医。”
芈芙又问:“神医便住在这山顶么?”
姜艾摇了摇头:“只能去碰碰运气,但愿没打扰他老人家清修罢。”
方兴道:“原来艾姑娘不是神农弟子。”
“神农派近年来甚是兴旺,只可惜不收女弟子,”姜艾首次谈及师门,“恩师乃是歧伯后人,是岐黄派传人。天下医术三大流派——神农、岐黄居其二。”
“芙儿听说过,岐黄重针砭,神农重药石,那还有一派是什么?”
“巫医,”姜艾冷冷道,“神农、岐黄是正派,历来不与巫医为伍!”
方兴知道正派医者都对巫医嗤之以鼻,看姜艾的神态,不由想到多年未见的老友蒲无伤。蒲兄自称神农弟子,他日我若得以离开南国,定要告诉他神农派本营便在这神农架顶,让他前来朝圣。
但眼下,方兴对姜艾的身世起了兴趣:“艾姑娘,你是南阳之人,为何会来楚国?”
“说来话长,”姜艾叹了一口气,“六年前,前任楚君得了恶疾,他遍访楚国所有巫医,皆无法救治。彼时我跟随恩师四方云游,正好途径乔多城,恩师仁心,便欲一试。楚人历来只信巫医,不信其他医术,可楚君病入膏肓,是芙妹子哭闹着拦住恩师,求怹施救。”
“后来呢?”方兴见芈芙目有泪光,知道已触及她的伤心之事。
姜艾继续道:“恩师医术高明,针砭放血之后,老国君便告好转。此时恩师却连夜告辞,说熊严并非得病,而是中毒。”
“中毒?”方兴一惊,看来,楚国国君真是高危职业。
“慢性毒,却不知何人所下,”姜艾努力回忆道,“恩师不敢告知实情,只是叮嘱熊严尽快立下世子。果不其然,老楚君未及旬月便撒手人寰,世子熊霜继位。而这时,不巧芈芙妹子得了热病,恩师忙着云游,便留我在乔多照顾于她,我二人至此也结为异姓姐妹。”
芈芙欣慰笑道:“艾姐姐可没想到,这一待就是三年。”
姜艾点了点头:“三年后,恩师云游归来,说怹离开楚都后未去它处,而是在神农架上得会名医,学得炼药之术,炮制成红色丹药。他赠予我十颗,便继续带我云游四海,治病救人。也是机缘巧合,年初我重回楚国故地,再遇芙妹,她再次跪求我救一个人……”
“谁?”方兴随口一问。
芈芙白了他一眼:“是个跌入深渊的呆子,若非芙儿相救,早没命在!”
姜艾也佯嗔道:“还用掉了恩师的七颗药丹!”
看阿沅笑得腰肢乱颤,方兴才意识到,她们谈论之人正是自己,不由羞怯。
“小子方兴多谢诸位救命之恩……”
“这倒得谢你命硬,”姜艾咬着嘴唇,“不然,你就会是本姑娘医死的第一个人……”说到这,姜艾警觉地瞥了一眼芈芙,知道她想起长兄和君父之死,方觉失言。
就在这时,突然只见两道黑影闪现,横亘在半路。
方兴定睛一看,原来是两个黑衣人拦住去路,利刃出鞘,凶神恶煞般盯着自己一行人。
“什么人?竟敢擅闯神农顶圣地?”稍年长的大胡子黑衣人喝道。
芈芙剑眉一挑:“圣地?这神农顶就在我楚国境内,我们楚国人想来就来,想走便走!”
姜艾闻言大惊,赶紧拦住芈芙:“妹子,我们是来请神医,莫起争端。”
那大胡子黑衣人干笑道:“大言不惭!神农架乃神农祖师之地,何时成了楚国之地?”
另一个较年轻的黑衣人道:“师兄,莫与她废话,钜子有令,不得放任何人上顶!何况神农派历来只有男弟子,这些妖女如何上得山去?”
“甚么妖女?”方兴也被激怒,“有话好说,何必出言不逊?”
“哟,倒是有个公的,你与巫教魔女混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大胡子黑衣人很不客气。
“什么巫教魔女?”方兴身后,三个少女异口同声。
年轻黑衣人挥剑近前:“我们和巫教势不两立,少啰嗦,动手罢!”
芈芙也不答话,瞬间便抽出兵刃,与对方动起手来。方兴只听闻芈芙年幼好习武,这还是第一见她展示武艺。别看她平素娇羞柔弱,一招一式却凌厉无比,剑尖直逼那大胡子黑衣人要害。
“竟敢动粗,奉陪到底!”那年轻黑衣人也长剑出鞘,直奔芈芙而去。
阿沅也毫不示弱,娇喝一声加入战局。和其他三人不同,她用的反倒是短兵——双手各执一柄弯刀,挥舞得如同水银泻地,专寻那年轻黑衣人厮杀。
不多时,芈芙和阿沅主仆便占了上风,一时逼得两位黑衣人只有招架之功,而无反手之力。
方兴虽然久经战阵,但对武术依旧并不精通。只是年幼曾得亡父方武点拨,认得这两个黑衣人用的是技击武术,并非寻常兵士操练的招数。且他们武功不差,手中长剑攻守得法,只不过应变上吃了亏,面对两位少**柔的招术,一时拘泥陈法,便落了下风。
又观敲了十多个回合,方兴看出两位黑衣人招数中正气凛然,看样子并非歹人,眼看他们就要落败,于是高声喊道:“都是朋友,切莫伤人!”
方兴话音刚落,芈芙和阿沅便不再进攻。那二位黑衣人也知不敌,悻悻停招。
芈芙一脸怨愤:“你说,谁是巫教魔女?”
“她!”那年轻黑衣人一指阿沅,“她的身法功夫,分明就是巫教招数!”
这一下,众人都感意外,阿沅怎么会和巫教有关系?
阿沅一脸无辜:“我不是……我不知道……”
芈芙也觉奇怪,问丫头道:“阿沅,你的招数确实蹊跷,你是何时学的武术?又是得的谁人传授?”看样子,芈芙甚至都不知道阿沅身藏高明武学。
阿沅急得都快哭了:“阿沅武功确是得高人所授,他不让我透露其来历,但我保证,他绝对与巫教无任何干系!”
“我见过你,”大胡子黑衣人吃了败仗,口气缓和许多,“在洛邑的太傅府里,你……你是虢公长父的人?”
“呸,那老贼也配?”阿沅一脸鄙夷。
“就算你与巫教、奸臣无干,”大胡子黑衣人摇了摇头,“此处是神农派圣地,你们也不得进山!”
芈芙嘲讽道:“你打得过我们么?大言不惭!”
“论单打独斗,我二人自叹不如,”大胡子黑衣人又施一礼,“可神农顶上还有数十名弟兄,我等不想倚多为胜,也烦请诸位下山自便!”
“这神农派好大架子,不去也罢!”芈芙樱桃小嘴嘟得老高。
“为了楚君的眼伤,神农顶非去不可,”方兴小声对三位少女道,“但退一步海阔天空,我等不妨先暂避一时,再作打算?”
“便依方大夫。”
众人有了主意,也不和两位黑衣人答话,佯装要下山。
四人往下山方向走了数十步,芈芙受气不过,把登山杖往地上一杵,坚冰应声迸裂。
“甚么神农派,我看要改成‘神气派’才是!”
这姑娘口无遮拦,方兴听得噗嗤一乐。
“芙妹说得对,他们不是神农派。”姜艾淡淡道,她的口气,始终如冰棱般高冷。
方兴点头表示赞许:“神农派历来以治病救人为己任,全是德高望重的神医,如何会豢养这群黑衣杀手?”
“如果黑衣人不是神农派,”芈芙略有担忧,“那他们是敌是友?神医们会不会有危险?”
众人想不出个所以然,却已腹中空空,便从包裹中取出些肉脯干粮,将就着吃了几口。
“阿沅,你为何闷闷不乐?”芈芙见这丫头一路茶饭不思,关切问道。
阿沅再也绷不住委屈,痛哭流涕:“人家才不是什么巫教魔女……”
“傻丫头,雪山上哭鼻子,可别冻断咯。”姜艾赶紧用手背给她拭泪。
方兴只是默默地站着,不敢说话。半年前自己随虢公长父出征时初见阿沅,也曾怀疑过她是女巫。她之所以去镐京做雨师妾、并接近虢公长父,或许都是芈芙安排的任务,目的便是把自己“拐”到楚国。
不管怎么说,阿沅是个直来直往的爽快姑娘,方兴相信她不会作伪——或许她真的与巫教无关,至少,她不知情。
芈芙依旧对阿沅的武艺渊源感兴趣:“教习你武艺的高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主人是否记得,六年前楚国那场大热病?”
“自然记得,那场热病肆虐南国,年轻人大多染病,三死其一。多亏艾姐姐相救,芙儿这才捡回一条命。熊堪兄长就因医治迟了些,便落下残疾。”芈芙依旧心有余悸。
“阿沅也没幸免,丫头不愿成为主人累赘,便拖着病体出了乔多城,想死在荒郊野外一了百了……”
“傻丫头,我就说那段时间怎么都找不到你,”芈芙眼眶湿润,“你大可不必这样,芙儿又不嫌弃你……”
“当阿沅醒转之后,发现身处茅屋之中,原来已被一位世外高人所救。他蒙着脸,阿沅看不清其年龄样貌,他愿意传我些功夫以治愈热病,只是向我提了个条件。”
“什么条件?他对你做了什么?”芈芙紧张起来。
“说什么呢,那位高人是位正人君子,”丫头顿了顿,“他的条件是,让我扮成楚国女灵,以雨师妾的身份,孤身一人去镐京祈雨。”
芈芙似有所思:“所以你答应他了?”
“我那时重病缠身,为了能重新回乔多伺候主人,答应他这个条件又何妨?那高人大喜,便把练功治病的心法口诀相传。我将信将疑练了起来,只觉昏热渐退,神清气爽。”
“后来呢?”说到练功治病,姜艾也来了兴趣。
“后来高人白日教授阿沅武功,夜晚便不见去向。一月之后,阿沅不仅热病治愈,还练会几招防身功夫。这时他定下北上镐京的日程,阿沅无法拒绝。主人,你不会怪我吧?”
“好丫头,当然不会,”芈芙面露喜色,“得此机缘,学得上乘武艺,本也该知恩图报!”
“可你又怎么会的祈雨之术?”方兴也按讷不住,加入提问。
“阿沅也怀疑这事,但高人却说——‘世上哪有祈雨之术,但观天象而已!’高人交代完前去镐京祈雨的各种细节,便从此消失,再未谋面。阿沅等了数日无果,便回乔多城寻主人了。”
“原来你出走的那个月,竟有如此奇遇。等你回来之时,艾姐姐也刚好把芙儿的热病治好……”
芈芙言者无心,方兴却见姜艾有了羞愧之色。姜艾花了一个月才把芈芙治好,阿沅遇见的高人却能靠传授武功使之热病自愈,这相比之下,足以让姜艾的医术相形见绌。
阿沅又道:“再往后,恰逢大周新天子继位,太保带着方大夫南征,与楚国订立汉水之盟时。几日后,莫敖屈虔便启奏先君,说楚国有女灵可祈雨攘凶,故而让阿沅扮作雨师妾,随他的使团一起进镐京见天子。”
听到这,方兴只觉芈芙深情款款地看着自己,不觉心中一颤。
说起来,要不是那次汉水之辩自己名扬天下,芈芙也不会想到“请”自己来楚国平定熊雪之乱。说到底,一切都是阴错阳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