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蒲无伤的问题还远没问完。
“江南那么大,方贤弟有说那三座山峰到底在哪吗?”
“这……”杨不疑显然没有答案,“边走边找呗!”
蒲无伤如同斗败的公鸡一般,垂头丧气,喃喃道:“你就会折腾我……”
“咳咳,老朽知道!”
说话的是鱼部落的长老,这个苍老的声音如同黑夜中的一道闪电,划亮众人的心扉。
“身为巫族后人,这等秘密老朽本不该泄露于外人,”老长老顿了顿,“但是……唉,各位都是侠士高人,老朽再不说,此事怕是要跟老朽腐于土中也!”
“老前辈真知灼见也!”杨不疑抱拳拱手,眼中放光。
老者点了点头,拱手施礼对众人道:“非是老朽信不过诸位,实在是限于巫族祖训,此秘只可单传于族内后人,不可外传。可如今我族中长幼妇孺皆丧生贼子熊雪之手,老朽实在无人可传……”
杨不疑眼神略有闪烁,沉默不语。
其余众人则是面面相觑,猜不透这老人家到底是打算说,还是不打算说。
“不过事急从权,老朽今日只得破例也!”
言罢,鱼部落长老吃力地转过身去,朝神女峰的神像双膝跪倒,三拜九叩一番,口中念念有词,无非都是“不孝”、“无能”、“饶恕”之类的字眼。
待他虔诚的仪式告一段落,杨不疑赶忙屈膝将老者扶起,掸了掸他身上的尘土,毕恭毕敬地站在他面前。
老长老收起哀容,对芈芙道:“女公子,此秘只能传于一人知晓,不知在场诸位,谁来……”
姜艾知道,芈芙是老者的救命恩人,他自然先征求她的意见。换作方兴在场,众人肯定毫不犹豫推举他来接受此秘。可如今方兴身处敌营,姜艾猜不准芈芙会如何抉择。
众人都把目光投向芈芙,其中,当属杨不疑的眼神最为殷切。
“老先生,此事便托付于钜剑门掌门吧!”芈芙看了眼杨不疑,嫣然一笑。
杨不疑大受触动,就差没把感激涕零写在脸上。他惊讶地指着自己,又看看芈芙,两只手不自然地在身前揉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答谢。
“去呀,”芈芙佯嗔,噘着嘴对杨不疑道,“别耽误大家时间!”
“喏,喏!”堂堂钜子这才如释重负,连连向芈芙拱手作礼。又小步趋近鱼部落长老身边,俯耳听对方面授机宜。
姜艾瞬间觉得芈芙变得成熟,为了方兴,她愿意放弃一切。
再看蒲无伤和阿沅,他们显然对芈芙与钜子的恩怨不感兴趣,而忙着轻声叙说临别前的悄悄话。只羡鸳鸯不羡仙,此情此景看得姜艾迟迟回不过味来。
那边厢,杨不疑突然单膝跪下,拔出他从不轻易离身的钜剑,双手捧给鱼部落长老。那长老吃力地接过,这柄沉重的神兵差点让他散架。老者努力抬起钜剑末端,在杨不疑肩上点了一下。
“他们这是在玩什么?”芈芙对此忍俊不禁。
“像是某种交接仪式,”姜艾揣测道,“毕竟老人家说,巫教总坛所在的秘密不传外人嘛。”
芈芙噗嗤一笑:“难不成说,以后钜子就不当钜剑门掌门,反倒改成每日三次对神女石像三拜九叩?那倒有趣得紧咯!”
话音未落,鱼长老把钜剑交还熊雪,朗声呼名道:“杨不疑!”
“晚辈在。”杨不疑虔诚地抬起头。
鱼长老道:“外族人得传巫族之秘,按我族成例,你须答应得老朽一事。”
“愿听前辈吩咐!”杨不疑再拜稽首。
“巫族人莫大之荣光,便是死后得以葬于悬棺之上,得天地之灵气,云雨之精华,方可与祖先于天国相聚。只恨如今鱼族部落残败,已无人再能为老朽收殓残躯也!”
言罢,鱼长老涕泗横流,哀不自胜。
杨不疑缓缓站起身来,扶起老者道:“不疑对天起誓,待前辈百年之后,我定不负所托,将您之遗体敛葬于悬棺之上。若有所负,不疑必遭天谴,陷于万劫之不复!”
“少侠言重,老朽死有所葬,便心满意足也……”鱼长老难掩纵横之老泪,这一刻,他显然如释重负。
死生乃人间大事,“事死如事生”绝非虚言。
姜艾见杨不疑如此起誓,显然已以叔伯之礼侍奉这位萍水相逢的异族部落老人。钜子历来铁石心肠,可这一刹那的温情,反倒让姜艾对他少了几分敌意。
又过了片刻,鱼长老终于平复些许情绪,他擦干泪痕,毕恭毕敬对芈芙道:“女公子,老朽忙完了,但听下一步吩咐!”
“不敢不敢,”芈芙连连答礼,“既如此,我们这就出发楚营罢!”
姜艾、阿沅扶着鱼长老,点头称是。
芈芙又转向杨、蒲二人:“江南三峰探秘巫教总坛之事,就有劳二位了!”
“那是自然。”蒲无伤微笑道。
杨不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微微道:“方才多谢芙妹子……”他此时面带歉疚,倒是让在场众人有些不习惯。
“不必多谢,大伙都是为了方叔。”芈芙露出欣慰的笑意,拱手与杨、蒲二人作别。
于是,众人各自收拾行囊,忙碌起来。
不多时,杨不疑和蒲无伤已然踏上竹筏,扬帆前往大江南岸而去。而三位女子与一位老人也熄灭篝火,整饬罢营帐,也准备绕过交战区,绕道前往屈破败所驻扎的楚军大营。
路上,姜艾望着芈芙的背影,心中不由感叹对方经过这一段段历练后的显著成长,她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位一味意气用事、遇事冲动的妹子。
也许,她已经从四位兄长争权夺位、互相残害的阴霾中走出,也慢慢习惯了政治的残酷,以及公族成员间亲情的淡泊。又或许,叛兄熊雪在她心中已不配再当亲人,而他权欲熏天的兄长们,也不再是一个都不能少。
途中一行人倒是欢声笑语,解决了善后大事的鱼长老心情大好,正努力融入姑娘们的话题。尽管,他活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开神女峰左近,多少有些落寞、伤感之情。
行至一条溪边,芈芙突然脸色一变,俯身抽出阿沅的随身利刃,示意众人压低声音。
“出什么事了?”姜艾心中一紧。
“刺客!”芈芙左顾右看,“上次那三个刺客,我能感觉到他们在跟踪我们!”
阿沅显然与芈芙心有灵犀,她虽还未恢复武功,但听声辨物的能耐却是天生。她用眼神给芈芙指明方向,看样子,东面、西面、南面各有一位劲敌。他们似乎埋伏已久,等待杨不疑走远,这才敢出来发难。
“来人请现身!偷偷摸摸算什么英雄!”芈芙捏了个剑诀,厉声喝道。
“哈哈哈!手下败将,别来无恙啊!”
一个尖细的笑声从草丛中传来,听得众人毛骨悚然。
姜艾眉头一皱,她对这种腔调并不陌生——神农架山腰一次,翠屏峰山巅一次,今天,则是第三次。
阴魂不散,冤家们又来了!
霎时,姜艾只听得耳畔风声呼啸,似有异物飞来。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间,只见芈芙仗剑挥舞,一阵劈砍后,三枚暗标被利刃击落在地。
“哟,功夫挺俊嘛!”说话间,三名黑衣刺客从草丛中一跃而出,将众人团团围住。
“你们恃强凌弱,竟然还用暗器,要不要脸?”芈芙怒不可遏。
这时,阿沅突然大声惊呼起来,她的衣袍上沾满了鲜血。
“阿沅,你受伤了?”姜艾一惊之下,也手忙脚乱起来,赶紧替她寻找伤口。
丫头面如死灰,摇了摇头:“不是我,是他……”
姜艾这才低头,原来倒地的乃是那鱼部落长老,他喉头中了一标,已然血流如注。血色刹那变黑,其脸色瞬间发紫,想必标上带有剧毒。
芈芙愣了半晌,方才发现中计,怒不可遏吼道:“小人!原来你们向我发标乃是虚招,而趁这老者不备,下黑手毒杀!”
“留着他干嘛?”一位黑衣人道。
“当然是碍事!”另一人搭茬道。
“你们仨,还不乖乖束手就擒?”第三人奸笑道。
姜艾将老者平放在地上,伸手一探脉搏,早已回天乏术。出师未捷身先死,人算不如天算,方兴在叛军营中定下的说反廩君族的大计,还未实施,便已然化作泡影。
“都是我们不好,连累了你老人家!”姜艾替老者合上了不瞑的双目,仰天长叹。
芈芙最看不得这场景,她秀眉直竖,拔剑便朝黑衣人攻去,可对方结成剑阵、防守严密,芈芙哪能占到半点便宜?她倔脾气上得头来,反倒置自身破绽于不顾,招招都寓含杀意,一副鱼死网破架势。
但阿沅似乎看出端倪,低声对姜艾道:“这三人虽然与前两拨黑衣人路数相同,但他们却并无意置我们于死地……”
“是么?几日不见,为何变化如此之大?”
姜艾还在沉吟,便听得“蹡踉”一声,芈芙手中利刃一折两段。至此,那日杨不疑从前一拨黑衣人处缴获的五柄利刃,全部都折损殆尽。
芈芙此刻手无寸铁,只被三名黑衣人逼得连连倒退。
“你们要抓的是我,”姜艾也来不及多想,拦在芈芙主仆身前,“与她们二人无关,放了他们!”
“非也非也!”一个刺客道。
“此一时,彼一时也!”另一人再次接茬,三人说话的强调如出一辙。
“那现在如何?”姜艾明知无幸,壮着胆子问道。
“现在嘛,”第三个刺客道,“你们三个都值钱得紧咧!”
“值钱?怎么个值法?”姜艾心中一凛,不知其所云。
“你嘛,”一刺客道,“自始至终,我们都在替商盟缉拿你,你可值钱得很咧!”
“我?为何?”说实话,姜艾始终不知这些黑衣刺客为何对自己死缠烂打、阴魂不散,她今日无论如何也要问出个究竟。
另一刺客道:“说了也无妨,全因你的兄长!”
“他?”姜艾心中嘀咕,不自然地看了眼芈芙和阿沅。
“艾姑娘,你还有个兄长?”她二人显然更不知情。
“他和我何干?我们早已老死不相往来多年!”姜艾心一横,咬着牙道。
第三个刺客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见得吧?飞凤峰中,你还和他彻夜相谈甚欢呢!”
“这……”姜艾暗叫不好。原来那夜之事虽瞒过杨不疑,却被这群黑衣人面前露了马脚。
“这到底都是些什么事?”芈芙显然一头雾水,她满腹狐疑地盯着姜艾,一副被蒙在鼓里的无辜模样。
“既如此,商盟要的是本姑娘,”姜艾一指芈芙和阿沅,“与她们二人何干?”
“这黑衣少女嘛,最近商盟也开了高价。”一刺客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阿沅。
“为何?”丫头无奈问道。
“你可是神农派掌门的心上人,得了你,蒲无伤这小子还不得乖乖就范?哈哈哈哈!”其余两位刺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风凉话。
“那我呢?”芈芙也按捺不住。
“啧啧啧,”一刺客摇头晃脑道,“照理说,熊雪觉得你没啥价值。”
“呸!不要挑拨离间!”芈芙眼神露出异样,似乎很是怨愤。
“这是实话,出熊雪之口,入我等之耳,””又一刺客道,“不过呢,我们三人也并非为这叛贼卖命——方兴是商盟的大对头,抓住你,也聊胜于无嘛!”
此话显然如晴天霹雳,给了芈芙脆弱的自尊心莫大的打击。她如霜打的庄稼一般,萎靡不振,只是喃喃自语:“芙儿就这么没用么?连当俘虏都只是‘聊胜于无’?”
“不然,”第三个刺客提出了反对观点,“把这位楚国小美人卖给徐国才值钱咧!”
“什么?徐国?”芈芙瞪大了不可思议的双眸。
“也是,徐、楚联姻对商盟更有价值。”另一刺客附和。
“是咯,反正方兴那短命鬼活不过这场仗,这小母兔守活寡多可惜?还是送去给徐翎享用更好些!”
言罢,三个黑衣刺客旁若无人般、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芈芙闻言,两眼一翻,竟瘫软于地。
姜艾暗掐大腿,努力让自己恢复理智——眼下自己和芈芙等人暂时没有生命危险,眼前三位刺客又得志而骄、大逞口舌之能,倒不如趁此机会,好好刺探他们的底细。
“我说,”她强作镇静,“你们就不怕钜子杨不疑?”
姜艾想起昨日杨不疑说过,方兴每次拿钜子之名来吓唬他三人,都能起到不错的效果,于是她决定依样画葫芦。
“怕归怕,”一刺客道,“但他现在去江南咯,难不成还能飞回来?”
“好啊,原来你们一直在暗中跟踪我们?”姜艾佯怒道。
她知道,这帮黑衣刺客虽武艺高强,但都是些阴险狡诈的小人,从来都喜欢在暗地里作鸡鸣狗盗之行径。历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人,可比光明正大的侠客难对付多了。
“那是,说起来,还多亏那位目中无人的杨不疑,要不是他昨夜私探熊雪军营、会见方兴,我们哪里知道你三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又一刺客奸笑道。
姜艾心中一寒,终究是杨不疑太过自负,故而失了计较,忘了自己在明、这三位贼子却躲在暗处,悄然跟随。
姜艾闭上了眼睛,她要尽快把眼下发生的这一切理顺——
商盟要抓自己来引出兄长,要抓阿沅以胁迫蒲无伤,芈芙又被徐国人垂涎。至于方兴,他虽然是商盟眼中钉,却被认为活不过此劫,在熊雪营中与叛军互相利用。
这到底是一盘什么棋?弈棋双方又是何人?这几个黑衣人是熊雪的人、还是商盟的人?
太难也。姜艾想不出任何头绪,只得束手就擒,任凭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