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明,姑娘们相继醒来,不用猜就知道,方兴又连续熬了第二个大夜。
“大才子,你在记什么呢?”芈芙看了眼方兴手上的泥板。
“壁画上的符号,看不懂的先记下来,日后在好好研究品味。”方兴头也没抬,继续专注地记录着。
巫山上条件简陋,方兴又没有提前带着记录文字用的工具,只能就地取材,临时做了一块泥板,用树枝末端在上面小心记录着些壁画的内容。
“所以你已经知道这墙上的玄机咯?”芈芙满脸期待地问着。
方兴微微一笑,于是简单介绍了参透巫祗氏壁画的经过,听得三位女子听得如痴如醉。但说到巫祗氏预言的具体内容,方兴隐而不言——兹事体大,涉及大周国运,他不敢多说。
姜艾似乎也正饶有兴致,她指着星象图道:“咦,这不是二十八宿么?”
“二十八宿?”方兴仰头望去。
姜艾眉目带笑:“堂堂大周大夫,竟然不识二十八宿?”
方兴摇了摇头,这确实超出他的认知范围。若论远近三千里地理,上下两千年历史,方兴知者甚众,但对于天上星辰罡斗,他知之甚少。
于是他虚心求教道:“艾姑娘,你说这二十八宿,究竟有何深意?”
“像是禳解之法,”姜艾沉吟片刻,“壁画上,定然有什么厉害的诅咒吧?”
方兴略有迟疑,但这瞒不过姜艾的眼神。于是,他只得把巫祗氏的预言择些不痛不痒的部分相告:“壁画上说,每三百年,便有巫教圣主出现。”
“那便是了,”姜艾微微笑着,“巫者,阴也,而巫教更是天下至阴之聚。每逢三百年,便会有一日无日无月、无星无辰,这是阴气极盛之时,有巫教圣主很空出世便毫不足奇。”
“原来如此,那二十八宿又如何禳解?”方兴问道。
姜艾继续解答:“二十八宿者,乃苍穹中最亮之星辰,分青龙、白虎、玄武、朱雀四象,乃夜空中极阳之物。对于巫族人而言,想必二十八宿也与之最为相克,故而可禳解巫族人的预言或诅咒。”
方兴这下不得不佩服姜艾的博闻,她的话或许打开了新思路——壁画上未必一定是预言,也可能是巫族人对华夏族的诅咒。唐尧虞舜也好,夏商大周也罢,这些朝代皆是三皇五帝之子孙,自然也是巫族、魁隗氏,以至于蚩尤及其巫教的仇人。
“那又该如何用二十八宿来禳解这些诅咒呢?”方兴关切道。
“我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姜艾摇了摇头,“这答案,或许只有巫祗氏族人才知道吧。”
“唉,他们就算知道答案,又如何肯告诉我们这些中原仇雠?”方兴颇为失望。
“未必,”姜艾道,“巫祗氏可比巫礼氏聪明多了。”
这话没头没尾,方兴听得一头雾水。
“你难道看不出来,巫祗氏和巫礼氏的关联么?”姜艾笑着问道。
“关联?”他当局者迷。
“看来方大夫百密一疏,还是漏了飞凤峰中的一个重要细节——魁隗氏失势后,灵山十巫只有七个部族回到巫山?”
“是……是只有七个,”姜艾提醒了方兴,他顿时也举得不解,“除了巫礼氏被灭族外,还有两个去哪了?”
姜艾道:“这就是巫祗氏比巫礼氏聪明之处——他们具有预测吉凶的能力,故而在巫族人报复之前就把留守的妇孺老幼接走,故而逃过一劫。”
“这么说,投靠神农氏的一共有三个部族?”方兴这才醒悟,又问道,“那除了巫礼氏和巫祗氏,还有一个部落是?”
姜艾莞尔一笑:“你忘了大江南岸共有三座山峰么?”
“哎呀,我果然愚钝,”方兴兴奋地拍起自己脑壳,“看来江南三峰的先民都背叛了巫族,我们这就去好好探索一番咯!”
一听到又要出发探险,芈芙说不出地愉悦,连忙催道:“那我们赶紧出发么?”
方兴和姜艾相视一笑,点头表示同意。
“好也,”芈芙笑起来像个孩子,指了指壁画,“那这座山峰,我们给他起什么名字呢?”
姜艾沉吟片刻,道:“古有百鸟朝凤,凤飞鹤聚,我们就称之曰‘聚鹤峰’,何如?”
“妙哉!就叫聚鹤峰!”芈芙拍手叫好,心满意足,欣然离去。
离开聚鹤峰后,江南三峰中只剩下最后一峰,等待四人揭开其神秘面纱。
有了飞凤峰壁画上的方位图作指引,方兴知道江南三峰呈现“品”字型排列,聚鹤峰、飞凤峰所夹辅者,便最后一峰之所在。四人折而向东,一路上不住赶路,很快就到达一座秀美山峰脚下。
“这就是我们要找的那座山峰?”芈芙不免有些沮丧,“它比前面的飞凤峰和聚鹤峰都高上不少,光是爬到山顶,或许就需要一日一夜。”
众人抬头一观,此山通体翠绿之色,高耸入云,美不胜收。
“这次我们先起名字,然后爬山,如何?”芈芙又出稀奇点子。
“好好好,请芙妹子赐名。”姜艾和方兴相视一笑,无奈地附和着。
芈芙煞有介事地思索许久,方道:“你看,这山遍体透绿,没有一点杂色,好似一面碧色屏风。要不,就叫它‘翠屏峰’如何?”
方兴嘴上奉承,但他的关注点并不在起名上——只觉此山位置险峻,山势凶险,是个兵家用武之处,不由多了个心眼。他本想让芈芙多加防备,但不忍拂其游兴,只得作罢。
和前两座山峰相比,翠屏峰虽高,但并不陡峭,而且植被众多,反倒容易攀爬。
“这翠屏峰,怎么感觉与神农顶有几分相似?”芈芙奇道。
“你说得对,因为这也是座药山,”姜艾道,“我们这才攀登一小段,我便找到不少药材。本以为巫教的大本营应该遍布毒虫毒药,没想到居然藏有一座上好的药山。”
“药山?”方兴看了眼姜艾手中的草药,笑道,“若是蒲掌门在此,怕是要高兴坏咯!”
一行人嘴上聊着,手脚却不敢有闲。别看这山上景色旖旎,稍一不慎便会滑倒。
到了黄昏,夕阳斜照,四人这才攀登到山顶。
“啊!这里到处都是骸骨!”芈芙再次尖叫起来。
“什么?还没找到祭坛,就已出现骸骨?”方兴很是诧异。
“这些骸骨少说也有上千年,”姜艾凑近检查,“但他们死前的姿势很是诡异,他们……更像是被种进土里去的……”
“种人?这是什么鬼习俗?”芈芙捂着嘴,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是直身葬,”方兴想起自己曾在大周守藏室的风俗志中读到过,这是南蛮常见的一种陋习,“百濮人有一种刑罚,把人活埋入土内,这是极为恶毒的诅咒,使死者魂魄永不得超生。”
姜艾继续检视遇难者遗体,很快发现这里和飞凤峰一样,被杀的大部分都是女人和孩子。
“看来,他们也是死于巫族人的秋后算账。”方兴心中已然明晰,这留在中原依附神农氏的三大部族,都先后遭到了巫族其他七个部落的围攻。最终,只有巫祗氏先知先觉,幸免于难。
方兴把尸骸收殓掩埋,便准备顺着痕迹寻找山洞入口。
但此山植被繁盛,到了夜晚又有野兽、虫蛇出没,直到深夜才找到洞窟。
进得洞内,眼前赫然出现一条直梯,石阶直通山巅,可谓巧夺天工。
方兴笑道:“有意思,翠屏峰正好在飞凤峰和聚鹤峰之间,而其石梯分布排列规律——飞凤峰是右旋梯,聚鹤峰是左旋梯,而这里是直梯。”
“这么说,翠屏峰主人的地位要比那两座山峰主人的地位尊崇?”芈芙问道。
“那就不得而知咯。”方兴举起火把,便要往山顶走。
一路荒芜、破落,但他已然确定,三座山峰在格局上相差无几。山下是族人聚居地,半山腰是集会之处,而山顶的溶洞必有石阶通往“神圣之处”——巫礼氏是祭祀坛,巫祗氏是观星台,而这里,更像是个医药作坊。
地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陶瓷瓶罐,然后是石杵、石臼这些打磨药材用的器械。
姜艾对这一切再熟悉不过:“这里定是巫族最早的医家。你看,这些石杵石臼用来处理加工药材,那些瓶瓶罐罐都是为了存放药材。”
言罢,姜艾开始摆弄这些瓶瓶罐罐,尽管其中许多药材已然腐烂殆尽的药材,但她还是能辨别出山参、茶叶、地黄等等,不一而足。
方兴好奇问道:“这些便是上古之时的药罐?”
姜艾点了点头:“此间之人制药之事才做了一半就戛然而止了,想必当时突然被施暴者闯入,被屠杀殆尽殆尽,这些上好药材倒是被如此糟蹋。”
方兴皱着眉,很轻易就找到了壁画:“这上面画了不少花花草草?”
“哇!这才不是花花草草,而是一部活生生的药典啊!”姜艾兴奋无比,“上面画着药山上的各种药材,性状,药效,还有许多药丸的炼制方式,应有尽有!”
“那这药典和神农派的药典有什么不同?”方兴问道。
姜艾赞叹道:“毕竟是两千年前的事情,那自是简单朴素不少,但在那个年代已经很是难得。或许,神农祖师之所以从中原南下,到神农架尝百草,与这个部族有莫大关系。”
对方兴而言,翠屏峰上的壁画实乃无聊至极。而姜艾则恰恰相反,她在这刻满各种珍稀药材的墙底驻足徘徊,久久不愿离去。
“你们两个痴迷时的样子,倒挺像一对亲兄妹!”芈芙背着手,言下满是嘲讽。
任凭芈芙如何揶揄,都吸引不到姜艾的注意力。她专心致志,在壁画下一待便是半日。这废寝忘食的劲头,让方兴都自叹不如。
眼看到了又一日的日落,芈芙不想再被这满墙的“花花草草”耽误行程,便向姜艾下了最后通牒,只愿意再给她一宿时间,明日一早便离开这座翠屏峰。
方兴给芈芙泼冷水:“江南只有这三座山峰,明日离开翠屏峰,我们下一步又该去哪里?”
“去哪里?”芈芙显然也被问懵了,嗔道,“这不该问你么,你可是智谋广远的方大夫。”
“不对吧,”方兴有意拿对方逗闷子,“是你们邀请我来巫山一道探秘,什么时候又变成都听我的了?”
“咦,这墙上怎么有一个马身人面的怪物?难道是翠屏山先民的图腾?”芈芙转移话题,突然指着壁画问道。
方兴凑上近前,道:“不是图腾,这个图案我在飞凤峰和翠屏峰都同时见过。”
他话还没说完,只感觉身前一闪,原来是芈芙在转瞬之间,便窜到了自己身后。
“你这是作甚……”
“嘘,别说话,”芈芙侧过身子,露出半张脸,紧张地打量着洞口,“有人影!”
“人影?”方兴被这话吓出一身冷汗,“你确定是人影?不是鬼……鬼魂?”
“阿沅,保护好方大夫和艾姐姐,我去迎敌!”芈芙自己宝剑出鞘,迎出洞口。
丫头此时还没完全恢复武艺,只是抽出兵刃,卫护在方兴和姜艾身边。
芈芙纤足轻点,两步跳向洞外。在摇曳的火光映照下,她已然和几位黑衣人交上手。拳脚相向,刀剑相交,虽以寡敌众,芈芙却丝毫没有惧色。她灵动的步法如同舞步一般,倩影投在墙上,与壁画相映成趣。
“又是巫教的刺客!”阿沅显然认识这些黑衣人的招数。
从丫头频蹙的眉梢和紧张的表情中,方兴不难猜出她的主人遇到的对手算是硬茬。刺客呼喝声频传,他判断对方至少有五人。
“以多打少,好不要脸!”芈芙口中咒骂着,但已然落了下风,连连后退,竟又被逼回洞内。
“主人少歇,阿沅来助你!”丫头虽然大伤初愈,但一来护住心切,二来与巫教刺客仇人相见,再也顾不得许多,一个箭步冲到芈芙身边。
两个女子迎战五名壮汉,一对铜剑迎战五柄弯刀。
方兴小心翼翼地握着火把,这是洞中唯一的亮光。他偷偷瞄了一眼芈芙,她周身已经有多处被刀刃割伤,虽然伤口不重,但鲜血已然微浸衣襟,方兴心疼不已。
“你们这些巫教余孽阴魂不散,所来为何?”姜艾厉声质问,她似乎比其他三人淡定不少。
“汝等擅闯我巫山圣地,还敢多问?”一个黑衣人头目冷冷答道。他蜂目蒙面,声音如同豺狼,难听得紧。
方兴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心中暗自叫苦。悔不当初自己重文轻武,不向先父多学几手搏击功夫,以至于到了临敌之际,竟然百无一用。
“少废话,杀!”那头目举刀就朝芈芙劈头盖脸扫来。
芈芙和阿沅一对眼神,皆出一虚招,架开那黑衣人头目,便各自卖一破绽,绕道身后,各自击毙一名此刻。但那头目也并非凡手,他似乎对孱弱的阿沅不感兴趣,而是提刀直奔芈芙要害。
“主人当心!”
“芙妹子当心!”
“芙儿当心!”三个人几乎同时喊出声来,方兴没想到自己情急之中竟然唤出对方闺名。
但这时那头目已然欺到芈芙近前,左手持刀,用肘力将她铜剑击飞,又伸出右手来抓芈芙后心。说时迟,那时快,芈芙回身一闪,从衣袖中抽出一个黑木令牌:“且住!”
“这是什么令牌?”那头目一愣,赶紧收招。
“亏你是巫教中人,见了南方使还不下跪?!”芈芙很是得意,将打散的头发一甩,在火焰下美艳动人。
方兴看得呆了,但他并不是陶醉于芈芙的美貌,而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位楚国女公子怎么会是巫教的南方使?若不是今日遇险,他如何能知道,自己居然和巫教中的重要首脑人物相处许久,还相互爱意绵绵?
他突然想起巫祗氏壁画上的预言——巫教有圣主出,发动四方使伐周。而芈芙,难道就是这四方使?方兴瞪大了不可思议的眼神,他怀疑人生。
“甚么南方使?”
没想到,那头目举刀将芈芙手中黑木牌一斩两段,嘴上骂着,“四方使怎么可能传给女子,你是赝品!”
“赝品?”方兴松了一口气,这是他最愿意听到的真相。
芈芙一怒之下,从阿沅手中接过丫头的铜剑,再次与那头目搏斗起来。但这回对方似乎早已洞悉她的招数,举刀连劈三下,将这把铜剑也一砍两段。
“商盟!”方兴叫出声来,他这才看清对方手中削铜如泥的利器,定是商盟在荆山出产之物。
“哼哼,”那头目似乎没有否认,“你知道的太多了!”
他又一指姜艾,对身后同党道:“只留下这个女子,其他人一个不留!杀!”
此话未落,剩余两位黑衣人点头提刀,与首领一道,三把利刃同时向手无寸铁的方兴等人斩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