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兴还在神游,熊徇就端着酒杯来到蒲无伤和自己面前。
“昨日寡人的亲兵队长被打得鼻青脸肿,寡人还骂你神农派好不留情面!”
楚君的话笑里带怒,蒲无伤神情尴尬,不知是接话还是不接话。芈芙看在眼里,赶紧笑盈盈过来解围。
她道:“那是你那亲信太过于无礼,这才被保护神农派的朋友赶下山去呢。”
“是么?”熊徇望了一眼身边羞愧难当的亲兵队长,将信将疑。不过他也没深究,就是一个劲地给方兴和蒲无伤敬酒。
楚人豪饮,方兴很快就不胜酒力,席间不知吐了几次,才发现宴席刚刚进行不到一半。席间的歌舞伎乐让方兴应接不暇,别有一番异域风情,但他没心情欣赏,而是时刻关注蒲无伤的安危。
虽说蒲老兄今日为熊徇医好了眼疾,但熊徇毕竟与商盟多有勾结。商盟与巫教又是天然盟友,所以蒲无伤在楚国一日,危险就如影随形。
不过芈芙显然也料到了这点,她和姜艾寸步不离蒲无伤左右。有国君之妹在场,那些腆着脸来给蒲无伤敬酒的虾兵蟹将都被她厉言呵斥开了。
方兴尽管眩晕,但神志倒还清醒。他时不时看着熊徇手下众臣,和三日前熊霜的执政班底相比,新君倒是大刀阔斧,撤换了不少先侍奉过熊雪、熊霜二主的臣子。那些往往都是墙头草,卖主求荣的宵小之辈。
老将屈破败兀自坐在令尹位上自斟自饮,“於菟神将”置身事外,仿佛与这场宴会格格不入。熊徇能重新请得动这位耄耋宿将出山,想必野心不小。
眼下熊雪伤了一臂,困守于新渐城,早晚不再是熊徇的心腹大患,而有了商盟支持的熊徇,似乎也始终与徐国眉来眼去。这两个国家倘若联手,再来联合商盟和巫教,后果不堪设想。只是面对这暗流涌动的天下局势,大周的天子公卿又有几人意识到危险?
在楚都国宴上,方兴不胜酒力,众人皆醒我独醉;
在天下棋局中,方兴管中窥豹,众人皆醉我独醒。
杯盘狼藉,宴席终于在不堪入目的男女艳舞中达到气氛的巅峰。方兴听说过楚国人最喜欢的祭祀便是在云梦泽求子的禖祭,那是楚国青年男女一年一度光明正大**的日子。但今日在国宴之上,方兴也终于目睹了类似场景,不禁瞠目结舌。
宴席散去,方兴熬不住沉沉睡意,便与熊徇告辞。
一行人正要回官驿歇息,“失踪”了一整天的杨不疑重新出现。
钜子神情严肃,皱眉道:“诸位,不出不疑所料,乔多城发现巫教踪迹。”
“竟有此事?”方兴吃惊不小,酒醒了一大半。
杨不疑带着大家到了官驿外围,果然发现黑色羊头的标记,这是巫教的标记。
“虽说这些巫教宵小知道钜剑门出没,不敢轻举妄动,但是留在乔多城便是夜长梦多。”杨不疑如临大敌,众人也被他的紧张情绪所感染。
“那怎么办?”方兴问道。
芈芙沉吟片刻,道:“如果乔多城不安全,夔国或许是个不错去处?”
杨不疑摇了摇头:“那里我同样不放心,要知道,熊徇可是在夔国蛰伏多年,那里更像是他的老巢。更何况,阿沅丫头受了伤,我们需要去一个能过冬静养之处。”
“什么地方?”众人不解
“重回神农顶!”杨不疑回答得斩钉截铁。
“神农顶?”众人开始七嘴八舌。
昨天杨不疑还在说神农顶危险,让神农派转移到太岳山,今日如何又要回神农顶?
“危险的地方反而安全,”杨不疑狡黠一笑,“再说,巫教已然知晓神农派转移,他们短期内不会有闲心再上神农顶!”
“有道理,杨兄高见!”方兴最早发话,自己熟读兵法,知道杨不疑此计也颇得兵家虚实之要领。
“不要担心,神农顶其实藏有密道,”蒲无伤道出神农顶之秘,“只要不起炊烟,想必没人会发现。在那里,阿沅可以安心养伤,方大夫也需要调理身体。待到开春,再作计较。”
“哈哈,看来我们得和熊蛇一般冬眠也!”芈芙显然心情不错,她向来喜欢猎奇,至少比闷在乔多城要有趣得多。
“你不留在乔多?”方兴疑惑地问她。
“当然不,”芈芙面对方兴时依旧忸怩,“君兄伤了一目后,似乎性情大变,芙儿有些惧怕他。”
方兴无奈地笑笑,这是人之常情。熊徇历来对自己样貌十分得意,可受伤眇去一目之后,他似乎破罐破摔地不再打理仪表,换成胡子拉碴、形容惫遢的颓废形象。
“既如此,我们今夜分头行动,”姜艾见众人决心已下,便开始张罗起来,“我和芙妹子去准备过冬干粮食物,蒲先生和方大夫便好好歇息。明日楚君还要召见你二人早朝。而钜子嘛……”
“不用你说,众人的安危便是不疑职事,”杨不疑面带苦笑,“昨夜别院之事,不会再次发生。”看起来,阿沅的受伤令他很是自责。
计议完毕,众人很快分头行动起来,准备明日重返神农顶。
次日早朝,熊徇延续了昨日晚宴的好心情,下令重赏蒲无伤,但却被这位神农派掌门婉拒,告退出宫。
眼前“贵客”只剩下方兴,楚君对这位大周前大夫依旧礼敬有加,又嘘寒问暖,又求谋问计,一副礼贤下士模样。
方兴和他接触过几次,对他这些小算筹心知肚明。对方虽然爱惜自己才华,但实则更想让我方兴隐姓埋名,甘心在幕后当他的谋主,这可万万使不得。毕竟,楚国崛起和大周中兴显然大有冲突。
熊徇兴致勃勃,竟起心动念让方兴设坛讲课,给殿下众臣教授治国之道,指明楚国未来出路。
方兴无奈,楚君兴头自然不能拂了,可如今自己偏偏归心似箭——众人还等着我一同回神农顶呢。眼看讲坛已然布好,方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治国之道是没有的,楚国出路也不想说,于是方兴以这种方式开场:
“圣人治国,从礼教始!礼为纲,乐为常,礼乐兴则百姓安乐……”
于是,方兴整整滔滔不绝讲了一个时辰的礼乐教化,要多迂腐有多迂腐。观众的反应倒是让方兴大为满意,哈欠连连者,垂头丧气者,交头接耳者,数不胜数。
最后连熊徇都听不下去,只得婉言打断方兴:“今日方大夫金玉良言,让我南国君臣茅塞顿开。时候不早,他日若熊徇有幸,便再请阁下开坛讲学。”
不会有下次了。方兴强忍笑意,与对方致礼告辞。熊徇又象征性地挽留一番,才悻悻放方兴离开。
刚出楚君宫门,众好友早已等候多时,一行人马不停蹄,便朝神农架方向而去。
才隔了仅仅两天,神农架上的景象已然大大不同——不论是半山腰的别院,还是山顶的神农派的朝堂,早被一场大火烧为废墟。
“巫教,天杀的巫教。”芈芙气不打一处来。
她和巫教本无瓜葛,可自己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其伤害。先是巫教派出刺客伤了她贴身侍女阿沅,而今日巫教又把她辛辛苦苦、费尽心力搭建的神农架别院付之一炬。
“你其实更舍不得屋里的好花、好酒罢。”姜艾揶揄,众人哄然。
芈芙破涕为笑,这个姑娘并不难哄。
说话间,一行人又登上神农顶。方兴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攀登神农顶时有多疲惫,可今日第二次上山,竟然神清气爽,不觉乏累。
蒲无伤站在瓦砾废墟前面,也是长吁短叹,好一阵感伤。
“蒲老弟,这可是好事!”杨不疑在他身后哑然失笑。
“好事?神农顶都被烧了,我这神农派掌门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
“因祸得福嘛,巫教毁了神农顶,自然想不到你这掌门人竟会重归此地。此时,他们或许正在往太岳山方向追击你的徒子徒孙们呢。”杨不疑狡黠一笑。
“巫教会北上追杀神农派?”蒲无伤关心起门徒安危来。
“这你放心,我布下诸多疑阵,巫教还没强大到可以反客为主、在钜剑门总坛撒野的地步。”杨不疑倒是毫无担忧。
蒲无伤略微放宽心,开始寻找起山顶密道来。不多时,他在神农派总坛的后山上找到机阔,稍一挪动石块,便有一条暗道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便是当年神农祖师辟谷修习之处,”蒲无伤开始祷告,“祖师爷,徒孙辈不肖,今日只得亵渎宝地,权且避难。”
“亵渎?”芈芙闷闷地嗔道,“你还是觉得,神农顶不该有我等女子出没?”
“你就会冤枉好人,”杨不疑酸酸地对芈芙道,“蒲掌门腾这地方可是为了让他的阿沅养伤,我等有个遮风避雨之处,已算是沾光也!”
蒲无伤看了眼阿沅,二人哭笑不得。芈芙则转怒为喜,差点笑得岔气。
杨不疑干笑两声,便要出门,临走前还不忘交代:“你们好好过冬,记得,切莫燃起炊烟。”
“那杨兄何去?”蒲无伤赶紧问道。
“放心,我不会离开神农顶,”钜子瞥了眼芈芙,“只是我不习惯穴居,需要找块雪地练功。”
方兴知道杨不疑注重养元,故而向来只靠打坐养神,并不需要睡眠。但洞中人则不同,除了芈芙还算精力充沛,其他人早已被旅途疲乏击垮。
于是,五个人便在密室中住下,从乔多城里带来的食物足以过冬。蒲无伤悉心照料着阿沅,随着她的伤口逐渐痊愈,二人的感情似乎也渐入佳境,方兴由衷替他们高兴。
密室中没有昼夜,山巅酷寒彻骨,时间倒是过得很快,不觉十几日已经消逝。
这一日,突然有人敲密室之门,方兴心下警惕,出门一探。
“什么人?”
“方大夫,是我,”来人原是杨不疑高徒洛乙丑,“有镐京来信!”
“镐京来信?”方兴觉得匪夷所思,“镐京城中怎么会有人知道我在这里?”
“怎么是你,信使何在?”芈芙神情有异,她似乎对这信异常关心。
方兴知道芈芙在担心什么。如果镐京城中有人得知他尚在人世,此信多半便是召集其回王畿复职,今后恐怕就要和芈芙、姜艾、阿沅三位美女天各一方。坦诚说,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方兴也不舍得分离。
“信使已经离去,”洛乙丑面无表情,“钜子说此山不得让外人前来,于是我给了信使些赏钱,便把他打发走了。”
“你看你,”姜艾笑着拉住芈芙,“这是给方大夫的信,又不是给你的,你这么着急作甚?”
“这是太宰尹兄的信。”方兴看到封蜡上的印戳,认得这是太宰府的信笺。
“尹吉甫?”芈芙和姜艾同时露出讶异的表情。
这两个姑娘什么毛病?他们似乎对这封信额外关注,方兴摇了摇头,燃了支火烛,在灯下读起信来。
“信上说了什么?”这句话,芈芙接连问了三次。
“尹兄说,他已然探听得我尚在人世的传闻,而且知道我卷入了楚国政变……”方兴沉吟许久,眉头久久不能舒展,“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难道他也有杨兄这般获取情报的本事?”
很诡异,楚国和汉阳诸姬向来不对付,南国的消息要想北渡汉水、传到镐京城三公九卿的耳朵里,至少得经过一年半载。“随侯?会是随侯走漏的消息么?”方兴沉吟道,他想起了这个爱嚼舌根的汉阳诸侯。
“这个姓尹的让你回镐京?”芈芙继续盘问,她焦虑到了极点。
“倒也不是,”这更让方兴觉得疑惑,“王畿之内就尹兄知道我还活着,而且,他劝我不要急着回去……”
“这太好了,”芈芙兴高采烈,“他让你留在楚国么?”
“非也,他让我先去巫山,后去巴蜀。”方兴托腮沉思着。
杨兄、蒲兄二人邀请我开春后到巫山前去探秘,说那里疑似巫教总坛。可太宰尹兄远在千里之外,竟也让我前往巫山一探。这到底是英雄所见略同的巧合,还是他们暗中已有安排?
“再好不过,”芈芙看了眼远处给阿沅换药的蒲无伤,在方兴耳畔轻声道,“我和艾姐姐也准备去巫山,既如此,明春我们便一起同行可好?别让蒲先生和姓杨的知道。”
突如其来的欣喜,让芈姑娘不再忸怩矜持,她在方兴耳畔吹气如兰,倒让方兴心中小鹿乱撞。
怎么她们也想去巫山?还不想让杨、蒲二位兄长知道?
方兴定了定心神,为何谁都想去巫山?这一切越来越神秘,越来越扑朔迷离,方兴捋不清思绪。
“你随我等去巫山,我们也陪你去巴蜀,”姜艾也凑了过来游说,“春暖花开,莫辜负游山玩水的好时节!”
是啊,方兴心中慨然。明年开春,正是我和茹儿七年之约的限期,我真的还要痴痴地等下去么?茹儿真的已经不在世上了么?
信中尹兄特地交代,我在天子公卿心中是“已死”之人,劝我不急着回镐京,而且失联期间之事,切不可向天子坦白。
方兴自然也知晓其间利害,他卷入楚国政变虽身不由己,但终究会授人口实。如今太保召公失势,虢公等辈最见不得我尚在人世,加上掌管刑狱的大司寇是太傅同党,我就这么不明不白回镐京,怕是九死一生。
尹兄是明白人,他劝我西行巫山、巴蜀,为大周立下功劳后再荣归镐京,必能戴罪立功,洗刷冤情。不仅如此,我若能在巫山探得太傅与巫教勾结的证据,恰恰是扳倒虢公一党的最好机会。
“我答应你们,”方兴决心已定,“明年开春,便去巫山一探究竟罢!”
他的话音刚落,只感觉嘴唇一热。
“这是芙儿的初吻,”她嫣然一笑,羞得夺门而出,“你可不能辜负芙儿……”
言罢,芈芙早已不见踪影,只余盈盈笑声在密室内回荡。她的动作轻灵而写意,竟在亲吻上也用了轻身功夫……
方兴一脸无辜,看着身边同样吃惊的姜艾。
“恭喜方大夫咯,”艾姑娘很快恢复镇静,以及不冷不热的口气,“你好艳福也!”
“这……”方兴半天憋不出一句整话。
唉,这何尝不是方兴的初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