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周中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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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5章 卷5-16章 方兴 ? 贰(上)

接连经历一次又一次别离,方兴心情变得异常沉重。

先是芈芙,她执意留守鱼腹浦,让方兴的失落难以言喻。而她和徐翎的婚约则更让方兴如鲠在喉,每牵动念想,不由难受万分。

几日前,杨不疑和蒲无伤也与自己告别,重返神农顶而去,想必阿沅也将与他们一起。二位奇人的事业蒸蒸日上,蒲兄又抱得美人归,显然又比自己幸福许多。

而今日,若若和姜艾又辞而后别,再次让方兴感伤。

他自诩用情专一,但平心而论,他也曾在芈芙和姜艾间有过徘徊和犹豫——

芈芙先来,异常热情地对方兴发动追求,可他沦落南国毕竟源于对方的处心积虑,未免总觉有被利用的糟心之感。而她对自己隐瞒与徐翎的婚约,更是让方兴心存芥蒂。

姜艾后到,她总是那么不苟言笑,但方兴知道她外冷内热,只是刻意保持距离,为了不让芈芙起疑心。可偏偏,芈芙总是提防于她,屡屡把耍女公子脾气。

方兴也曾问过自己,要聆听灵魂深处的声音:就性格而言,他深知芈芙并非佳偶,而冰雪聪明的姜艾显然更是贤内助人选。就背景而言,芈芙是楚国女公子,楚国与大周历来貌合神离,这次徐、楚联盟,更是能嗅出端倪。

而姜艾不同,她乃姜姓族人,姜姓与姬姓大周历来关系和谐,不论是东边的齐国、纪国,还是南阳的吕国、谢国,甚至西边刚刚归服的姜戎也已被封为申国。姬姓、姜姓世代缔结婚姻,互为甥舅。

可感情这事勉强不来,如果芈芙能回心转意,将实情相告,方兴又何尝不愿再续前缘。

他内心中感恩芈芙,她让自己从于茹儿的“七年之约”中走出,足以面对新的生活,接受新的感情,把那段不愿回首的往事遗忘。

但方兴不愿多想儿女情长之事,只觉如今的境遇,竟比在熊雪的叛军营中还要糟糕。

那时,自己只是失去人身自由,却还有盼头,日夜只想尽快逃脱魔掌,回到芈芙的身边。

可如今,熊雪败了,板楯蛮和廩君族也两败俱伤,可熊徇却与徐翎联了姻,芈芙则成了这场联盟的筹码。

芈芙到底是怎么想的?方兴猜不透她的心意。也说不准她究竟会为了成全楚国大义而妥协?还是会因为爱情而奋不顾身地与自己私奔?可芈芙若真的要让我随她远走天涯,我会义无反顾地追随,还是不放弃重回大周的希望?

方兴对芈芙没有十足把握,就像芈芙对自己没有十足把握一般。或许,这便是这段感情最脆弱的地方吧。可惜,两人都深深地活在对方的脑海和思念中,却总是没能走进对方心里。

这层隔阂,或许从芈芙一开始的遮掩与隐瞒时,就埋下了深深的祸根……

方兴彻夜难眠,索性不去思考这些烦人的离愁别绪。他到帐外走了几步,调节心情,便开始盘点他离开赵家村后发生的一切……

起初,他稀里糊涂卷入彘林之乱,以一介野人少年之身,却意外置身大周局势的风暴眼中。

那时起,他第一次见识卫巫残余的厉害,巫教死灰复燃,赤狄鬼子肆虐北境,却只为捕获周厉王。

而厉王驾崩后,镐京城内卫巫踪迹亦是频现,他们企图再酿一次国人暴动,让主少国疑的大周雪上加霜。

最终,几次暴乱被召公虎平息,厉王下葬、周王静刚刚即位,便遭遇了史无前例的五路犯周。四夷出人意料地默契,从四面八方围攻大周,让人不得不怀疑,传说中的巫教四方使再次重出江湖。

平定五路犯周后,大周获得喘息之机,随后在一群布衣大夫的努力之下,西平诸戎,东定东夷,兵威大盛。可中兴之业还未成,周王静却疏远召公虎、亲近虢公长父,最终,心怀鬼胎的老太傅草率兴兵南下,使得方兴失散南国。

而在南疆,方兴在卷入楚国内乱后,终于在神农顶上再次邂逅了多年未见的杨不疑和蒲无伤。

二人告知巫教四方使之秘,以及商盟在赞助四夷中发挥的重要作用,兹事体大,方兴故而下定决心,与众人一道前往巫山,在这传说中的巫教总坛处探秘。

如今,在杨、蒲二人三探巫山的努力之下,结果已然水落石出,巫教分崩离析已久,乃是商盟在其中作祟,假借巫教之名,给四方的大酋长颁发巫教四方使令旗。

唯独奇怪之处在于,他们并不满足于在四夷内只扶持单一势力,而是在各方皆发两个令牌,让他们互相缠斗。在楚国,熊霜和熊雪就为这虚假的“南方使”斗得你死我活,最终把楚国弄得四分五裂,反倒让权柄落入熊徇手中。

而现在,姜艾和若若发现商盟的本营居然在蜀国,更有甚者,商盟甚至已然控制了蜀国。其中,鬼午已然架空蜀王,在蜀国呼风唤雨,在商盟内想必也举足轻重。

这样,反周势力困扰朝内公卿方兴多年,事到如今,其真实面目已然逐渐浮出水面——

看来,商盟为了反周复商,早在厉王末年便发展卫巫势力,营造巫教死灰复燃的假象,在镐京城内不断制造白色恐怖,最终得逞,策划了国人暴动。

暴动之后,商盟开始不断赞助四夷,将卫巫散于天下,以搜寻周厉王下落。最终,卫巫发现周厉王隐匿于彘林之内,便联合赤狄围攻,却不料败给召公虎和卫伯和的勤王部队。

一计不成,商盟后手频出——镐京城接二连三的骚动,渭水边陆浑戎的叛乱,以及声势浩大的五路犯周等等,想必都是出自商盟的手笔无疑。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既然商盟的大本营果在蜀国,方兴心中已然有底。他坚信,自己若把这个情报带回镐京,大周再面对这个神秘而恐怖的对手时,便会从容许多。

眼下,蜀国和徐、楚联军继续鏖兵,楚军打过几场胜仗,但也损失不轻,双方似乎都有停战之心,却苦于无没有契机。

方兴归心似箭,只想尽快找出两全其美的办法,以结束这场战争。

夜深人静,只见巴明匆匆忙忙找来,连比划带猜,方兴这才听得大概——门外又有蜀人求见,难道说,是若若回来了?

方兴听闻深夜有蜀国人来访,顿觉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在如此敏感的交战之时,他们不去见熊徇和舒参,偏偏来找自己。

于是,他心中多了几分提防,让巴明暗藏兵刃,保护自己周全。

来人有二,方兴把他们纳入帐内,便让他们自报家门。其中一人年岁稍长,约摸五十余岁年纪,高瘦精神,自称是小兮丞相胞弟,名曰兮开。方兴点了点头,如果他所说属实的话,按辈分,他还算得上是尹吉甫的叔父。

另一人则年轻不少,比方兴大不上几岁,自称是蜀国大将军野瞳之子,名曰野奂。

方兴心中打鼓,若若和姜艾前脚刚走,白日里他听闻这二位姑娘说起蜀国近来的政权倾轧,知道小兮丞相一家乃是被野瞳和鬼午联合所害。可既然兮家与野瞳不共戴天,小兮丞相的胞弟如何又同野瞳之子走在一起?

尽管满腹狐疑,但方兴依旧装作不动声色的样子。

只见野奂很快就开始哭诉,说他父帅并无死罪,却被鬼午借故处斩,祭祀了青铜神树。“不才听闻大周方大夫在此,还请主持公道才是!”

方兴心觉诡异,但依旧苦笑敷衍道:“我乃大周‘失踪’大夫,哪能替蜀国内政之事主持公道?”

野奂拭泪道:“方大夫哪里话,你身为布衣大夫,事迹天下闻名,休要推辞!”

“我哪有这等能耐?”方兴拒绝高帽,“更何况,蜀国与大周并立称王,互不朝贡,与大周并非臣属关系,我又如何做得了主?”

野奂略有尴尬,望向兮开。

兮开显然老道许多,于是接过话茬道:“方大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昔日,蜀望帝杜宇随周武王征讨纣王,蜀国与大周同仇敌忾,虽不算宾服,但也缔结兄弟邦国之好。后来,开明帝鳖灵接受禅让时,周王室还派特使前来庆贺,为报答此恩情,每逢大周新王登基,蜀国皆进贡珠宝美玉黄金蜀锦,礼尚往来,以巩固盟好。”

方兴点了点头,又话锋一转:“昔日令兄小兮丞相远赴镐京,不幸殁于出使途中,此事大周深表遗憾。只不知,当今天子即位之时,为何不见蜀国踪影?”

兮开方才的这番言语虽属长篇大论,但在擅长舌辩的方兴看来漏洞百出,稍微小试牛刀,就驳得对方脸上青一阵、紫一阵。

“此间夏夜也未免太热,”兮开擦了擦汗,很不自然地干笑几声,又道,“方大夫有所不知,这皆是蜀国政变之故也……嗯,也是我二人此来目的所在。”

方兴也不想让对方太难堪,便道:“愿闻其详。”

兮开道:“小兮丞相出蜀未归,那奸臣鬼午便构陷谗言,说小兮丞相叛国,反倒去大周担任三公,应当满门抄斩。蜀王昏聩无能,竟逼迫大将军野瞳去诱捕其全家,可怜兮府上下数百余口,皆被斩尽杀绝。”

方兴频频点头,心中则大不以为然:分明是蜀王被鬼午和野瞳挟持,小兮丞相一家被诛是鬼午和野瞳的合谋,在这兮开口中,野瞳反倒也成了受害者,而非帮凶。这与尹吉甫的口风一致,自然是真相无疑。

幸好姜艾和若若早来一步,已告知此事实情。否则自己若先听了眼前这二人的一面之词,怕是辨别不出真假,反倒被对方的说辞先入为主。

不过,他如今已然可以确信,这二人此来动机不纯。但方兴打算找出两位蜀国不速之客的真正意图,故而依旧不动声色,虚与委蛇。

方兴装作兴致盎然,又问道:“敢问,鬼午只是巫师,为何对小兮丞相恨之入骨?”

兮开面露痛苦之色,道:“方大夫有所不知。我兮氏乃是望帝杜宇旁支,我父大兮丞相、我兄小兮丞相都是蜀中名相,造福天府之民长达百余年之久。可鬼午乃是一介巫人,来历不明,不知用了什么障眼法取得昏聩的蜀王信任,竟信了他的邪术,并拜为国师。对此,小兮丞相苦劝蜀王不听,故成鬼午的眼中钉、肉中刺。”

关于杜宇、鳖灵这段禅让史,方兴多有耳闻。心忖道:说是禅让,其实是鳖灵夺了杜宇之位,可后来担心在蜀人心中名声不好,又去拉拢杜宇的旁支兮氏,以堵芸芸众口。如今的蜀王正是鳖灵之子,若非大、小兮丞相皆是德高望重、为蜀人谋福的贤相,早被鳖灵父子找借口杀了。

但方兴表面上仍然佯作怒色,咒骂道:“这鬼午好生残暴不仁!竟敢挟持蜀王,诛杀贤相!”

“方大夫此言甚是,”野奂“哇”地一声,泪水突然像决堤般翻涌,“我父帅身为蜀国大将军,为蜀国出生入死,大小百余战,未尝……”

说到这,他似乎想起父亲野瞳面对徐、楚联军时的毫无胜绩,于是“未尝败绩”四字说了一半,哪还敢再提?他被自己的话噎住,索性大哭起来。

方兴皱着眉,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大上几岁的野奂。他却没想到对方内心如此脆弱,但见他哭得凄凉,倒有几分父子情分夹杂其中,其身份不像作伪。

方兴只得安慰道:“久闻野瞳将军英武,人送‘野屠’称号。不料因一次小败便被处斩,殉国就义,实乃蜀国失一栋梁。”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这话,却没有一句由衷。野瞳被人戏谑称为“野屠”,自是骂他残暴嗜杀之故,到死都没落下好声名。更何况他死得窝囊,又哪里称得上是蜀国的“栋梁”?想到这,方兴忍俊不禁,只是怕惹眼前两位蜀人生气,便强憋笑意。

野奂又开始哭诉:“鬼午嫉贤妒能,他担心自己架空蜀王、迫害小兮丞相一家的阴谋败露,于是以小小借口杀了父帅!”

方兴忍不住插嘴:“失落了青铜神树,不是蜀军中的大罪么?”

野奂又是一愣,再度茫然失措。

关键时刻,还得是兮开来把话说圆全:“嗨,蜀人历来崇拜三王二帝,哪会去信什么青铜神树、若木金乌?这些迷信,完全都是鬼午编造出来的鬼话。你们周人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鬼午之处决野瞳大将军,不正是如此么?”

方兴无法反驳,便欣然称是。

看样子,这位兮开倒是比野奂有见地许多,颇有些兮氏家学渊源意味。只可惜昔日在镐京城之时,方兴未曾问过尹吉甫可否还有这么一位老叔在世,以至于眼前人到底是真品还是赝品,便不得而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