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屈破败身先士卒,从江州城的石城门中杀出,率领麾下数千兵卒浴血奋战,杀退一阵又一阵蜀军攻城部队的进攻,很是英勇。
“於菟老将?”若若正在努力回忆,“是我在鱼腹浦楚营见到的那白胡子老帅么?”
“正是。”姜艾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
“是员厉害的老将,我小时候听过於菟神将的威名,今日一见,老当益壮不减当年。”若若点了点头,看起来,她对屈老将军的印象不错。
只见楚军在敌阵中闪转腾挪,虽然形势凶险万分,但在他们所在的局部战场内却占尽上风。而且楚军将士越战越勇,竟硬生生地从蜀军围城部队中杀出一条血路,把敌军冲击得四分五裂。战场局势十分胶着,姜艾紧张地观望着楚军主力的每一次冲锋,手心几乎渗出汗来。
若若感慨道:“奇也怪哉,这般楚军似乎精锐得紧,伤亡极少。”
姜艾对此也深有同感,但她渐渐发现,老将军之所以所向披靡,可不单单只是凭借一勇之力。而是得益于楚军精锐而奇妙的阵法,士兵们进退得法,收尾互相回环援护,故而蜀军虽众,却对这铁桶一般的战阵毫无办法。
“对了,这是握奇阵法!”姜艾回忆了半晌,终于喊出声来。
若若奇道:“什么?阵法?”
姜艾点了点头:“正是,我曾听兄长提到过,传说风后创过一套握奇阵法,得五行八卦之精华,以防御为主,能抵挡住十倍敌军的围攻而屹立不倒。今日所见屈老将军所布的奇妙阵法,或许便是握奇八阵。”
若若更感奇怪:“风后是上古时黄帝之名臣,他的阵法历经千年,又是如何流传下来?”
姜艾道:“这便得益于一位姜姓先贤,他专门为《握奇经》作注……”算了,姜艾并不打算向若若解释太多,千言万语,只是简单一句待过。
若若求知欲旺盛,又问道:“既然是姜姓先贤遗作,又如何传到楚国人手中?”
姜艾正极目远眺,突然在屈破败阵中发现一个熟悉身影。故而对若若道:“恐怕,楚人之所以会握奇八阵,是因为他的缘故吧!”
若若不得要领,便顺着姜艾所指的方向望去——在屈破败的副车之上,站立着一位身长八尺的高瘦青年,只见他手中旌旗挥舞,身旁的八阵便因之而动,如臂使指,不由看得呆了。
“这人是谁?”若若见姜艾笑而不语,恍然大悟道,“我懂了,他便是方大夫罢?”
姜艾美目含笑,低头不语。
指挥握奇八阵之人果然便是方兴,他与屈破败并肩作战,指挥楚军结起了握奇八阵,以抵御蜀军如潮般的进攻。
姜艾对此又惊又喜,喜的自然是与他久别,如今终于又有机会重见他的风姿;而他如今身陷蜀军重重包围,虽然未露败相,但也未免太过令人担惊受怕。
而那边厢,蜀军士气无比低落,若非鬼午催动手下鬼卒督军,把临阵脱逃者关入猛兽牢笼中处死,蜀军军心早已涣散。
不多时,蜀军中突然闪开一丝缝隙,又有几千名士兵杀入阵中,与屈破败和方兴所在的握奇阵对垒。姜艾仔细辨认旗号,才认出原来这支队伍的首领乃是楚国叛臣熊雪,而他身后,则是叛军和板楯蛮残部混编的队伍。
在鱼腹浦的终极一战中,熊雪大败亏输,板楯蛮也损失惨重,如今他们两支溃军重新被规整入一个新编制,也结阵杀来。
姜艾看得清楚,熊雪手下,结成的竟然也是握奇八阵,不由大奇道:“这叛贼怎么也知道握奇八阵?”
她见识过握奇八阵在方兴指挥下的威力,如果熊雪也以此阵相敌,楚军怕是凶多吉少。不过,姜艾的担忧并未持续太久,便放下心来——
原来,熊雪的握奇八阵虽然与楚军形似,内里却完全不同。姜艾哪里会想得到,熊雪手中虽然有《握奇经》兵法,但却是方兴当初有意篡改伪造的伪作,故而今日伪握奇遇上真八阵,如何是楚军对手。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屈破败手下的三千悍勇越战越勇,杀得熊雪手下的杂牌军抱头鼠窜,眼看熊雪渐渐不支,江州城内的熊徇再也忍不住,派出屈氏三俊和夔氏五杰出城,企图一举擒获叛贼头子。
可欲速则不达,熊徇还是为他的不冷静付出代价——屈破败手下的握奇八阵本来稳操胜券,但随着两支楚军生力军的加入,反倒被冲乱阵脚,出现破绽。
熊雪瞅准这一线生机,他知道楚军的握奇八阵稳守有余而机动不足,故而也不顾什么体面,率领数十名骑兵突围而出。
而远处的蜀军统帅鬼午也知事不谐,当场作起法来,顿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屈氏三俊和夔氏五杰所部被风沙迷住眼睛,哪还敢追击熊雪。
就在这时,围城的蜀军也识趣地退兵,鬼午又命人奏响奇异难听的管乐,笼中的狮、狼、虎、豹齐声怒吼,其状可怖。
熊徇此时见解了围城,虽然恨于无法生擒熊雪,但也总算大获全胜,于是也鸣金收兵,见好就收。蜀军来势汹汹,却最终对握奇阵毫无办法,只得暂时回营驻扎不提。
尘埃落定,残阳如血。
经过一日的搏杀,江州石头城下的尸体已然堆积成山,蜀军至少有三千人于此战丧命,熊雪叛军和板楯蛮的残部减员最为惨重,而楚军仅有数百人死伤,未伤元气。
大战过后必有大疫,熊徇担心尸瘴瘟疫,简单收拾完战场,便下令焚烧蜀军尸体,焦臭味直上云霄,与蜀营中为死难士卒超度的祭拜声遥相呼应。
姜艾和若若并辔而行,来到楚军营前。楚营中虽然戒备森严,但昔日二位姑娘于鱼腹浦为楚军治疗蛊毒,故而许多人认识她们,简单通报过后,她们得以来到方兴营中。
但她们在方兴帐前枯等许久,却迟迟没见到他的身影,姜艾不由得生起闷气。
若若坏笑道:“艾姐姐休要心急嘛,他今日是破敌的大功臣,自然要多吃些酒食的!”
姜艾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呀,可真是个大忙人咧……”
就这样,二人从黄昏直等到月上三竿,才总算等到方兴身影,他显然已被灌得烂醉如泥,让姜艾好生心疼。
她刚要走到方兴跟前,却被一个身长十尺的大汉拦住,只见他手中两条铜鞭闪着寒光,气势汹汹地喝道:“甚人?行刺么?”
此人威风凛凛,正是方兴的贴身“保镖”巴明。
见巴明气势汹汹地挡在方兴身前,若若和姜艾相视一笑,再次见到老熟人,二人心情好了不少。
傻大个巴明犹自怒气冲冲,走近一看,才惊道:“原来,是你们?”
姜艾嫣然一笑,没想到半月不见,巴明的华夏官话学得倒很不错。别看这莽汉五大三粗,学起语言来倒还有几分天赋。
看方兴已经神志模糊,若若便用巴语相问,巴明于是将刚才楚营筵席上的事情告知。熊徇、屈破败、舒参等人把方兴奉为此战英雄,对他不吝赞美之词,巴明复述起来,也是颇为骄傲。
当晚,姜艾就在帐内照顾方兴,给他灌了几碗参水、茶汤,待方兴将酒液吐出,又畅睡一晚后,总算恢复了往日的精气神。
而若若则在帐外和巴明畅谈,将雪山上发生的事情对他述说。仙娘本是廩君族族长巴鲁之妹,远嫁蜀国成为兮丞相的夫人,在巴族人中很有声望。那大汉得知仙娘被杀的消息后,又想起廩君族已然惨遭灭族的噩耗,潸然泪下。
次日,方兴终于醒转,与姜艾再次相见,不由得谈兴甚浓。自从芈芙被熊雪俘虏,方兴自投罗网以代后,他与姜艾已然将近月余未见。其后方兴都在叛军营中,而姜艾则是在方兴逃出前便折往西去,总是擦肩而过。
待姜艾问起芈芙去向,方兴黯然神伤,只说她已经回到楚国,便缄口不语。姜艾验证了自己的猜测,也不敢多提,便为方兴引荐了若若。
起初,方兴还对若若蜀王之女的身份颇为忌惮,但在姜艾的介绍之下,他这才知道蜀王权力早被架空,成了孤家寡人,而鬼午在除掉野瞳之后,已然一手把持蜀国军政、生杀大权,又与商盟沆瀣一气,图谋不轨。
听罢,方兴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不由长叹,久久唏嘘不已。
若若笑道:“方大夫,久闻不如一见,昨日见你打破鬼午,终于知道艾姐姐为何钟情于你也!”
姜艾心中喜乐,脸上却佯装怒意:“若若,你在瞎说什么?”
若若嗔道:“我可是在帮你,你比芈芙好上百倍、千倍,不是个瞎子都知道该和谁情定终身……”
姜艾堵住义妹的嘴:“你!不许再胡说!”转眼看方兴,只见他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若若讨了个没趣,只得把话题又引到当下江州城的大战之上。
方兴这才略微回神,将鱼腹浦决战后发生的事情重新说了一遍。熊雪兵败投了蜀军,而方兴则被巴明所救,回到了楚营。徐、楚组成联军,决心涉险袭远,到江州城安营扎寨,用江船运送粮饷辎重,与蜀军长久对峙。
接着,屈氏三俊奇袭蜀国粮草,又如何中了蜀国燎祭的毒烟,幸而得蒲无伤相助解毒,于是夜袭野瞳大获全胜,烧毁神树,使得野瞳大败亏输,最终死于鬼午刀下。而鬼午起三万蜀军、一万鬼卒围攻江州城,这就与蜀营盘问到的情报别无二致了。
谈及燎祭之毒,若若恨得牙痒痒,他们用了她雪山派的蛊毒,很可能仙娘之死与野瞳和鬼午的阴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父王被架空之仇,师门被屠戮之恨,如今一股脑都被记在鬼午头上。
姜艾问方兴道:“方大夫,如今战事胶着,不知你有何打算?”
方兴摇了摇头:“局势扑朔迷离,倒是出乎我之意料,只求能尽快有眉目,我好回镐京城复命。”
姜艾知道,方兴说得轻描淡写,但其中的苦楚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可如今他独居于楚营,凭一苇之力想在大江中激荡起波涛,又如何算得上一件易事?
方兴的未来还悬而未决,若若却迫不及待地提起她的报仇之事,并央求方兴给她献策。
听罢若若的复仇计划,方兴频频点头:“若若姑娘,事有凑巧,你要找的钜子杨不疑,我恰恰在三日前与他相见。”
若若兴奋道:“那他现在在哪?”
方兴道:“他和蒲无伤兄长皆回了神农顶。”
于是,他把杨不疑、蒲无伤从巫山南岸归来后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也同姜艾和若若说了一番,最后补充道:“他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走时杨兄似乎说有世外高手约他们本月月圆之夜于神农顶切磋武艺。”
若若惊道:“切磋武艺?不好,难道是昆仑派?”
方兴不解:“昆仑派?”
若若咬着牙关,恨恨道:“也好,既然他们自投罗网,去找钜剑门晦气,那我还省得到处去找这些败类复仇!”
听到这,姜艾不禁皱眉,如果真的是昆仑派向钜剑门约战,那未免也太过巧合罢?
方兴沉默许久,这才问姜艾道:“艾姑娘,你接下去有何打算?”
她多想在楚营与方兴再盘桓几日,可天公不作美,她如今没有留下的理由。一来,商盟和巫教的秘密已逐渐浮出水面,她在飞凤峰上与那神秘男子的约定也刻不容缓;二来,芈芙和方兴的感情如今遭遇考验,自己再有念想,又如何能趁虚而入?
想来想去,姜艾终于下定决心,准备与方兴作别。
方兴奇道:“艾姑娘,你真的要回南阳?”
姜艾心中滴血,表面上不动声色:“聚散终有时,若是天可怜见有缘,或许真有重逢之日……”
方兴的眼神中满是不舍,几次话到嘴边都痛苦地咽下:“你……要多保重!”
姜艾已然梨花带雨,但她哪敢把实情相告?家族所图之事甚大,她从来不对任何人透露自己的来龙去脉,倘若方兴真的想与她再度相见,又如何知道去何处寻觅?
无可奈何花落去,此一别,若不能再次相见,或许便是永别。
千言万语,终化作泪水一双;送君千里,还不是自此殊途。
二女上了一叶扁舟,告别了方兴,便顺江流东去。
千里江陵一日还,轻舟已过万重山。蜀人擅长舟楫,若若将小船在岸边搁浅,神农架便在眼前。
若若弃舟步行,却见姜艾踟蹰不前:“艾姐姐,走呀!”
“不了,”姜艾摇了摇头,“我将你带到这里,此事已了,我们便就此别过吧!”
言罢,姜艾头也不回,骑上方兴相赠的良驹,驰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