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公虎?”蒲无伤看不出破绽,“艾姑娘想送信给方大夫的义父,能有什么问题?”
“大错特错,恰恰不能送给这位老太保,”杨不疑把头摇得飞快,“召公虎是个忠直良臣,其人品毫无疑问。但他最大的弱点,便是沉不住气,容易犯言直谏。”
“唔。”蒲无伤努力回忆起召公虎的样貌,略显模糊。
“太刚则易折——老太保在国人暴动前劝谏恩师而被疏远,新天子登基后倚老卖老终告老还乡。他若是得知义子方兴尚在人世,欣喜若狂之下,难保不去镐京通禀天子,此事岂不闹得满城风雨?若让周天子得知方兴苟活于南国,还卷入楚国政变、盘桓半年不还朝,这是什么罪名?叛国通敌之大罪也!就算天子饶恕,虢公长父又岂会饶他?”
英雄所见略同。蒲无伤这才暗自感慨,方老弟也是这么想的,尹吉甫信中也这么说,今日杨兄同样持此观点。看来伴君如伴虎,镐京城的凶险,不是自己这个醉心医术的痴人所能看透。
于是问道:“所以,杨兄将信转送给了太宰尹吉甫?”
“正是,我只是削去书简之首的称谓,另改为大周太宰官讳,便委派洛乙丑去镐京城走了一遭。”
“尹吉甫,”蒲无伤略有一丝担忧,“世人都说他与虢公长父沆瀣一气,甚至联手排挤太保召公,难道他值得杨兄信任?”
“不信任,”杨不疑用很否定的语气点头,“这是一次豪赌!”
“赌什么?”
“人心?人性?或许吧,”杨不疑继续阐释他很有条理的悖论,“我们最大的对头,是一位隐藏在巫教和商盟幕后作祟的高人。此人才智天下无双,踪影难寻。而大周王室中,便数太宰尹吉甫为智之魁首。”
蒲无伤不止一次听到杨不疑提到过这位“幕后高人”,此人看不见、摸不着,但深为杨兄忌惮,他到底会是谁?
“所以杨兄是在怀疑尹吉甫?”蒲无伤倒吸一口凉气。
“生在蜀国,长在镐京,布衣为卿,文武全才……要么是最好的盟友,要么就是最恐怖的敌人。”杨不疑表面轻描淡写,蒲无伤知道他的心中并不平静。
“所以,豪赌的结果呢?”
“是敌是友不好说,”杨不疑没有给出确定的答案,“唯一的结论便是,这位尹吉甫确实聪明无比。”
“何以见得?”聪明人的世界很费脑。
“他的回信就和串通好似的,正中艾姑娘下怀,也省了她再去伪造。想必,尹吉甫早已料到我们去信的目的——他会为方老弟行踪保密,全力支持其留在南国、探访巫山,更有甚者,让方老弟前往巴蜀,说那里才是建功立业的地方。”
“建功立业?”
“只有暗中为周天子立下功劳,方老弟才能将功赎罪,宣告‘复活’。这恰恰说明,尹吉甫与虢公长父只是貌合神离,当方叔荣归镐京之日,便是虢公长父失势之时。”杨不疑开始称赞起尹吉甫来。
蒲无伤似懂非懂。但素来视天下凡夫俗子为草芥的杨不疑,短短半个时辰竟连夸姜艾、尹吉甫的智力超群,倒是罕见得紧。
“伪信在尹吉甫那假戏真做,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罢?”蒲无伤弱弱问道,他已经隐约觉得自己脑仁发疼。
“算罢。”
“那即将到来的巫山之行……”蒲无伤开始关心起前程。
“尽人事,听天命罢,”杨不疑突然面露诡异,笑着问道,“蒲掌门,神农派会造春药么?”
“杨兄你想作甚?”蒲无伤一惊,差点背过气去。
“你问这个干什么?”蒲无伤不屑一顾,“春药是巫医才干的事,美其名曰‘仙丹’,实则害人害己的把戏。”
“权力是最好的春药,”杨不疑轻狡一笑,“这才是我问话的目的。”
“这又是什么理论?”蒲无伤心中略微释怀,对方原来是拿春药作比,尽管这个比喻有些难登大雅之堂。
“你说,巫教到底在追求什么?”杨不疑抛出问题。
这问题可难回答得紧,就自己的认知范围而言,巫教巴不得正派医术统统灭绝,但这绝不是他们的终极目标。“顺着你的话由,”蒲无伤卖了个乖,“便是追逐权力罢?”
“什么样的权力?”杨不疑显然不满意笼统的回答。
“颠覆大周政权,坐上周王静的宝座?这是至高无上的权力了罢?”
“你觉得当今天子有权力么?”杨不疑反问道。
“当然,至少比我这神农派掌门有权力得多,”蒲无伤不假思索,“掌握生杀予夺大权,权倾朝野……”
杨不疑似笑非笑:“你确定?”
蒲无伤被对方盯得发虚,观点发生动摇:“或许也不全是,他正在失控——至少,公卿们派别林立、诸侯们各怀鬼胎,四夷更是不听他的,巫教,商盟……”稍微一数,蒲无伤便发现这周天子的权力未免也太受制约。
“他连娶谁家的女儿当王后都没法决定,”杨不疑也觉得好笑,“这不是真正的权力。”
“可得要看跟谁比,”蒲无伤不愿太快被说服,“跟大多数人比,他能做自己想做之事。你看那些平民百姓,还大多为糊口谋生而奔忙……”
“巫教是少数派,蒲老弟,你可别拿巫教和芸芸众生相比。巫教颠覆大周,是为了当顺民,春种秋收么?”
“那是为什么?”蒲无伤有点蒙。
“庙堂里的权力,只是绣花枕头,十足中看不中用。做自己想做的事,那可不算真正的权力,更何况是凡事身不由己的周天子。远的不说,蒲老弟重振神农医术,不疑也开宗立派,便是做成自己想做之事也。”
“有道理,巫教也能为所欲为,”蒲无伤挠了挠头,“那什么才是真正的权力?”
“为所欲为不是权力,不为其所不欲为,才是权力的真谛!”杨不疑提出了自己的新理论。
“唔。也就是说,能拒绝不想做之事?”蒲无伤琢磨了好一阵,旋即宣告放弃,“杨兄,你还是说点浅显的道理罢。”自己不是哲学家的料,绕不出个所以然来。
“也罢,问你件再简单不过之事,恩师遗愿为何?”
这倒是简单,蒲无伤张口就来:“大周中兴。”
“不错,怎么中兴?”
这轮不到我来考虑,蒲无伤托着腮帮道:“这是周王静和三公九卿们该考虑的问题罢?四海平定,百姓安乐,国家富强,诸侯来朝。”
“就凭朝廷里的那些人也想中兴大周?这帮草包连大周对手是谁都不知道。”杨不疑嗤之以鼻。
“对哦,”蒲无伤又补了一句,“真正的对手是巫教和商盟,。”
“周天子谁来当都一样,因为他手头握有的并非真正权力——权力在笼子里,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连为所欲为都做不到,遑论不为其所不欲为。出身,从来赢不得真正的权力。”
这么说似乎有些道理。“那大周该如何中兴?”蒲无伤回到主题,“如果朝廷那帮贵族靠不住的话。”
“向敌人学习。”杨不疑说得轻描淡写。
“敌人?巫教?”蒲无伤感觉不可思议,“我们学巫教什么?”
“商朝覆灭后,巫教便销声匿迹。可百余年后,巫教如今又卷土重来,能不能算得上中兴?”
“算……算吧。”算是算,可拿巫教来作比方,蒲无伤总觉得太过古怪,浑身说不出来地难受。
“要学习巫教如何中兴,必先知其为何衰败。蒲掌门,你们死对头巫教是如何衰败的?”杨不疑问道。
“盛极而衰,物极必反,”蒲无伤插了一句,“这是恩师教的。”杨兄你还不至于反驳恩师吧。
“呵呵,”杨不疑轻蔑地摇着头,“你可不能当糊涂掌门,想必你从未深入研究过这个死对头。”
他早已有答案,却来揶揄我。蒲无伤递过去一个白眼,等待对方开口。
杨不疑好为人师,开始滔滔不绝:“据我所知,巫教源自灵山十巫,后蚩尤一脉相承,创教为教主。涿鹿一战败后,轩辕黄帝便清算巫教残余,到其孙颛顼帝‘绝天地通’后,巫教更是濒临灭绝。直到空桑有伊尹横空出世。”
“空桑,方老弟曾言周天子在这里被困过。”蒲无伤仍有印象。
“废话,那里是巫教首次中兴的贼窝,”杨不疑语气略带嘲讽,又继续道,“伊尹自青丘空桑出,助商汤灭夏桀,开创了商王朝伟业。其后,伊尹推举商汤为巫教教主,自己则担任大祭司。可这恰恰正是巫教走向下坡路的根源。”
“为何这么说?”巫教在商朝可是如日中天,怎么会每况愈下?
“出身!出身赢得不来真正的权力。商汤、伊尹白手起家,最终成就王霸之业,可他们虽然把王位和巫教传给子孙后代,但权力随之戛然而止。后续商王德不配位,巫教权威也自然一落千丈,成了装神弄鬼,衰败在所难免。”
“我懂了,”蒲无伤顿悟,道,“所以你是说,周武王、周公旦、召公奭等人开创大周功业,可随着他们离世,真正的权力并非随着王位继承而转移?”
“正是。恩师在位之时亦当局者迷,怹老人家在避位彘林之后,才旁观者清。天子之位不代表真正的权力,故而恩师宁愿选择在彘林了却残生,也不愿回到那名不副实的王位之上。”
“那巫教在周初衰落后,如今为何又死灰复燃?”
“这才是愚兄最为担心之处,巫教如今第二次中兴,非常人所能为之。比之蚩尤创教、伊尹定国教,我怀疑巫教又有了不世出的大人物。”杨不疑神色严肃。
“这就是杨兄提到的那位智力天下第一的神秘人物?”
“正是。”
“那他这次又如何让巫教再次中兴?”蒲无伤关心道。
“这便是此趟巫山之行,你我要挖掘的天大秘密也!”杨不疑望了眼远方,“蒲老弟,三日后待方老弟一行动身,你我便紧随其后!”
“听凭杨兄安排。”蒲无伤言罢,便见杨不疑纵身一窜,又消失在雪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