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江面波涛汹涌,正是涨潮之时。杨、蒲二人驾一叶孤舟顺流南下,直奔江南而去。
“杨兄,这可是你我第三次渡江,”蒲无伤扶着桅杆,对杨不疑道,“你这驾舟技艺嘛,每次皆有长进!”
钜子笑了笑,继而惊疑:“蒲老弟,你此番不晕船么?”
“多亏了它!”蒲无伤得意洋洋,从药匣中取出几株本草,在杨不疑面前晃了晃。
“此乃何草药?”
“茱萸,”蒲无伤又摘取一段,放在嘴里咀嚼出汁液,“准确的说,是巫山里的野茱萸,与寻常茱萸大为不同,无伤见所未见,《神农本草经》里也只字未提。”
杨不疑咋舌一笑:“也就你敢胡乱吃这些无名之草……”
“这可是鱼长老的秘方咧,”蒲无伤又抄起一把草药来,“看,等进了山,你我都用得上它。”
“这又有何用?”
蒲无伤道:“破除瘴气,我们要去的三座山峰,到了夏日便瘴气袭人。老人家道,只有此种草药才能防山岚毒瘴。”
杨不疑沉吟道:“老者说,巫山十二峰中,当属巫咸氏的三峰最为神秘。平日里云雾缭绕、肉眼难见,只有夏日之时,才有一峰若隐若现,名曰‘上升峰’,唯独通过此山,才能进得巫山总坛。”
蒲无伤笑道:“所以也是咱们运气好,恰逢夏日。”
“福祸相倚,”杨不疑幽然道,“山峰是看见了,毒瘴可免不了。幸而有蒲老弟你相伴,否则老兄我武艺再强,也非死不可。”
“杨兄哪里话?若无钜子保护,我也不敢来这里送死。”想起三番五次遇见的黑衣刺客,以及数不胜数找神农派麻烦的巫教之人,蒲无伤就心慌意乱。
一路无话。
小舟飘到黄昏,待杨不疑瞅见鱼部落长老所言之处,便撤帆撑竿,顷刻就在南岸砾石滩上搁浅。二人弃舟而行,杨不疑从怀中抽出一物,蒲无伤认得,这是方兴随身携带的司南。
“这可是方老弟亡父遗物,他连这宝贝都借你?”
“那是,”杨不疑辨明方向,“他身陷敌营,只能把探寻巫教终极秘密的希望寄托于你我身上也!”
“倒是不错。”蒲无伤闻言凛然。
杨不疑眉头一蹙,匆匆道:“此番我们要越快越好!一日也不能耽搁!”
“为何?”蒲无伤少见对方如此焦急。
“有一事不疑失策也!”他神色凝重,顿了顿又道,“那三个黑衣刺客,昨夜我潜入方兴营中,却不见他们踪影……”
蒲无伤敏锐地捕捉到弦外之音:“姑娘们有危险!”
虽说那些黑衣人的头号目标乃是姜艾,但平心而论,他最担心的更是阿沅的安危。
“唉!”钜子长叹一声,“只恨我急于南渡,失了计较。”
“那该如何是好?”
“此时回援怕是来不及也,”杨不疑望向北岸,“但愿她们能安然无恙入得楚营。”过了会,他又补充道,“身处楚营也未必安全!我们还是得尽快潜入巫教总坛,早日北归。”
蒲无伤怅然,坚毅地点了点头。
二人也顾不上歇息,简单吃了些干粮,便顺着司南的方向,朝大山深处走去。
和江北六峰不同,江南的这些大山被重重叠叠原始森林覆盖,常年云雨交加,潮湿难攀。钜子也改变策略,把挠钩、铁索这样的攻城器具都掏了出来。
每到陡峭之处,杨不疑皆先行一步,待他探完路毕,便将绳索抛下,让蒲无伤缠住腰部攀援而上。即便如此,一路上还是艰险万分。
来到上升峰谷底,杨不疑长叹道:“如果没有老长老指路,我们找破头也找不到上山之处也!”
蒲无伤仰望着这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它山腰以下被岸边的重重峰峦挡住,而山顶则是白茫茫一片浓雾,寻常人乘舟从江边经过时,又哪里能见到其真面目?
“上升峰,”神农派掌门叹道,“果然名副其实,扶摇而上、羽化登仙!美哉,妙哉!”
杨不疑似乎没有赏景的闲情逸致:“赶紧上山,上升峰之后是起云峰,这两座山峰如同屏风门户,只为拱卫净坛峰,并无人烟。”
“净坛峰!”蒲无伤默念着。此峰便是二人此番江南之行的终极目的地——那里既是巫咸氏发祥之圣地,也是蚩尤创办巫教之处,更是巫教总坛所在。
杨不疑见其走神,便问道:“蒲老弟,你说是白日瘴气浓厚,还是夜间毒气重?”
“日落属阴,自然白日毒气浓厚,于正午最盛。”
“那就委屈下贤弟,你我夜间赶路,白日巳、午、未三个时辰含草药歇息,如何?”杨不疑提议道。
“杨兄深谙郊野生存之道,无伤自然听从!”
于是二人也顾不上歇息,继续连夜赶路。直到次日日出,便择地歇息。就这样过了两日,攀过上升峰,又穿过起云峰,很快,净坛峰就在眼前。
此山峰峦叠翠,云遮雾绕,与巫山其余十一峰相比,可谓秀丽之绝伦者,让杨、蒲二人瞠目结舌。无独有偶,此山并非通于陆路,其山为一条溪流环绕,此溪江流九曲回肠,亦是峡中之奇峡,景中之绝景也。
抬头望去,净坛峰在夕照之下,如同超世脱俗之仙翁,又像袅袅婷婷之少女。万山丛林之上,怪石嶙峋,与江北之神女峰遥相呼应,相得益彰。后人陆放翁有诗赞之曰——万壑簇山川,一柱峰独秀。高壁凌云浪际天,纵览巫江坳。
杨不疑啧啧称赞:“我曾以为,巫教总坛应该是个黑雾缭绕的邪恶之处,没想到,竟然秀丽如斯!”
美景归美景,二人还是要寻路径进山。杨不疑有了三次舟楫经验,很快就砍断一颗合抱大树,斩斫出一方独木舟上,用粗枝作杆,便下水绕溪而去。
幸而溪水比起江水缓和许多,不多时,二人便到达净坛峰脚下。
“看,玉石大道!”蒲无伤看清前路,不由得叫出声来。
好家伙,净坛峰的山路竟然是用玉石砌成的石阶,从山脚绵延到山巅,蜿蜒曲折,如同一条玉带,又宛若夜空璀璨的星河,何其奢华!
杨不疑不禁感慨:“早听闻蚩尤称雄之时经略东南,遍集天下之珠宝美玉,果真如此!”
此时已近日中,二人精神大振之下也不觉疲乏,便含过怯瘴草药,沿玉石之路向上攀援。只不过,杨不疑担心路上有巫教暗器机关,蒲无伤也担心玉石湿滑难行,皆小心谨慎,步履甚慢。
越往上行,玉石大道渐渐若隐若现,这倒不是因为山中之人有意为之,恰恰相反,这正是因为此路久无人行,故而杂草荒芜。赶在日落西山前,杨、蒲二人总算到达山顶。
眼前赫然出现一片玉石建筑群,在夕阳映射下璀璨夺目。
杨不疑很快就把目标锁定在一座三层干栏式宫殿,逵道两边玉人、玉马林立。蒲无伤紧随其后,左顾右盼,目不暇接——巫教怕是把全天下的玉石都搬到这里了罢?
他轻推正殿宫门,“轰”地一声,半扇玉门刹那坍塌,摔在玉石阶陛下,瞬间四分五裂。
“趴下!”
杨不疑一边朝蒲无伤喝道,一边举起钜剑护体,弓腰倒退数步,看样子是在提防殿内有暗箭机关。小心驶得万年船倒是不假,但他总如此小题大作,未免太令人心惊肉跳。
“蒲老弟,看来我的猜测不错!”钜子见一切风平浪静,面露喜色道,“这巫教总坛看起来已然荒废多年,看来巫教定然已名存实亡!”
“何以见得?”蒲无伤不太相信。
“你看这殿中积灰,”杨不疑用手指四处刮着,地面、祭台、神像,“少说也有百余年无人打理也!”
蒲无伤将信将疑,但殿内积灰成山,这般破败景象倒是大大出乎意料。
看着巫教总坛如此荒芜,蒲无伤宛如隔世,似乎想到他当初刚上神农顶的场景——巫教与神农派,这两个都有着数千年历史的原始信仰组织,如今都已成昨日黄花一般。
蒲无伤皱眉道:“这么说,追逐我神农派的那些刺客,不是巫教中人?”
“然也,正是商盟假扮,”杨不疑忍俊不禁,“可笑的是,商盟怕是连巫教总坛在哪里都不知道吧?”
“何以见得?”
“若是商盟知道这个满是宝玉堆砌的净坛峰,就凭那些见钱眼开之徒,还不早把这些价值连城的玉阶玉路、玉人玉马、玉宫玉殿全给搬空咯?”
言罢,兄弟俩开怀大笑。
辗转一日终于到达巫教总坛,杨、蒲二人便在大殿正中盘腿坐着,一边进食、一边歇息。
“看,”杨不疑指着总坛正中的供奉的神像,“你说这是谁?”
蒲无伤想也没想:“自然是教主蚩尤。”
“准确地说,蚩尤应该是巫教唯一正神,”杨不疑纠正道,“别忘了,巫教是一神教,除了蚩尤之外,天下所有神灵都是巫教的对头。”
言罢,杨不疑“嗖”地起身,三两步跃到蚩尤神像前。还没等蒲无伤反应过来,他便取来三物,转身跳回原地。
“这是玉琮、玉璧、玉钺,”蒲无伤认得它们,“《神农治世经》说过,这些分别象征至高君权、财富与军权。”
“你猜得不错,这雕塑正是蚩尤。他生前便是巫山十二峰中高无上之人,死后也是。”
“可惜他断了祭祀,”蒲无伤也起身在殿里漫步,“我们中原人最看重后人祭祀,人死后为‘归’,后演化为‘鬼’,鬼要常回灵位食子孙之供奉,否则将成孤魂饿鬼也!看样子,这蚩尤排位已然断供许久也。”
“那可就从饿鬼成了厉鬼咯!”杨不疑逗趣道。
“奇了!”蒲无伤突然停住脚步。
“有何奇异?”
“你看蚩尤以下这两排人像……”
蒲无伤早就注意到,这座正殿中央的陈设十分类似华夏民族祖庙中左昭右穆制度,只是中原人供奉的是牌位,而巫教人则刻着雕像。
“左手边全是墨玉雕成,右手边则是白玉,为何如此?”杨不疑将火把靠近群像,吹去土灰,才分辨清楚左右雕像的用料不同。
“不单于此,”蒲无伤跳上祭台,摩挲着雕像的面部,“看,黑玉雕成的都是巫教装束,有黑羊头标识。”
“那白玉呢?”
“白玉雕成的,为何全是华夏族君王模样?你看这穿着、这面貌……”
蒲无伤越看越惊异,他认识神像下灵牌上的中原文字,不禁脱口而出——武丁、商汤、夏启、大禹、颛顼……
“怎么?”杨不疑也神色大异,“这些前朝君王竟然也是巫教中人?”
“难道,巫教也分派系?”杨不疑提出推测。
“或许有黑巫、白巫两派,分别用黑玉、白玉雕琢。”蒲无伤也只能靠胡猜,一脸茫然。
“《神农治世经》中难道没提到此事?”
蒲无伤道:“《治世经》著与神农氏末世,乃是末代炎帝榆罔所作,简述祖师神农至涿鹿之战这数百年历史。至于黄帝成为天下共主时,书中已无记叙也。”
“既如此,倒是没了头绪。”杨不疑十分沮丧。
蒲无伤倒不想像义兄这般过早放弃,虽说自己不如方兴博学慎思,但既然受这探寻巫教总坛的重托,我身为神农派掌门,又岂能袖手旁观?
于是,他模仿着方兴的样子,不放过雕像上下每一个信息细节,仔细搜寻蛛丝马迹。所幸这座巫教总坛不乏中原文字,比起方兴在巫礼、巫祗、巫彭氏三峰上破译原始巫族壁画,要容易上许多。
这座祭坛显然比其他巫族祭坛年头更早,但却几乎没有被荒废过——历经炎黄、五帝,乃至虞、夏、商朝,想必巫教之众供奉祭祀不绝,直到周朝才逐渐尘封。
“这些雕像似乎按年代排列……杨兄,杨兄?”
蒲无伤转头呼唤杨不疑,却不见了对方动静。他赶紧擎火把前去探寻,发现杨不疑竟躺在门口装睡,藐一目朝自己挤眉弄眼。
“你总神出鬼没!”蒲无伤见义兄无碍,便没好气地又走回祭坛。
他知道钜子历来不睡整觉,只靠打坐养神,更不可能在休息时发出鼾声。今日杨不疑故作鼾声,乃是故意假寐,若有刺客追寻上山,便会被其麻痹而露馅。
哪来的那么多刺客?未免太过小题大做罢?
既然二人分工明确,蒲无伤倒也壮起胆来,安心钻研神像背后的奥秘。
《神农治世经》中提到过蚩尤创巫教之事。蚩尤自封教主,以唯一天神自居。设左右护法与四方使,前者负责南北方教中事务,四方使负责东、西、南、北四方布道。
起初,他发现两侧的神座都严谨对齐,只是座上的黑、白玉雕塑数量并不对称。按这种排列方式,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巫教左右护法?
“左边也十四,右边也十四,”蒲无伤屈指数着,“相加得二十八……二十八宿?”
蒲无伤想起方兴曾在巫祗氏的聚鹤峰上见过二十八宿星象图,难道就应在巫教总坛的十四对护法身上?
有了初步推测,蒲无伤开始仔细辨认黑白玉所雕的每一个人物:白玉塑像以颛顼为首,其后乃是帝舜、大禹、夏启,接着连续缺了数尊塑像,再往后才是商汤、太甲等商朝数王,直到商纣为止。
而黑玉塑像这边,与颛顼相对者乃上古水神共工,其后空了几座神座。直到夏朝时,夏启对面出现篡夏者后羿、寒浞塑像。其后几尊塑像不辨姓名,又出现伊尹、伊陟、傅说等商朝名臣,与另一侧的商王们相对。
蒲无伤将这些名字默记心中,闭目梳理片刻,才有了些许头绪。
唯一能将人认齐的便是商朝,除末代商王帝辛纣王外,还有六位商朝圣主:高祖商汤、太宗太甲、中宗太戊、世祖盘庚、高宗武丁、世宗祖甲,累计七王,正是商朝最鼎盛的几个时期。
与这七王相对者,皆是其朝中贤相,如商汤灭夏之功臣伊尹、太甲国师保衡、太戊朝之伊陟、盘庚朝之甘盘、武丁朝之傅说、祖甲朝之巫贤、纣王朝之首相商容。
这十四人成对出现,倒是很好理解:商朝*****,将巫教立为国教,君王与首相分任左右护法,立为“二头”政体,供奉这些神像于巫教总坛,无可厚非。
而在商朝之前,黑白巫便极少成对出现,两列左右护法仅列出一位,有左则无右,有白则无黑,不知为何。是当时巫教只设一位护法?还是左右护法失和倾轧?
蒲无伤还没有答案,或许这一切秘密都藏在第一对黑白巫那里。
于是,他又踱到最前头。
按《神农治世经》所载,蚩尤手下首任左右护法乃风伯、雨伯,四方使分别名曰魑、魅、魍、魉,此六人塑像位列蚩尤身旁,并不与二十八位护法并列。
而巫教总坛供奉的首对黑白巫,乃是颛顼和共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