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听闻有楚军前来,芈芙心中五味杂陈。
她先是觉得亲切,但担忧之情又很快涌上心头——楚国军队为什么长途跋涉来到这里?是征伐还是撤退?楚国又可曾遇到什么麻烦?
正思索之时,大军已然杀奔鱼部落而去。
杨不疑所料不差,楚军正是冲这个小聚落来的。但杨不疑也有失算之处,所来楚军远不止千人,而是足足有三倍之多。
芈芙清晰记得半月前她初访此地的情景,这里民风淳朴,黄发垂髫,怡然自乐。而聚落中毫无成年男丁,只有羸弱的妇孺老幼,如何能抵挡得住如狼似虎的楚国大军?
果然,鱼部落毫无反抗之力,楚军乍一进村,就一片哭天抢地之声遥遥传来,鸡飞狗跳。
而芈芙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还是在眼皮底下发生——楚军已然开始施暴,他们驱赶老人,屠戮孩童,侮辱妇女,惨叫声不绝于耳,哭嚎声直冲云霄。
“这般猪狗不如的畜生!”姜艾怒不可遏,破口大骂。
芈芙羞得面红耳赤,她如何想到,在君兄熊徇治下,楚军竟做出这等卑劣行径。但任凭她急得跳脚,却束手无策。
“不对。”方兴皱着眉头,沉吟道。
“是不对!楚军怎么可以如此残暴?”芈芙见心上人不悦,懊丧万分。
“是旗号和服色不对,”方兴摇了摇头,“这不是楚国的正规军。”
姜艾看了好一阵,疑道:“天色昏暗,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看,那才是楚国军队!”方兴一指远处。
三位姑娘循着他的视线方向望去,果然几里之外又有一处烟尘,亦是数千余众。
芈芙更加疑惑,怎么会有两股楚军……“对了!施暴的是熊雪的叛军!”她恍然大悟,大喊道。
这下,山脚的形势突然变得有些眉目。熊雪的叛军不知出于何故,离开了据地新渐城,而大举西征,来找这个鱼部落的晦气。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熊徇的楚国正规军紧随其后,正准备与叛军打一场歼灭战。
“或许新渐城已然失守,老巢陷落的熊雪不得已往西撤退,”方兴提出推论不久,又很快自我否定,“可新渐城哪有那么容易陷落?更何况,看熊雪叛军的军容严整,并没有溃退迹象。”
芈芙陷入痛苦之中,自从长兄熊霜逝世,次兄和四兄又各受重伤后,她的楚国大家和公族小家已然支离破碎。她之所以急迫地前来巫山探秘,何尝不是要忘却这段伤心的往事?
可天帝就是这么不开眼,同室操戈、兄弟相戕的悲剧,又要上演。
“不是溃退,而是捕猎!”姜艾看出端倪。
方兴连连点头,巫山之行以来,他已然蓄了髭须,看起来就像个老学究。
“捕猎?”芈芙没心情猜谜。
姜艾道:“新渐城坚固,要想彻底平叛,熊徇的下策才是攻城,而上策,定是将熊雪主力诱出,并歼灭其有生力量。”
没想到艾姐姐还颇通兵法,芈芙不愿承认她这是受方兴熏陶。
“此言甚是有理,”方兴思索片刻,“这是捕猎,也是垂钓,而鱼部落很可能是预伏的诱饵。”
“什么意思?”他们越说越玄乎,芈芙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
“也许,这是钜子的杰作。”姜艾冷冷一笑,她的表情令人捉摸不透。
芈芙怒道:“我早就觉得杨不疑不对劲!他是唯恐楚国不乱吗?”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方兴温柔地拍了拍芈芙的肩头。
芈芙这才略微恢复些平静,问道:“你说,次兄熊雪为何要来这里?”
“这可是个好地方,”方兴似乎答非所问,“你看山下四周都是高山,唯有鱼部落所在之处是片谷地,还有两道水流经过。你看,这块谷地形状像什么?”
“像……像只鱼?”芈芙拍手奇道,“怪不得他们以鱼为图腾,这块沃土就完完全全是鱼的形状也!”
方兴继续道:“鱼部落所在之处,正是这条大鱼的腹部,且正是两条河流交汇入江之处,正是‘鱼腹之浦’。”
“鱼腹浦,这个名字好听!”姜艾附和道。
芈芙睁大了好奇的眼睛:“那这个方位有什么讲究么?”
“讲究很大,”方兴道,“你看,鱼腹浦往北只有一条小路,那是我们此番要去江北五峰的必经之路;而往西,亦是出入巴蜀之地的唯一陆路咽喉要道。且此地易守难攻,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芙儿懂了,熊雪兄长想夺取此地,难道是有西图的谋划?”
方兴颇为赞同:“按我们前番推测,巴地盛产食盐,且与巫族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熊雪若夺取鱼腹浦,西进可以谋巴蜀,东进可以连新渐坚城,其间数百里沃土盛产卤盐,自可富甲一方。”
“如果熊雪占了这等地盘,恐怕楚君熊徇早晚不是他的对手。”姜艾点头赞同。
“楚国国内也不乏高人,怎能坐视熊雪叛军独大。这不,他们要趁熊雪大军远征、立足未稳之际,把强敌扼杀在摇篮之中。”
方兴说得轻描淡写,但芈芙却听得心惊肉跳,两位兄长到底还要明争暗斗到何时才肯罢休?她望向东边,那是故土的方向,她向君父祈祷,向楚国列祖列宗祈祷着。
“我们接下来又当如何?”姜艾问道。
“下山!”方兴斩钉截铁。
芈芙这才回过神来:“可我们只有四个人,如何能止歇这场战争?”
“我可不想再卷入楚国内乱,上次新渐城下的惨痛教训,还不够终身难忘么?”方兴点到为止,满脸心疼地看着芈芙。
“那我们能做什么?”芈芙忧伤地问道。
“救人,”方兴苦笑道,“别小看这个鱼部落,他们世代在鱼腹浦这等军事要地守望,绝对不是普通聚落那般简单。我相信,在他们的背后一定藏着重大的秘密!此前他们有意对我们隐瞒巫山之秘,今日正是一个潜在难逢的好机会。”
言罢,方兴如此这般,简单为众人谋划了一番。计议完毕,便打马扬鞭,乘着黎明前的微光朝山下驰骋而去。
两匹战马连夜赶路之下,已经疲惫不堪、马蹄损毁,不住发出低吟。
但方兴、姜艾救人心切,只得狠心咬牙,把手中皮鞭高举着猛催良驹。不到一个时辰,四人总算来到鱼部落附近。
将战马拴好饮水,四人抹黑接近熊雪的营寨。透过营门前的火光,紧张地观察着局势的变化。
经过叛军一番肆虐,安逸恬然的鱼部落已然面目全非——仅存的几个壮年男子被枭了首级,冒充军功;孩童皆被残忍地处决作乐,剜心剖腹;最凄惨的还是妇女们,体弱者早被蹂躏殒命,一息尚存的便被充作营妓,供士官们享乐,生不如死。
原本,芈芙还抱有幻想,这等暴行并非熊雪指使,乃是熊雪手下嚣顽、军纪涣散所致。可当她近在咫尺看得真切,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非是旁人,而正是二哥亲自坐镇时,她彻底绝望。
鱼部落的这笔血债,都拜熊雪所赐。芈芙看得咬牙切齿,义愤填膺。
这还是芙儿血浓于水的手足同胞?不,他只是个长着人类皮囊的骨肉禽兽!芙儿没有这样的兄长,熊雪还活着,但他在芙儿心中已经死了!
她痛苦到了极点。追悔莫及时,才发觉自己曾经多么愚蠢。
新渐城下,我不该阻拦熊霜、熊徇两位兄长杀熊雪以清理门户。只因芙儿妇人之仁、一念之差,熊霜为此殒命,熊徇也毁容失目。更糟的是,熊雪如今变本加厉、倒行逆施,竟将魔爪伸向鱼部落的无辜男女老幼。
“不是你的错……”方兴暖言劝慰,他紧握着芈芙冰凉的双手,替她抹去泪痕。
“嗯。”芈芙泪眼婆娑,斜倚在他肩头。
诚如方兴所言,熊雪认准了鱼腹浦是个易守难攻的军事要塞。他指挥若定,一边派兵原地修筑防御工事,一边四处搜寻军事物资。守备得法,军容严谨,毫无可乘之机。
棋逢敌手,将遇良才。
反观楚国这边,其统帅也绝非凡辈。芈芙极目远眺,她认出楚军主帅大纛上醒目的猛虎图案——
“於菟老将”来也。
想当年,屈破败驰骋江汉平原、扬名立万之时,熊雪还在娘胎里蠕动。但老将军从不倚老卖老,他何尝不知叛军占据了地利。于是他麾下的楚军并未轻举妄动,很务实地与敌军相隔五里,在水源处安营扎寨。
“屈老将军高明得很,”方兴啧啧称赞,“叛军粮道已然被断,退路也被楚军封死。熊雪即便搜刮得鱼部落的存粮,怕也坚持不到十日。只需抵挡住叛军几波狂攻,屈老将军便能不战而胜。”
方兴在砂石地上推演了几番,他历来谨慎,得到的结论自然颇有把握。
“你是说,熊雪必败?”姜艾问道,语气中透出几丝兴奋。
“不出意外的话。”方兴补充了一句。
芈芙看透了祖辈、父辈、兄弟手足之间为了权位的相残,她如今早已厌倦,只觉恶心。
兵者,自古便是不详之事。归根结底,眼前的这场兵燹之乱,芙儿又如何能逃得过干系?即便芙儿没有好心办坏事,三位兄长就不会互相残杀吗?
黑夜中,阿沅突然闪现,带来最新的情报。
“我已探清,鱼部落中还有几个长老幸存。只不过,他们被重点看管、严刑逼供。”阿沅武功尚未恢复,但潜行侦查对她而言,依旧如探囊取物般轻松。
“辛苦了!”芈芙拍了拍丫头的肩膀。
“似乎叛军有意留他们作活口,”方兴沉吟道,“这恰恰证明,熊雪远道而来绝非劫掠这么简单,定是别有用心。”
“或许,这几个长老身上有重要秘密?”姜艾问道。
方兴点头赞同:“或许与巫教有关,或许与商盟有关,甚至与巴盐、巫咸、巫族人有关……无论如何,这些长老与我们巫山探秘干系甚大,务必要救他们出来!”
芈芙尚有担忧:“他们不诚实,前番就隐瞒过我们一次……”
“不妨,敌人的敌人是朋友,”方兴似乎胸有成竹,“上次我们是生人,自然会被提防。这次不同,我们是熟客,或许有意外的惊喜!”
芈芙听到这,便不再犹豫。眼下绝世高手杨不疑不在身边,劫营救人之事,自是非自己莫属。
“阿沅,你留下来保护方大夫和艾姐姐,我去去就来!”
言罢,芈芙束紧腰带,扎上足衣,抽出利刃,便要往营中冲去。
“此事太过凶险,”方兴神色紧张,迟疑道,“还是让阿沅跟着去吧,也有个照应!”
芈芙看了眼姜艾,心念一动,不,芙儿不会给你和艾姐姐独处的机会的。
“阿沅留下!我是熊雪胞妹,他不会伤害我的!”
言罢,她情不自禁地吻了下方兴的脸颊。
“为我祈祷吧!”芈芙默念着,转身消失在夜幕之中。
黎明拂晓,芈芙来到熊雪叛军驻扎的营门之外。
她顺着阿沅探知的方位,蹑足潜踪,很快就绕到后营的牢房附近,那里有个年深日久的地窖,正是关押几名鱼部落长老之所在。
芈芙轻声功夫虽未臻上乘,但对付几个寻常军汉丝毫不成问题。加之昨夜熊雪大军折腾一宿,日出后想必又要与楚军对圆,此时正是叛军最为困顿之时,定然有机可乘。
不费吹灰之力,她打晕几名卫士,用商盟利刃斩断牢门锁链,闪身入了地窖。
“长老们,醒醒!”
五名长老被绑在审讯架上,早已被折磨得不省人事。地上遍布各式刑具,都是极具楚国特色的逼供家伙,夹板、烙铁、木钉、撬棍,数不胜数。
“得罪了!”芈芙强忍恶臭,就地找来一桶冷却烙铁用的冷水,辨认出半月前给自己指路的那位白发长老,当面泼将过去。
这一泼,救人心切占了三分,对其前番有意隐瞒的怨气倒占了七分。
“谁……谁……”老者徐徐醒来,双目无神,唯有惊恐。
“还记得我么?”芈芙一边低声询问,一边举起利刃将其枷锁斩断。
“孙女……你也被抓进来了?”
唉,这老头一把年纪遭受牢狱之灾,显然已被打得糊涂。可当下救人要紧,芈芙没时间解释,只得从权道:“是我,我来救你们的!”
“不成了,他们不成了……”长老喘着粗气,竟咳出血来。
“嘘!你先暂歇,别说丧气话!”
想到熊雪暴行,芈芙心中无名火起。她强忍悲愤,将所有怨气发泄在木枷铁索上,她疯也似的挥剑劈砍。但当其余四人脱离枷锁后,竟然一动不动地僵直在原地,面色黑紫,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十分骇人。
“他们怎么了?”芈芙惶然,又把那老者拍醒。
“蛊……蛊毒……”老者指着龟裂的唇舌,“水……有水没有?”
蛊毒?这可是古老苗蛮人的秘术,想起儿时听到巫婆放蛊骇人的传闻,心中竟打起退堂鼓来。她一摸衣袖,找到临行前姜艾相赠的丹药,取出一粒丢入长老口中。
不多时,他精神略微好转,说话也多了几分气力。
“你……你不是我孙女?”
“不重要,我会救你出去,”芈芙赶忙问道,“他们四个还能活?”
“救不活了,”长老喘顺了气,“你……我在哪里见过你……”
“闲话少叙,我先带你走!”芈芙知道多说无益,把老者背在身后,提起利刃,便出了地窖。
在牢房中折腾了挺久,当二人出了牢门时,天已微白,叛军士兵已有不少醒来活动。
糟了,这下怎么出去?若芈芙只身一人,来去定然自如,可眼下多了累赘,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
“唉!楚狗屠村咯,孙女也糟蹋了,老朽活着还有什么劲?”
背上的老头子还在怨艾,而且不分青红皂白就骂起楚国人来。芈芙听了火冒三丈,呵斥道:“老废物,不想报仇啊?”
“嗨,怎……怎么报?”
“告诉芙儿,你们鱼部落有什么暗道可以逃出去的?”芈芙咬着牙坚持。别看老头子瘦骨嶙峋,此时却比死人还沉。
她见聚落中的大路早已有重兵把守,定然无法招摇过市,可苦于不熟地利,不知如何脱身。
“有是有,不过得回地窖……”
老东西怎么不早说!芈芙哭笑不得,转了一大圈还得回到原地。好在地牢门前被打晕的卫士既没醒转,也未被他人发现,她长舒了一口气。
重进地窖,按照老者的回忆,芈芙翻找了十余个菜窖后,终于找到一个暗门。
“快进去!”她听到地窖门口一片喧哗声,赶紧把长老塞了进去,自己也闪身跳进暗道。
果然,不多时,小小地牢内变得嘈杂不已,数十名叛军将士吵吵嚷嚷,有的说劫牢,有的说越狱。但好在没人想到逃离之人竟还在原地,都一股脑冲出地窖搜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