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就是约定奔赴巫山的期限,三位姑娘已然整理好行囊。
这时,只见方兴一脚浅、一脚深地踩在雪地上,从密室内吃力地走了出来。姜艾这才发现,他身后背着整整四大袋行李。虽然经过蒲无伤一整个冬天的调理,他已然从坠崖重伤中恢复,但即便如此,他依旧不堪行囊之负。
“诸位,”方兴总算把呼吸调匀,“你们确定带这么重的包裹一路去巫山?这是去办正事,还是游山玩水?”
“当然是办正事,”姜艾接过自己的包裹,“这不,阿沅受了重伤,你忍心让她负重么?自然你多担待些。”
芈芙也将自己的包裹背在身后:“我们的自己背,阿沅的嘛……”
“当然,阿沅的行囊我乐意效劳。”方兴眼见负担已经减半,面露笑意。
“多谢方大夫,”阿沅款款对他行了个礼。
看得出来,丫头在师爷蒲无伤的精心照料下已经痊愈,只是气血尚虚,还要时日康复。
姜艾一扫眼前的旅伴们,自己毫无武功,方兴也只能干些“苦力”,阿沅如今身体不适合动武,也只有芈芙能保护众人。此行巫山山高水远,又是巫教老巢,不禁有些担忧。
芈芙望了眼密道:“蒲神医人呢?我们都走了,他怎么办?”
方兴刚要开口回答,姜艾冷冷笑道:“芙妹子,这问题不该问阿沅么?”
“这……”阿沅很是难为情,变得忸怩起来,“他……他没去。”
姜艾暗觉好笑,阿沅和芈芙皆是一向快意恩仇的女侠,可自从各有心上人后,纷纷显露出女儿之态。唉,哪日我才能遇到自己的姻缘?她偷偷看了一眼方兴,顾影自怜。
“蒲兄和杨兄会结伴前往太岳山,和神农派、钜剑门汇合。”方兴帮阿沅解了围。
但就在这一刹那,姜艾从闪烁的眼神中看出端倪——杨、蒲二人必非北行,而是很可能跟着我们去巫山。她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不单单出自天生的敏锐预感,而是三个月前那有惊无险的诡异事件。
自己伪造的信件,本是投往太保召公处,可为何却收到太宰尹吉甫的回信?这其中只会是杨不疑在做手脚,尽管如此,想到此去巫山有钜子暗中保护,倒也不用担心巫教刺客,又心安不少。
春暖花开,神农架山中大都冰融雪消、生机盎然。
下了神农架,若是驾车一路西行,不到三日便会到达巫山附近。只是这趟旅途不短,芈芙不敢再用两乘轻便的轺车前往,而是从君兄处“借”来一乘两马战车,可供四人同乘。
姜艾驾着车,身后则是方兴和芈芙的欢声笑语。经过神农顶整个冬天的朝夕相处,芙妹子渐渐不再娇羞,方大夫也慢慢敞开心扉,他们甚至聊起了他的“初恋”茹儿。
或许,随着方兴七年之约的期满,他正在渐渐摆脱心魔。时间能磨平一切,而这段少年时懵懂的承诺,也该到了挥手告别之时。
姜艾就这么失魂落魄地听着二人呢喃,只觉心头一酸,不禁加快了挥鞭频率,马车疾驰向西。春风拂面,吹来了沁人心脾的花草清香,冲碎了身后传来的你侬我侬……
神农架往西,很快就到了风光旖旎的大九湖。众人决定在湖畔歇脚,一览湿地美景。
这里一溪串九湖,天光云影一鉴而开,还依稀能望道熟悉的神农顶。此地云雾浓淡相宜,湖泊山岭错落有致,春花荡漾,青苇依依,香气氤氲,如仙子降临瑶池。
“嘿,你们听过大九湖的传说么?”芈芙今日兴致很高。准确地说,她自从出发以来,樱桃小嘴就没歇过。
据传说,古时候大九湖是一片大湖,天上常常有仙女下凡沐浴。一日,这里突然被九条恶龙霸占,湖水被一分为九,搅成一团泥浆,腥气冲天。从此,仙女们再不敢来,周围百姓也不得安生。此事恼了九龙湖边一位少年猎手,听闻只有神农的斩龙剑才能杀死巨龙,于是前往神农顶借剑。
少年没找到神农踪影,却在梦中见一白发老翁道:‘孽龙皆是山中巨蟒久炼得道,你用此剑将其斩尽杀绝!’少年醒转,手头多了把寒气逼人的宝剑,知是神农托梦赠剑,于是下湖连杀九龙。后来,九条龙的遗骸突然化为九座石山,便是“九道梁”,而斩龙剑成了“石剑峰”!
说到神农,芈芙意味深长地看着阿沅。丫头知道主人又要拿自己和蒲无伤开玩笑,脸色绯红,怯生生把头低下。接着,芈芙又揶揄姜艾道:“这是你祖师爷的传说咧!”
姜艾露出无辜神色,心想自己当初可是拜岐叟入的岐黄派。如今二派并而为一,对我而言却好似更换门庭,别扭得紧。
于是芈芙提议,今夜暂作歇息,明日驾车经过大九湖,一道欣赏千奇百怪的石林景象。
众人自无异议,手忙脚乱搭完帐篷,方兴则在附近找个树洞,和衣而卧。
次日,一行人继续西行,放眼望去,巫山山脉已经举目可见。
“艾姐姐,都说巫山峻岭绵延,群山耸立,到底哪一座才是巫教总坛所在?”芈芙冷不丁问姜艾道。
“本姑娘怎会知道?”姜艾驾着车,有口无心应承着,“我们此来,不就是为了探知此秘么?”
“也是。”芈芙悻悻道。
姜艾告诫自己,必须要时刻保持清醒,这趟旅程并非游山玩水那般轻松。眼看目的地越来越近,她也能感受到旅伴们也越来越紧张。
她知道,四人虽是一车同行,但众人前往巫山的目的怕是不尽相同——
芈芙妹子自是为了她君兄遗命而去,历代楚君与巫教想必颇有瓜葛;方兴则不然,他身为大周大夫,暗中又有杨、蒲二人相助,自然是去探究巫教本来面目。至于阿沅,她心中本无城府,但姜艾却很关心当初教授她武艺的”高人”,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传授阿沅武艺,并派她去镐京祈雨?
姜艾参详不透,或许,谁心中又没藏着难言之隐呢?
“这就是大巴山?”芈芙望着眼前湍急的水流,“听老人们说,巴东有三峡,其中最长的便是巫山下的巫峡。”
“不知前方能否找到村庄聚落,我们人生地不熟,还需尽快问明道路。”方兴若有所思。
“听说此处有个小国,名唤鱼国,这里的人把鱼当做部落图腾。”芈芙又道。
“大周可没分封过什么鱼国,怕只是一个小部落而已。”
方兴言罢,便驾车寻找起附近人烟来。他在担任职方氏多年,在这崇山峻岭中顺藤摸瓜,倒是能找到人迹。果然,在日落前,众人寻访到一个小聚落。
不过,村民们见四人身穿楚国服饰,眼中却满是敌视。
姜艾看出端倪,小声问芈芙道:“为何这些人对我等如此仇视?难道他们惧怕你们楚国人?”
方兴也很是不解:“难道楚国和这个部落有仇怨么?”
芈芙摇了摇头,不置可否:“自楚国发祥以来,历代先君都推崇以战养战,与周边小村庄发生摩擦,怕是在所难免。”
不过看起来,这个小村庄不过才十来户人家,且多为老弱妇孺,对不速之客颇为防备,也在情理之中。这时,芈芙笑靥如花,毕恭毕敬地对村民说明来意,并开始问路。
姜艾倒没想到,芈芙竟然些许蛮语,虽不精通,但边说边比划之下,竟然和村中几位长者相谈甚欢。聊了好一阵,芈芙对村民们作了一揖,便要告辞。
“咦,你问出什么来了?”方兴柔声道。
芈芙嫣然一笑,道:“村民们说这里是江北,附近并没有什么巫山。但在江南面,倒是有关于灵山的传说,他们建议我们渡江。”
“灵山?”方兴看了眼阿沅,“你们楚国是不是把女巫都唤作女灵?”
“正是。”阿沅微微点头。
方兴又道:“所以,这些村民口中的灵山,便是巫山无疑。”
“可这大江滔滔,此地又是水流最急的大峡口,我们要如何渡江?”姜艾说出自己的担忧。
江、河、淮、济为天下四渎,而其中江水最为湍急。作为其支流的汉水就已经波涛汹涌,这长江更是不遑多让。
“这有何难?”芈芙笑道,“艾姐姐,你和方大夫都是旱鸭子,所以觉得不易。但这扎阀渡河之事,可难不倒我们楚国人!”
姜艾看了一眼方兴,耸了耸肩,神色尴尬。
不过芈芙并没打算当即造船,而是让方兴继续驾车西行,沿途在不断寻找着些什么。
“芙妹子,眼看就要天黑,我们难道不安营寨扎准备渡河事宜么?”姜艾疑道。
芈芙倒是不慌不忙:“江流湍急,我们自是要从上游顺流而下。再说,造船需要寻求好木头,这一带树木粗大,若要砍伐太耗时辰。”
“那我们是要寻找什么木料?”方兴转头问道。
“杉木最佳,只是这里的杉木都高大粗壮,光是造个船就要数日,太过耽误时辰。”芈芙对此地植被略感失望。
“如果退而求其次呢?”姜艾问道。
“松木,柏木……”
芈芙话刚说出口,方兴便已然皱眉。姜艾轻轻叹了一口气,她知道方兴在犹豫什么——在迷信的中原人心目中,松、柏常常与死亡相关联。
“不打紧,那就斩斫松、柏以造船吧!”没想到,方兴似乎并不在意。
“你不担心它的寓意么?”芈芙不禁欣喜。
“方兴去年此时刚死过一回,哪有那么许多忌讳?”他回头狡黠一笑,对芈芙耍起贫嘴来,“再说,要是真的跌入水中,女公子不会见死不救吧?”
“呸,黑鸦嘴,”芈芙娇嗔道,“谁稀罕救你?”
“够啦,这还有两个外人呢,”姜艾给了二人一个白眼,一把拉过阿沅的手道,“要说情话私底下说去,别带坏我们阿沅丫头。”
阿沅吐了吐舌头,怯生生把手抽开,剩下姜艾在风中凌乱——也是,你们三个都心有所属,就剩我孑身一人么?姜艾心中真不是个滋味。
“看,松叶林!”就在这时,芈芙好似发现新大陆一般。
方兴快马加鞭,不多时,战车就停在一片茂密的松林之下。这里林木繁盛,既有适合制作龙骨和船桨的松木,也有可以搓绳扎筏的藤条,是个可以就地取材的好地方。
当晚,众人便在这林外安营扎寨。次日一早,四人分为两拨,分头造船——芈芙和方兴用刀斧砍伐松木,而姜艾和阿沅则负责把藤条编织成绳。不到一天功夫,一艘可承载四人、二马与一乘战车的大木筏便大功告成。
有了木筏,四人有恃无恐,一觉睡到次日天明,便收拾行李,准备起身顺流而下。
长江流出大巴山后,便流速加快,湍急无比。江水就在身下翻涌,吓得姜艾花容失色。她这才知道长桨根本不是用来划行,而是用于调整方向。
旱鸭子们历来羡慕会水之人,芈芙和阿沅水性了得,在大江上把木舟驾驭得四平八稳,犯不上他人操心。
姜艾索性欣赏起沿途美景来。都说巴东有三个大峡,上游的瞿塘峡以雄伟险峻著称,西陵峡滩多水急,而巫峡则以“幽深秀丽”为特征,山脉绵延,云腾雾障。
河边两岸山风料峭,怪石嶙峋,艳阳拨不开浓雾,别有一种神秘感。山路婉蜒崎岖,密林染透浓绿,山坡怪石凸起,在水雾缭绕中若隐若现,一睹群峰秀色,只觉心旷神怡。
“巫山景色如此秀丽绝伦,为何偏偏同邪恶的巫教联系在一起?”方兴不禁感慨。
不到一个时辰,木筏便在峡口一处浅滩上搁浅,四人弃舟,便准备上山。
山路崎岖蜿蜒,陡峭非常。加上春天潮湿多雾,攀登起来倒也颇有些难度。
“这山为何名唤巫山?”芈芙随口问道。
“听蒲兄说,这里是上古巫咸的封地和陵墓所在,故称‘巫山’。”方兴接话道。
“巫咸又是何方神圣?”这倒是个诡异名字,芈芙玩味着。
“据说他是灵山十巫之首,灵山十巫助上古魁隗氏夺取三皇江山,才有了巫教的发祥。后来,神农氏又击败灵山十巫,其便退居在巫山之上,直到蚩尤创立巫教。”方兴道。
姜艾点了点头,她知道神农派和巫教之间恩怨由来已久。
“灵山十巫是十个人么?”芈芙又问道。
“或许是十个人,或许是十代人,或许是十个部族,”方兴也没有准确答案,“此事太过久远,已没人能说得清楚,或许这趟巫山之行,能否寻得些线索。”
姜艾若有所思:“不论如何,这巫山看起来奇异诡谲,我们还需多加小心才是。”
“对了,前日那部落的村民有提到,灵山有十二座山峰,各个不同。只因巫山一带云雾缭绕,常年下雨,所以没人能准确说出十二峰到底是哪些。”芈芙又道。
“巫山十二峰,灵山十巫,”方兴沉吟着,“唔,或许此番探秘可以从这入手。”
阿沅也加入群聊:“小时候曾听人说,巫山上住着瑶姬神女,不知道是真是假。”
“瑶姬?瑶池不是在昆仑山吗?”方兴疑道。
“昆仑山确是西王母的圣地,她与南方赤帝育有一女,名曰‘瑶姬’。”芈芙接过话茬。
“这又是什么神话故事?”姜艾微微一笑。
芈芙又说起故事:“瑶姬是楚人心中的女神。红颜薄命,未嫁而死,葬于巫山之阳,魂神化作芬芳的瑶草。西王母怜其孤寂,便求天帝降旨,册封瑶姬为行云布雨之女神,巫山自此云雾缭绕,阴雨连绵。”
“哈哈,那我们一行人不请自来,岂不是搅了瑶姬清梦?”方兴笑道。
“不能乱说,瑶姬娘娘灵着呢,”芈芙神色严肃,“楚国女孩有了心上人,就会暗地里祈祷瑶姬娘娘,给自己和爱人降下云雨之福。”
方兴抚掌大笑:“楚国少女真有趣,平白无故祈祷一场云雨作甚?岂不把自己淋湿咯?”
芈芙刚才说话时就轻语呢喃,听到方兴的揶揄突然脸颊一红,转头羞涩不言。方兴不解,又把狐疑的目光看向阿沅,丫头也是闭口不语。
姜艾看着好笑,冷冷道:“你真是呆头鹅,莫非你不知云雨指的是……男女之事么?”话刚说出口,姜艾也觉后悔。
“好吧,”方兴也觉尴尬,咋舌道,“或许我问得太多了。”
“这倒也不妨,南国女子本就没有你们中原那么多臭规矩。”芈芙嘻嘻笑着,“楚国女子可以自由恋爱,不用受到族长、家长管辖约束。哪像你们中原人推崇的礼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麻烦得紧。”
“唔。”方兴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说起来,这还和瑶姬娘娘显圣有关呢。”芈芙道。
“又是……瑶姬娘娘?”很显然,又有一段故事在等着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