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兴盘腿坐在壁画之前,从兽皮囊中取出几块干肉脯,就着山下汲来的泉水,胡乱地嚼了起来。待填饱了肚子,便在祭坛上踱起步来。
虽说这趟巫山之行颇为周折,一开始毫无头绪,所有关于巫教的信息都只是虚无缥缈的传说而已。如今误打误撞,竟找到这个巫礼氏的废弃祭坛,算是个不错的开始。
“灵山十巫原来是巫族十个分支,”方兴自言自语道,“如果把这个重大发现告知蒲兄,他想必会欣喜若狂罢?”
壁画的内容详实,与蒲无伤在彘林中说过的魁隗氏炎帝历史完全契合——灵山十巫助魁隗氏夺取女娲氏江山,长期占据上古中原的核心地带。他们擅长通灵之法,堪称魁隗氏的爪牙。
后来,随着神农氏的兴起,魁隗氏炎帝最终式微,失势的灵山十巫也重新退回巫山。但他们潜心钻研巫术,还是启发了后人蚩尤,使之成为巫教的创教魁首。
“壁画的后半部分为何如此费解?”
方兴拿出一枝新火把,把快要燃尽的火苗续上。此前的壁画浅显易懂,也与史实相契合。可后半部分的壁画内容,就让方兴感到一头雾水,他揉了揉眼睛,继续参悟壁画中的未解之谜。
按照常理,作为魁隗氏的叛逆余党,灵山十巫的族人们都应在失势后重返巫山,可壁画中的巫礼氏族人却似乎反其道而行之——他们显然是投奔了神农氏。更有甚者,巫礼族人手上拿着药材作兵刃,同一只蛇身人面的怪兽并肩作战,最终打败“老盟主”魁隗氏。
“神农氏收编了巫礼氏?那灵山十巫岂不是只剩九巫了?”方兴苦笑着自言自语,看来上古时期的政治斗争之反复,丝毫不逊色当世。
此后的壁画不吝篇幅,表达了对神农氏的赞扬,那是简朴的原始崇拜。
神农氏出自女娲氏分支,女娲氏被魁隗氏击败,神农氏只得带领三皇后人另寻出路。
他先是改良了“刀耕火种”的原始耕作方式,不再用草木灰作为肥料,这样土壤便不会营养,族人也得以不再频繁迁徙,最终定居中原。此外,神农还尝尽百草,开创神农派医术,增加了族人寿命。
天助神农氏,当那场大瘟疫降中原时,不可一世的魁隗氏炎帝被瘟疫击溃。此消彼长,神农氏施药救人,反倒一统天下。中原人民从魁隗氏压迫的阴影中走出,百姓重新安居乐业。
而就在巫族大部队退回巫山之时,巫礼氏被神农氏彻底折服,协助神农重整巫术,去除其中的奇技淫巧,留下占星、卜筮、本草等内容,《神农本草经》也在这个时期写成,并流传后世。
“从某个角度说,巫礼氏算是灵山十巫中的叛徒!”
方兴倒吸一口凉气,他在大周政坛浸淫多年,知道背叛者的下场大多凄惨。
果然,再往下看,壁上的画风果然突变,灵山十巫的其余部族对巫礼族进行疯狂报复,屠戮那些留在巫山的巫礼氏无辜族人。而在最后的壁画上,满是诅咒和谩骂,显然来自于入侵者的手笔。
这一切,便和祭坛上那些可怖的骸骨联系到一起,被巫族灭族除名,是巫礼族最终的宿命。
想到此,方兴唏嘘不已。
既然从壁画上洞悉了巫礼族的历史,那只剩下一个未解之谜——灵山十巫到底是哪十个部落,巫山十二峰又到底是哪十二座?
方兴百思不得其解,便索性把壁画上未知的符号誊抄一份,或许与蒲无伤、杨不疑再次会面后,能有新的线索。就这样,方兴一直忙到了后半夜,才大功告成。
正要离开祭坛,他不忍满地尸骸之凌乱,于是把这些收殓在一起,整整齐齐摆放在祭坛之上。
行罢三个大礼,他才从祭坛中徐徐退出,临行还不忘把石门重新掩上。小心翼翼地沿着石阶缓缓下探,待摸索到避雨溶洞时,他才发现天已鱼肚白。
“你忙了一宿?”芈芙睁开朦胧的睡眼,尽量不吵醒身边两位梦中的女子。
“嗯呐,总算把巫礼氏的前尘往事琢磨清楚了。”方兴心情不错。
“你真是个呆子,累坏了吧,”芈芙压低声音,口气前所未有地温柔,“那你赶紧歇息。”
“天都亮了,如何睡得着。”他显然毫无倦意。
“那你要赶路?”芈芙略有心疼。
“当然,巫山十二峰、灵山十巫,还有不少秘密在等待着我们!”方兴望着洞口黎明的微光,踌躇满志。
巫山阴雨霏霏,显得春日额外金贵。太阳若隐若现,犹抱琵琶半遮面。
四人出行没准备足够的雨具,只能临时用树叶编成蓑衣准备下山。上山容易下山难,加之山路湿滑,众人费劲千辛万苦才安全到达山脚。抬头仰视这座栖息了两个日夜的秀美山峰时,三位女子感慨万千。
芈芙心情倒是不错:“看来咱们开局不错,方大夫,你想必已经解开不少巫山之秘了罢!”
“以小见大而已,”方兴礼貌地笑了笑,“至少知道了巫教祖先的一些历史。前方路长着呢,这巫山群峦叠嶂,还不知前方有什么在等在我们呢?”
“大家说,这山这么美,我们不该给它起个名字,以留个念想么?”芈芙玩心大起。
“好主意,”阿沅拍手称道,“就叫它巫礼峰如何?”
“得了吧,用部族的名字命名山峰,也亏你想得出来。”姜艾无情地表示反对。
“艾姐姐雅量高致,就由你来起个名字,如何?”芈芙提议道。
“别抬举本姑娘,我们当中就数方大夫学问最高,请他来取名吧。”姜艾笑着看方兴。
“我?”方兴拗不过三位美女,只得挠着头望向山巅,“有了,你看这山峰的形状,像不像一只凤凰?这座山里的巫礼氏先民们用凤鸟作图腾,要不就叫它凤凰峰?”
“凤凰是楚国神鸟,”芈芙似乎不太满意,“要不叫‘飞凤峰’如何?”
姜艾拍掌大笑:“飞凤峰!好名字!”
方兴和阿沅皆生性随和之人,对给山峰起什么名字自然没有异议,皆大欢喜。
离开了飞凤峰,众人继续向西行。
方兴记得壁画上曾标出灵山十巫的大致位置——大江以南共有三座山峰、三个巫族聚落,除去飞凤峰外,想必还有他处。他仔细回忆壁画中十二峰的样貌,大多秀美绝伦,故而巫族人栖息的其他山峰,定然不会是低矮、鄙陋的小山丘。
有了这个搜索标准,众人便刻意寻找突兀而新奇的高峰。相比此前的毫无头绪,这下便有了游山玩水的兴致。
望山跑死马,众人行了半日,总算找到又一座险峻的高山,此时已是午后。
芈芙感慨道:“此山与刚才的飞凤峰好似孪生兄弟一般,或许有巫族人出没的痕迹。”
“和飞凤峰很像?何以见得?”方兴不似楚国人那般浪漫,没看出端倪。
“你看呀,这山峰像是一只仙鹤。瞧,这是翅膀,那是尾巴,纤长的是脖颈,险峻的是嘴喙。”芈芙东指一下,西点一番,在她的讲解下,众人大开眼界。
姜艾忍不住叹道:“芙妹子真有你的,这平淡无奇的高山,竟被你形容得颇有意境。”
“走吧,”方兴迫不及待,“上面或许也有祭坛和壁画!”
这座山峰的格局居然与飞凤峰如出一辙,众人自然驾轻就熟。到了半山腰,果然也有一个相同的溶洞,而洞内的薄壁后面,果然再次出现了通往山巅的石阶。
顺着石阶绵延向上,很快就到达峰顶。
“芙妹子说得对,这两座山峰就宛如孪生一般,只是朝向相反罢了。”姜艾心细如发。
“想必峰顶也有个祭坛罢!只不知壁画上会记载些什么。”方兴就抑制不住兴奋之情。
“开门小心点,芙儿怕蝙蝠。”芈芙捂住眼睛,一副胆小的样子,看不出她竟身负上乘武艺。
“你怕的只是蝙蝠?”姜艾揶揄道。
“当然,”芈芙又想了想,“最好也不要有那些骷髅……”
待姑娘们聊完了天,方兴也总算把石门打开。
众人将火把聚在一起,拿眼观瞧,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既没有人迹,也不见祭坛,更惊奇的是,这里竟然能看到天空。
“壁画,果然也有壁画!”方兴难掩兴奋之情。
由于这密室露天,虽然光线不错,但壁画受风雨的侵蚀也更加厉害。幸亏墙壁上长满了青苔,这才让壁画的刻痕得以保留下来,依稀能辨别出其上的图案。
“这上面说的不是故事,”方兴先是走马观花般地遍览所有壁画,尴尬的是,他竟然无法找出哪一幅壁画的创作时间最早,“我看不到任何与巫礼氏壁画相似的内容。”
“难道这里的先民们不是巫族?”姜艾问道。
方兴摇了摇头:“倒也不是,我依稀能辨认出他们的图腾,也是巫、灵一类符号。”
“那这个部族叫什么名字呀?”芈芙嬉皮笑脸道,这里的环境一点也不恐怖和压抑,她心情别提有多好了。
“巫……巫抵……姑且叫他们巫抵氏吧!”方兴指着一个难以辨认的符号道。
和飞凤峰不同,姑娘们对眼前的峰顶很是满意——这里没有骷髅和祭坛,可比潮湿阴冷的溶洞适合宜居多了。因此,众人就地选了个遮风避雨的角落,生火、搭帐,准备过夜。
方兴心中亢奋,也不顾旅途疲惫,举火把又踱道壁画跟前。
这里的壁画远不及昨日巫礼氏的壁画那般清晰,一个时辰过去,他依旧毫无头绪。一股难以抑制的困顿再次袭来,他索性熄灭火把,和衣再次躺倒在茅草堆上。
仰望夜空,星辰格外耀眼。方兴闭上眼睛,努力回忆把壁画中的那一幕幕景象映上脑海。
在壁画上刻画的所有图案中,最庞大的当属一副“地理图”。方兴自诩为大周公卿中最通晓天下山林川泽之人,也想不出这壁画上记录的到底是何方景象。
他记得蒲无伤介绍过天下医术三大派别,各有医书著作传世——神农派有神农之《本草经》、《治世经》,岐黄派有黄帝之《内经》、《外经》,而巫医最奇特,其医书名曰《山经》、《海经》。
难道,这壁画上所记载的便是《山经》或是《海经》的内容?
方兴望着苍穹出神,一睁眼便是满天星空,一闭眼便是杂乱无章壁画。
一闭一睁之间,方兴只觉得精神恍惚,不由自嘲:“我都累魔怔了,这脑海中的壁画,怎地和星空图案一模一样?”
他侧过身去,刚欲入睡,突然“蹭”地一下蹿身起来。
“不对!不对!”
见三位姑娘差点被吵醒,他赶紧捂住嘴巴,兀自兴奋地喃喃道:“星象图,壁画上画的是星象图!”
他难以抑制兴奋,赶紧又回到壁画之前,果然一切豁然开朗——墙上那幅确实不是什么“地理图”,而是画的天上星辰罡斗。
“难道说,这里的先民们是在观测星象么?”
顺着这个思路,方兴果然参出了壁画中的玄机。上古之人通过观星来占卜吉凶,预测未来,而这座山峰里的巫族先民便是以此为立身之本,正应了巫祗氏的得名由来——祇者,通天地之神也。
如此看来,灵山十巫各部落都有明确分工,巫礼氏负责祭祀和记载历史,而巫祗氏负责占星和预测未来。
自己初入巫山,便能同时找到记载过去和预测未来的两个部族,这运气不是一般的不错。
方兴重新整理思绪,壁画上巫祗氏先民通过星象做出的预言,便浮现眼前。
巫抵氏壁画所记录的第一个预言,便是巫教的创立。
方兴认得魁隗氏的骷髅族徽,就在他们灭亡三百年后,巫教正式创立。三百年,看起来是巫族人最崇尚的纪年单位,在所有预言中反复出现。
在成千上万的教众簇拥下,一个身高过人的战神将成为世间的主宰。他带领着所有巫族的后人占据天下三分之二的土地,并与三皇的后人划中原而治。而这位战神也将在巫教的庇佑下,名垂千古,开创伟业。
“他是蚩尤。”
方兴对此没有疑问,能集巫族英雄、世间战神和巫教始祖于一身之人,非他莫属。
在预言的最后,蚩尤也如史实般身首异处,而神灵并未泯灭,化于四方继续战斗——他被黄帝分尸之后,头颅、躯干回到巫教总坛,化作左、右护教法王,四肢化作四方使,掌管戎、狄、蛮、夷四叛,而其血液则化身九黎……
这一切,都与巫教如今的架构相类,如何不让方兴毛骨悚然?
而其后所有预言中最惹眼的,便是方兴最熟悉的标志——黑色羊头。这个象征巫教的符号,出现在蚩尤头顶,出现在后世每一任教主身上,如幽灵般随处可见。
“看起来,这些壁画全是关于巫教的预言。”
方兴忐忑不安,他发现后续的每个预言,竟都能与史实对应得严丝合缝——
蚩尤死后三百年,有巫教圣主出,命四方使散布叛乱,民不聊生。
方兴按自己所知的史实推断,料想这便是尧舜时期的四凶作乱,为祸数十载,最终被舜帝平定。
又三百年后,有巫教圣主出,巫山总坛遇中原之国袭击,命左、右护法报复而灭之。
方兴据此推断,此事件想必印证于禹启建夏、平定扈观之乱后。而所谓的左、右护法的报复,很可能就是指后羿、寒浞叛夏以自立的这段史实。
又三百年后,有巫教圣主出,巫教掌天下之权柄,取旧国而代之。
这段预言最为明显,说的无疑是商汤灭夏之事。而所谓的圣主,便是中兴巫教、辅佐商汤的名臣伊尹无疑。
又三百年后,有巫教圣主出,中兴神教,平四伯之叛,统领八方。
方兴按商朝历史推算,商朝立国三百年后有且只有一件大事,那就是商王武丁的中兴。
再往后,历史的车轮便滚到当下,驶向未来。
又三百年后,有巫教圣主出,巫教死灰复燃,派四方使肆虐中原,终战而胜之……
又三百年后,有巫教圣主出,天下四分五裂,中原天灾、兵燹交加,民不聊生……
又三百年后,有巫教圣主出,天下重归一统,但又被左右护法颠覆,重归战乱……
又三百年后,有巫教圣主出,以甲子为岁,播乱于河北、南阳之地,更弦易辙……
看到这里,壁画戛然而止,而方兴心中的惆怅也到达极点。他已然顾不上未来九百年里的那三个预言,他只关心当今之世,数起来,今时今日,正是武丁中兴后三百年。
这四方使肆虐中原,难道应在国人暴动和五路犯周之上?预言说,大周终将被巫教彻底颠覆,难道也会与此前所有已兑现的预言一样,被不幸言中么?
此时此刻,一向不信宿命的方兴,再也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