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参轻摇三寸不烂之舌,说熊徇以厉害,终于使之下定决心主动出击,给蜀军来个天降奇兵。
不过舒参知道,这并不代表自己的口才胜过熊徇,毕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熊徇如今急火攻心、疑心甚重,一时乏策,也算得上情有可原。
就这样,三人在中军大帐内彻夜商议分兵、用兵之计,计议已毕,便各自分头行动。舒参辞别熊徇、屈破败君臣,回到营地时已是黎明。
刚要入徐军营帐,舒参在清晨微光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方兴。
舒参笑着过去寒暄:“方大夫彻夜相侯,定有要事相商,参洗耳恭听!”
方兴作了一揖,开门见山道:“舒元帅过谦,不才此来,便是为了出兵一事。”
“出兵?”舒参故作不知,“此话怎讲?”
方兴倒也觉好笑:“舒元帅,此事可不必相瞒。徐、楚联军之首脑深夜议事,除了商议华蓥密道之事,别无他意。”
舒参赶紧作了“嘘”声,压低音量道:“这果然瞒不过方大夫法眼,兹事体大,休要声张。”
方兴正色道:“舒元帅明察,这华蓥要道乃破鬼午蜀军之要害,务必多加小心。”
舒参点了点头,心中对那地图的真伪又信了三分——他信任方兴的人品倒在其次,他之所以如此慎重,特地拜访自己一趟,想必亦有了破敌之计。
于是问道:“方大夫,可否有何高招?”
方兴低声道:“实不相瞒,此图乃是蜀中义士所赠,为的是替蜀国除去鬼午之害。汝等明日孤军深入敌后,不须浴血恶战,只消扰乱蜀营,自有高人侠士前去刺杀贼酋鬼午。”
舒参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多谢方大夫指点!”
二人交情倒也不深,方兴匆匆交代完这些事后,便告辞离开徐国军营,回楚军中去不提。
出兵前夕,舒参只有一日准备,在徐军营内,他心绪难平。
此次长途奔袭华蓥要道,乃是舒参一力主导,故而能者多劳,他自然要担任起远征军指挥官之责。而他能指挥的军队也相当有限,只是从徐、楚联军中各抽调半数主力,合计五千士卒供自己驱驰。
与此相反,楚军只是派出屈氏三俊、夔氏三杰以及祝融氏诸将,率领二千五百名楚国骁勇随舒参前往奇袭广安。而熊徇与屈破败则驻守江州城大本营,指挥剩下的徐、楚士卒,各二千五百人。
盘点之下,舒参与楚国年轻将领手中的五千人虽然骁勇,但比上鬼午手中的三万蜀军与一万鬼卒,岂止是捉襟见肘可以形容。
更何况,鬼午麾下的蜀军以逸待劳,显然就是打定“拖”字决主意——
如今蜀军是主,在广安城屯下重兵;徐、楚联军是客,早晚会因时日难熬而退出江州城。到那时,蜀人便可兵不血刃得到江州石头城,进而进逼巴地,鱼腹浦以西的巴盐之利,便尽为蜀人所有。
等待舒参的绝非一场容易之战,相反,此役凶险异常。
或许,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麾下有了楚军劲卒加入,穿越华蓥密道变得容易许多。此密道险要非凡,位于华蓥山崇山峻岭之中,而楚军乃天下最擅长山地作战者,自不在话下。
次日黄昏,舒参率领五千徐、楚联军兵卒,带上了半月干粮,告别江州城将士,趁夜色离开本营,便朝华蓥山的密林深处而去。
在送别敢死队的人群中,舒参见到了方兴期盼的眼神。本来,舒参曾提议此役带着方兴同往,便可如虎添翼。然而熊徇终究还是提防于他,执意将其留在江州城,好生“款待”。
舒参知道,尽管方兴没有深入前线,但此人的处境却也丝毫不容乐观。如果华蓥密道的奇袭失败,熊徇绝不会轻易放过他。可若侥幸成功,卸磨杀驴的事情,也不知熊徇做不做得出。
一路上,舒参不敢多耽,催促着麾下五千名将士日夜赶路。尽管脚下的密道与地图上所标记之地大抵相同,但毕竟走在荒芜已久的羊肠小道,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还是颇费时日。
屈氏三俊和夔氏五杰年轻气盛,出征前,熊徇和屈破败对他们千叮咛万嘱咐,此次突袭敌后,舒参才是总指挥,楚军诸小将务必以他马首是瞻。
刚开始,这些后生们很是兴奋,对这段旅程充满期待。可随着孤军深入,距离大本营越来越远,他们又反倒有了胆怯之意。
屈轸开始不安,弱弱地问道:“舒元帅,按日前的行军速度,再过三日便要到达广安。可蜀军数量四万,足足八倍于我方,敢问元帅可曾有策以对?”
舒参微微一笑:“哪有什么定计?不过是见机行事,见招拆招罢了。”
屈轸面露难色:“这……”
舒参道:“怎么?怕了?”
屈轸正了正兜鍪:“哪里话,我等生为楚人,死为……”
“打住,”舒参哑然失笑,“口口声声视死如归之人,往往最为怯懦。”
屈轸讨了个没趣,不知说什么好。
舒参开导道:“用兵打仗,行军布阵,本就是天下最凶险之事。周人有谚云,‘兵者,天下之至不详也。’故而,我们与敌军交战,才不是凭一勇之力,与对方博个力尽而亡,才显英雄本色。”
屈轸不得要领:“难……难道不是么?”
“当然不是,”舒参笑道,“为将帅之人,可不能意气用事。你看,你我身后这五千骁勇,不分徐人、蜀人,皆是为人父子者,亦是血肉之躯。但在战场上,他们唯将帅之命是听,舍生忘死,你我又怎能将其性命当做儿戏?”
屈轸连连点头:“於菟老将也时常如此告诫我等,看来,英雄所见略同。”
舒参摆了摆手:“屈老将军何等威名,不才岂敢自我抬举,与他相提并论?”
见屈轸等人沉思,舒参又道:“不论如何,此战九死一生,你我同袍作战,便是手足弟兄。敌众我寡,必须先为之不可胜,才有机会克敌制胜。总之,即日起,徐楚联军切勿轻举妄动,一切听我指挥!”
屈氏三俊和夔氏五杰闻言,再无异议,皆行礼答谢。
大军迤逦向前,对于未来的战斗,舒参心中没有答案,只得随机应变。
随着孤军越来越深入,眼前逐渐出现几支小股蜀军,也就几十人规模,在林间执勤站岗。
屈轸心痒难耐,蠢蠢欲动,准备主动请缨与他们战斗,却被舒参拦住。
见众人面露不解,舒参劝道:“稍安勿躁,大事未成,切勿打草惊蛇。”
屈轸面露不悦,身后的其他小将们却开始骂骂咧咧起来,皆道:这些蜀贼羸弱不堪,不让征战,实在难熬地紧。
舒参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继续挥兵让大部队绕道行进。
越往前进,眼前的蜀军阵营越来越多,他们贪婪地在林荫之中躲避着炎夏的烈日,哪里会想到敌人离自己已然越来越近,都未作防备。
舒参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必须安抚好随军小将们的情绪,于是索性往密林深处行军,穿林海,越沼泽,活脱脱成了一个个泥人。
渐渐地,楚军中出现了窃窃私语——
“我们为什么要听徐国人号令?”
“徐国元帅让我们钻狗洞,难道我们也要钻吗?”
“有战不打,躲躲藏藏,太过窝囊!”
屈轸也听到风言风语,他虽心中也不忿,但身为楚将,他还是选择相信舒参的判断,传令下去让手下闭嘴。
舒参充耳不闻,心中则如明镜一般。想让楚国人激发出以一敌十的战斗力,就必须压抑他们的斗志,用用激将法也在所难免。
而何况,他带队入华蓥险道是为了胜利,可不是为了逞匹夫之勇与蜀国人火并。
又行进了数里,透过黄昏林间的余晖,舒参终于看到了蜀军大营。
不出意外,鬼午确实是个懂得享受的权奸,他高筑祭台,身旁莺歌燕舞,围绕着数十名歌舞蜀女,很是惬意。
舒参见状也是心里打鼓,暗忖道,此人残暴荒淫,却为何如此得军心?但他不敢轻敌,小心翼翼地思索着破敌之策。
屈轸凑上前来,摩拳擦掌:“舒元帅,敌军就在眼前,该如何作战?”
舒参摆了摆手:“撤离此地!”
“撤?不打了?”屈氏三俊和夔氏五杰接近崩溃,不知说什么是好。
舒参忍俊不禁:“让你们撤就撤,切莫违抗将令。”
屈轸很是无辜:“舒元帅,撤也得有个由头吧?我五千联军将士风餐露宿,急行军来到此地……”
舒参笑道:“正因为众将士辛苦,这才让众人歇息一夜,等待明日进攻。”
“这是要打?舒元帅不是说笑?”
众小将听闻舒参已下定要决战的决心,皆是欢呼雀跃。
舒参知道军心可用,便吩咐道:“传令下去,今夜所有将士都要扎好火把,越多越好。还有,此次带来的唯一辎重便是油桶,每十人队分走一桶,我自有妙用!”
“遵命!”众将领命,虽不知为何要用上这么多的火把,但还是各自分头而去,依计而行。
次日三更,舒参见蜀营已然偃旗息鼓,又观林间大雾弥漫,便知时辰已到,下令让五千联军将士饱餐一顿,准备进攻。
“夔氏五杰。”
“末将在。”
“命汝等绕道前往西部营区,那里草长雾中,正是伏兵好去处。汝等只需摇旗呐喊、虚张声势,不可交兵。”
夔氏五杰为难道:“怎么?还是不能打?”
舒参道:“不是不能打,是不急着打,待到东面火起,便可袭营。”
夔氏五杰这才释怀,率领一千五百名楚军前往指定地点埋伏。
舒参又对屈氏三杰道:“汝等前往东部营区,务必消灭蜀国守军,把寨门打开。”
屈轸迟疑道:“禀舒元帅,这东营……里面可都住着猛兽呐?”
舒参故作惊诧:“怎么?屈将军胆怯也?”
屈轸硬着头皮:“不,末将不怕,只是我等兵卒乃是血肉之躯,怎么和猛兽搏斗?”
“可不是让你们与猛兽肉搏,”舒参笑指昨夜准备好的火把和油桶,“猛兽怕火,这些引火之物可不是朝蜀人招呼,而是往猛兽身上泼洒。”
屈轸这才恍然大悟:“这是要让蜀军阵营被着火受惊的猛兽冲乱?”
舒参点了点头:“正是。鬼午做梦都想不到,他最津津乐道的猛兽阵,居然反戈一击!”
屈轸再无疑惑,率领麾下一千名锐卒,便绕道往东营而去。
将楚军将士分派出去后,舒参也不敢怠慢,率领本部两千五百名徐军,在密林深处严阵以待,等到两路楚军大获全胜后,便直插蜀营腹地,与鬼午最精锐的一万名鬼卒作殊死搏斗。
待到四更,天色微亮。
三声炮响,蜀军的西边营地突然出现一阵骚动,营外喊杀声震天。舒参知道,这是夔氏五杰的军队正在疲敌。
任凭鬼午暴虐,他如何能想到自己远在广安的营地竟然会遇到敌袭,仓皇之中,他不知敌军虚实,不敢派兵应战,只是从营中调来精锐弓弩手,朝楚军伏兵处就是一阵乱射。
这时,蜀军东面营地突然火起,一阵百兽哀嚎,蜀军将士叫苦不迭。只见一只只虎豹豺狼身后被烈焰灼烧,便朝本营方向狂奔。
鬼午的大帐正好扎于涪水之滨,恰恰是这些畜生们投水求生的必经之路。它们身负灼伤,哪里把拦阻他们的蜀军士兵放在眼里?一阵冲击之后,蜀军丧生猛兽爪牙中者,不计其数。
说时迟、那时快,见蜀军大乱,徐、楚联军同时从四面八方杀将过来,将蜀军大军冲击地七零八落。广安之地狭长,蜀军亦是以联营方式散落驻扎,收尾不得相顾,损失惨重。
舒参身先士卒,带领手下徐国锐卒直奔鬼午而去,他知道,此役已然胜券在握,若能生俘鬼午,便可以与蜀国商讨合议之事,对徐、楚联军而言都是极大利好。
可惜的是,在杀伤千余名鬼卒之后,徐军却未能寻到鬼午身影,只剩下那棵曾经威风八面的青铜神树,已在乱军之中被踩作铜渣。
很快,蜀军兵败如山倒,纷纷逃离广安城,往涪水上游溃逃而去。
舒参自然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但据俘虏的蜀军鬼卒交代,鬼午似乎在逃跑的路上被两位剑客所伤,生死未卜。
“剑客?”舒参皱了皱眉,他想起了方兴临行前说的话,“难道说,这两位剑客便是献地图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