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周中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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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卷1-26章 方兴

尽管周王胡已然驾崩三日,即便方兴目睹了周王丧礼的全过程。但在少年心中,老胡公依旧不是周天子,而还是那位精神矍铄、出言诙谐的老顽童。

从那夜误入彘林,被老胡公搭救的那第一次邂逅起,方兴就对他莫名崇敬与佩服——尽管他衣裳简陋,尽管他起居平淡。

但他举手投足间的强大气场,那谈吐言笑间人格魅力,还是让方兴笃信其身世之不凡。若非久经沙场的战将,就是叱咤风云的统帅。不过,纵使再让方兴猜上几年,也不敢把老胡公同出奔的周天子联想到一起。

可事实便是如此,这位流落民间十四年的老周王,偏偏栖身于赵家村外的彘林,甚至自己的亡父方武还是他忠诚的护卫,这感觉也未免太过虚妄。

“凡人皆有心魔。”方兴耳边响起老胡公的名言。

他老人家的心魔又是什么?方兴不经世事,也不懂太岳山以外的世道人心,但他并不认为老胡公欺骗了自己。

这些天,“天子驾崩”无疑是彘林中人最热门话题。上到公卿将帅,下到寻常兵卒,人人都不免提及几句这传奇天子的生平。不过,暗地里的非议,倒是比表面赞扬的场面话还要多。

周王胡在国人阶层中最受攻讦,而周王师又是以国人为主。故而那些关于专利之策、卫巫作乱、国人暴动之类的罪名,不绝于耳。更有兵卒抱怨,早知此次北伐彘林是为了救援这位给镐京带来灾难的天子,倒不如随太傅虢公溜之大吉痛快。

“不,这些不是真相!”方兴不愿听到这些,尽管他也不信那些诸侯、公卿们在拜祭天子时念的那些歌功颂德的文过饰非之辞,但至少,没有人应该为少数错误而把功业全盘否定。

一代有为天子,竟然身死异地、落得如此境地,方兴不禁唏嘘不已。

他没经历过周王胡酿成的国人暴动惨案,但却被老胡公数次救过性命——老彘王獠牙是第一次,赤狄鬼子的飞矢是第二次,卫巫二癞子的哨箭是第三次,赤狄斥候的长刀是第四次……

此外,他为了保护赵家村民,放弃自保而将藏身之处腾出来供人避难。倘若没有如此累赘,他完全躲在溶洞中可以置之事外。更别说,他让自己从彘林突围,便是把生还的唯一希望给了自己。

或许,那个毁誉参半的周王胡早已身死,在他躲进彘林的那天起便与世长辞。而也在那日之后,老胡公降临人世。

老胡公悲天悯人,老胡公急人所难,老胡公不忍赵家村民因为自己而被赤狄鬼子无辜屠村杀戮,尽管他从未见过他们。

“凡人皆有心魔。”与其说这是对赵家村民的救护,倒不如说是老胡公对前尘罪孽的救赎。在他最终在高徒蒲无伤怀中撒手西去之前,他的心魔已然先灭。

“恩人,安息吧!”方兴朝着灵堂方向,倒地叩拜再三。

这几日接连遭遇大悲大恸,方兴心里苦闷不堪。十多天前,自己还是个无忧无虑的野人少年,现在却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只得强颜欢笑。

“也罢!就在林中散散心罢!”方兴起身,便在彘林里到处闲逛,想透透气。

按周礼,天子大丧之时,闲杂人等本不该在灵堂周边晃荡。但周王师哨兵都认得方兴,知道他是召公虎身边亲信的少年,自然不加盘查。

已经是傍晚时分,彘林里又起了诡谲的黑雾,也许是彘林被赤狄大肆砍伐之故,此时的雾气早已淡了大半,不再显得邪恶可怖。

过去的十多天,方兴得以近距离接触各位大周贵族,不论是诸侯国君、还是公卿大夫,方兴对他们大多失望至极。

公卿贵族中称得上有风骨者,恐怕无出召公虎、卫伯和二人之右。其余程伯休父、皇父、显父等九卿,虽忠心可鉴,但都略显平庸,更不要说虢公、虞公、晋侯父子这些色厉内荏、临阵脱逃之辈。

世人都说周王胡在位时推行‘专利’新政,得罪贵族与国人利益。可在我看来,如果得罪的是彘林中这些数不胜数的酒囊饭袋的话,那又何尝不是大快人心呢?

方兴想到这,不禁释怀一笑。但很快,他的笑容瞬间凝固——

眼前赫然出现亡父方武的坟冢跟前,原来自己已经散步出这么远来。睹物思人,方兴不由得放声痛哭。

好在这里空旷寂静,人迹罕至,他斜倚在树下,对着坟头自言自语起来,把压抑多日的心里话统统向亡父倾诉一番。在方武生前,父子俩的对话反倒不多,今日也算弥补这个缺憾罢。

“爹瞒得我好苦,你竟是太保召公之家宰,从镐京千里迢迢到这,原是为了便侍奉周天子于彘林,这一隐姓埋名,便是十四载。”

说到这,方兴这才幡然醒悟,为何父亲生前总不愿离开这狄患频仍的赵家村。回想过去,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看来,在赵家村散布彘林凶险者非爹莫属,这是周天子栖身之地,可谓用心良苦。”方兴用手捻土为香,恭恭敬敬地又朝父亲坟冢拜了几拜。

“周天子藏身之溶洞巧设机关、粮食充盈,想必也是爹的杰作。卫巫化身为二癞子,潜伏在赵家村与爹斗智斗勇,怪不得巫医说你我父子乃是朝廷眼线,恨不除你我而后快。”

方兴把半个月前心中积累的种种谜团串了起来,重新印证之下,豁然开朗。

想必,当二癞子发现了老胡公在彘林中的踪迹,才将引来赤狄鬼子屠戮赵家村、围攻彘林之事。而亡父方武料敌于先,提前知会老胡公报信于镐京,使得召公虎发兵来救彘林。

现在想来,赤狄的目标根本就不是赵家村,自己误打误撞进入彘林只是偶然,并不影响事态的发展。这样一想,方兴的愧疚之心多少略有释怀。

可最终还是因为自己的托大害死了父亲,若不是自己出彘林侦查而被赤狄围攻,父亲就不会被乱箭射死。爹若还在人世,他定有手段助周王胡从彘林突围,不至于被围困十日后灯尽油枯……

“这么说,父亲和周王胡都是因我而死么?”方兴想到此节,追悔莫及。

愧疚磨人,少年止不住再次仰天哀嚎,用力拍打着地面,几乎哭晕过去。也不知哭了多少时辰,等方兴迷迷糊糊醒来,已是深夜。原来,自己精疲力竭,竟一头睡死过去。

人的神奇之处在于,全力宣泄了自己的感情之后,就会神清气爽起来。方兴站起身来,望着头上的满天星辰,呆呆出神。

“那是猎户星!”方兴看着天上的猎户星座,心中感慨万千,“幼时父亲曾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星辰,那么这夜空最亮的猎户星,会是周天子么?”

方兴的眼神开始模糊,只感觉眼前的漫天星海洒落眼帘。

“父亲,老胡公,赵叔,村民们,牺牲的将士们……”

那些死去的人,仿佛停留在夜空,化作点点繁星,像是为自己点起了灯,照亮前路。

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却只觉指尖一阵微微痛麻,赶忙把手指缩了回来,而脑海中那些挥之不去的脸庞,瞬间从指缝中滑走。

十几天前,赵家村是多么宁静恬淡。然而好景不长,短短几天内,一切都被残暴的赤狄鬼子毁于朝夕。父亲战死、赵叔被杀,周天子溘然长逝,赵家村民们也被屠戮殆尽,只剩下生死未卜的茹儿。

“茹儿?茹儿你在哪?”方兴声嘶力竭地喊着。

茹儿还活着么?

她已被赵叔许配给自己,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七年之约,我答应茹儿要平安回来,也答应赵叔要照顾茹儿一辈子。可如今,言犹在耳,伊人却不见踪影。

可最让方兴不安的,是茹儿丢下的匕首——她誓称宁用那匕首自戕也不陷落鬼子毒手。可如今,防身之物尚在,伊人却杳无音讯。即便杨不疑声称他没见过茹儿被赤狄掠走,可她一个弱女子流落在这荒郊野外,又如何不是凶多吉少?

方兴不敢多想,事不宜迟,他决定即便孤身一人寻彻彘林、翻遍太岳山,也要寻找到茹儿下落。

他在心里盘算了一番:向东赵家村方向、向南赵邑方向都布满周王师哨兵,如果茹儿流落到那里,想必早就和自己相见。倘若茹儿不在彘林,便只有一个方向可去——太岳山。

或许,太岳山附近还藏有赤狄鬼子的余部残兵,但此刻方兴已然看淡生死,把危险置之度外。除了茹儿,他心里再无他念。若茹儿不在人世,余生味同嚼蜡,出将入相又如何?

趁着月色,方兴朝亡父方武的坟冢三拜九叩,随后拍拍身上尘土,转身离去。

他不愿让召公虎知道自己行踪,故而选择不辞而别。老太保待我方兴不薄,但他国丧在身,又哪顾得上过问一对野人少男少女的破事?

披星戴月,彘林道路一如既往地复杂。

方兴取出司南,找准方向,便朝太岳山走去。一个时辰后,他就到达彘林通向太岳山的入口。

彘林方圆数里,周王师的驻防部队数量毕竟有限,这几日又没有见到赤狄人的一兵一卒,也渐渐放松了警惕。方兴此前有躲开赤狄哨兵的经验,今日自然也顺利过关。

就这样,在天亮之前,方兴不知不觉已离开彘林这伤心之地,他拣了一条山路,顺着太岳山的陉道而上。

太岳山巍峨延绵,重峦叠嶂,想要在山里找到茹儿下落,可谓大海捞针。但方兴已横下一条心,渴了就喝些山泉水,饿了就捡些果子充饥,执着向前。

就这样,翻过一座座大山,爬了一道道高岗,一天半过去,始终没见到半个人影。

已是正午时分,方兴精疲力竭,只得稍事歇息。他挑一块阴凉大石躺下,和衣而卧,不久入眠。

人有所思,必有所梦。

恍惚间,方兴回到了赵家村中,在村口的小溪边,茹儿就甜甜地睡在溪边草地上。那是他们从小嬉戏打闹的地方,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方兴多怀念那些日子,就连山花野草都那么馥郁芬芳。

方兴不忍心吵醒睡梦中的茹儿,他陶醉于她动人的朱唇,再难以抑制情愫,正想俯身一吻。就在这时,茹儿身后出现两个凶神恶煞的身影——

天杀的赤狄鬼子!方兴赶忙拉起茹儿小手,拼命往前跑,但双脚却像生了根一般,纹丝未动。终于,赤狄鬼子呼吼着追将上来,举起亮晃晃的长刀……

方兴突然惊醒,原是南柯一梦。

他揉了揉眼,似乎听到人声从身后传来。方兴赶紧一个轱辘翻身,躲到岩石后头,紧张地探头观瞧。

“杨兄,你等我一等!”

一个熟悉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方兴探头一看,认得来人正是蒲无伤。而在他身前另有一人,一袭黑衣短打,身形矫健,乃是侠士杨不疑。

只听杨不疑冷笑道:“蒲老弟,你我虽结义金兰,但这十余年来修习不同,只怕在脚力上越差越多也。”

“瞧你这话说的,”蒲无伤只顾扶着巨石,大口喘着粗气,许久才把气倒腾匀实,“你我皆是亡国落难的公子,承蒙恩师收留,在彘林传授技艺,虽各有所专,但毕竟师出同门。”

杨不疑微微一笑:“你天生好静,只爱钻研草药医方,故而恩师传你神农之术;而我生性好动,半刻闲不下来,恩师便传授格斗侦斥之术。”

“是嘛,”蒲无伤哀怨道,“你都说了一静一动,我的身手如何同杨兄相提并论?”

又听杨不疑哈哈一笑,道:“你此前可曾料到,咱们恩师竟然是隐逸彘林十四载的堂堂大周天子?”

“始料未及,”蒲无伤咋舌道,“只道怹老人家是位世外高人,没曾想,当无伤得知恩师真实身份之时,竟是见他最后一面。”

杨不疑点了点头,抬头望着远方,半晌无言。

蒲无伤眼亦是面露忧伤之色,片刻才道:“莫非,杨兄早就猜到恩师身份?”

“未曾,”杨不疑摇了摇头,“可如今回想起来,恩师隐居彘林便可知晓天下大势,短短一封信笺便能让太保召公亲率周王师来救,除当今天子,还有谁人能够做到?”

方兴躲在大石背后屏气凝神,看样子对方并没有发现自己的行踪。心思稍定,心中暗自忖度道,原来老胡公乃是周天子一事,他的两位高徒也一直蒙在鼓里。

毫无疑问,蒲、杨二人此来,正是要寻找自己下落。可方兴现在心乱如麻,并没打算回去,而是继续侧耳倾听二人对话。

只见杨不疑‘嗖’地一声、三步并两步窜上方兴所在的巨岩顶上,放目远眺,把彘林尽收眼底。方兴吃了一惊,赶紧四肢紧贴巨岩,生怕被杨不疑这位侦查高手觉察。

蒲无伤用衣袂擦拭了下汗水,问杨不疑道:“杨兄,太保请我二人寻找方贤弟,你为何如此笃定他就在这太岳山之中?”

杨不疑站在巨岩上,迎风吐纳好一阵,挥手一指:“蒲老弟,你对这彘林地势可否熟悉?”

“杨兄玩笑,”蒲无伤哂道,“你我在彘林长大,对此间地理如反掌观纹一般,”

“你看,彘林西、北、南三面皆是坦途,皆有周王师大军驻扎于此,他有如何逃得过卫兵们的眼睛?”杨不疑嬉笑看着蒲无伤。

“怕是不能。”蒲无伤摇了摇头。

杨不疑很淡定:“故而,只有这东面的太岳山,才可能是这位方老弟的唯一去向!”

方兴心头一凛,杨不疑竟然能算得出来自己的路线,不愧是名师出高徒。

又听蒲无伤问道:“杨兄,这茫茫太岳山中,悬崖峭壁林立,山路又回环曲折,难辨西东,方贤弟不会遭遇甚么意外罢?”

“不至于,那小子命硬得很,“杨不疑满不在乎,“上万赤狄大军围困彘林,他都能逃出生天,如今太岳山已无鬼子,自不会遇到危险。”

“只是,”蒲无伤略有迟疑,“我怕他寻了短见。”

“短见?何以见得?”杨不疑干笑两声。

蒲无伤喟然叹道:“唉,方老弟也是命途多舛。其父方武忠肝义胆,护卫恩师不遗余力,最终死在赤狄宵小手中。如今,方老弟再无亲人,赵家村也被夷为平地,如今无依无靠,也是流离失所之人。”

“他今日之遭遇,与我二人十多年前的家破人亡何其相似也?”杨不疑也附和着感慨起来。

“正因为如此,他这十几日来接连遭逢大变故,我怕他心中难堪其负……”

“方老弟虽手无缚鸡之力,但也绝非懦弱之辈,”杨不疑从巨石上跳下,拍了拍发小的肩膀,“他只是暂处人生低谷,岂是甘心久居人下之人?何必自寻短见!”

“也是。”蒲无伤微微颔首。

“更何况,方老弟颇有乃父之风,”杨不疑难得夸人,“我在汾水边考验过他,这野人少年急人所难、忠肝义胆,又难得好学坚毅、兼有权变。恩师信任之人定不会错,假以时日,定能成为栋梁之才。”

“只是,他寻不到那位叫‘茹儿’的姑娘,对他打击似乎很大。”蒲无伤说出自己担忧。

“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岂能困于儿女情长?”杨不疑露出一丝丝鄙夷之色。

蒲无伤似乎不以为然:“你是无情侠客,我是冰心医者,自然早看透人间冷暖,但方贤弟……”

杨不疑玩心顿起,道:“我与你赌赛如何,不出三日,我们定然寻得到他!”

“如此,无伤便放下心来。”蒲无伤略展眉梢,也不再纠结。

方兴一直默默听着二人的对话,他本被这几日的变故折腾得精神颓废,没想到心目中两位高人才俊居然对自己评价甚高,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

再低头看看自己,竟然囿于男女私情而妄自菲薄、自怨自艾,反倒不像个英雄好汉做派,更是羞得面红耳赤。

方兴咬着牙,暗下决心,为了亡父、周天子、赵叔,还有生死未卜的茹儿,我必须负重前行。山高水长,必不负茹儿七年之约;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定给亡者报仇雪恨。

此时,蒲无伤也已歇息得差不多,他拍了拍身上尘土,随着杨不疑继续上山追寻而去。

方兴本想就此跳出来与二人相见,但想到自己刚刚暗中偷听对话,也觉尴尬不美,只得作罢。但相比于出彘林之时,方兴心情已然好转,心想杨不疑寻到自己只是时间问题,倒不如原地歇息一番,再做计较。

尽管他心中还对茹儿念念不忘,但她生死未卜,就算寻遍彘林,搜尽太岳山,怕也是大海捞针。眼看彘林中周王七日丧礼便要结束,自己还当以大局为重,先将个人私情搁置一边。

想到此,方兴胸中阴霾暂时消散,便苦中作乐,信步游览太岳山之盛景,登高抒怀。渴了就饮些山泉,饥了就采点野果,清醒时翻看钻研会儿《尚书》,困了就找块巨岩小憩。

果然,一日之后,重返此地的杨不疑和蒲无伤就顺利“找”到了方兴。

乍一见面,那二人都大喜过望。

“杨兄,”蒲无伤吐了吐舌头,“我终究输了赌赛。”

“时候不早了,尔等需尽早下山,怕是别误了恩师小殓仪式。”杨不疑催促道。

方兴低头不语,心想自己逃出彘林的鲁莽和任性实在要不得,先父方武和老胡公若泉下有知,也会笑自己太不懂事。

下山路上,蒲无伤谈性甚浓,方兴听他细说当年和杨不疑一起拜周天子为师,并肩学艺之事。

当初,周王胡痛心杨、蒲二国灭于赤狄之乱,自觉罪孽深重——当初若不是自己的疏忽酿成国人暴动的大祸,这两个孤悬边境的诸侯国便不会有亡国灭种之虞。

痛定思痛,周王胡便不顾安危,神不知鬼不觉从鬼子的俘虏中救出二位亡国公子。见他们天性聪慧,便收之为徒,在彘林溶洞之中潜心教授,并抚养成人。

周天子天生神力,年轻时能赤手搏虎,武力了得。而杨不疑有志于学武,于是周王胡便将一击致命的格斗绝学倾囊相授。杨不疑习成之后,善用短兵,杀人绝不用第二招,这一点方兴在汾水边便已见识。

有了一身好武艺,杨不疑便化身为周王胡的“眼睛”,他游走列国,替周天子收集四方情报。故而周王胡足不出彘林,便可对周王室了如指掌,并时不时递密信于周、召二公,指点迷津。也正因为此,周王出奔十四年,天下却并无大乱。

而蒲无伤生性恬静,喜好钻研,于是周王胡便传他行医治病之术。周王胡本不擅医术,但是他逃离镐京前从大周守藏室取出神农氏传世名著,才略微初窥其中门径。蒲无伤对医理过目不忘,又好采集百草、研习药理,于是很快就在医学造诣上远超出周王胡许多。

“我师徒三人在彘林中教学相长,好生惬意,可惜幸福的时光终归短暂。一日,恩师无意中在反思蒲、杨二国灭亡的教训时,发现其中有巫教作祟。”蒲无伤感慨道。

“巫教之秘?”方兴忍不住插嘴。

想到巫教,他脑海中便会想起卫巫企图射杀自己的场景,这贼人包藏祸心,在赵家村里伪装成二癞子十几年之久,如何不让自己心有余悸。

“一切皆因卫巫而起,”杨不疑补充道,“商朝覆灭之后,其国教巫教自然没了靠山。可这两百余年来,巫教始终贼心不死,做着反周复商的千秋大梦。终于,共、懿、孝、夷四王数十年的无道统治给了他们机会。”

方兴点头道:“所以卫巫策划了国人暴动?”

“正是,起初恩师还道卫巫们只是一帮钻营小人,何曾想,他们身后竟然是沉寂了两百年的巫教势力。到后来,巫教扶植东山皋落氏、廧咎如氏异军突起,赤狄军势也空前强大,最终灭了我二人祖国。”杨不疑悲愤道。

“而巫教所谋者远不及此,乃是要彻底颠覆大周!”蒲无伤亦是忧心忡忡。

“这么说,此次赤狄进犯,只是个开始?”方兴不寒而栗。

“正是。巫教在暗中筹划一场惊天阴谋,有鉴于此,恩师才让我赶赴镐京送信,告知周、召二公恩师所在,请他们出兵救急。”蒲无伤道。

“原来千里迢迢给太保送密报之人便是蒲兄。”方兴恍然大悟。

蒲无伤道:“正是不才。”

方兴掐指算了下时间,拍手大喜:“这就全对上了!”

“什么?”二人不解。

于是,方兴仔细回忆自他误入彘林以来,亡父方武、周王胡等人的一言一行,将自己昔日的困惑和不解串联起来,依稀拼凑出彘林之迷的前因后果。

“当初周天子在彘林射杀两个赤狄鬼子,想必多少猜出赤狄即将围攻彘林的阴谋。次日,先父得知我误闯彘林,便行色匆匆前去同天子会面。周王胡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便安排蒲兄前往镐京城送信,通知太保召公出兵勤王。

“随之,先父匆匆赶回赵家村,通知赵家村民防御赤狄。待到鬼子准备屠村,周天子不忍赵家村民因己无辜受戮,故而让先父将村民撤往溶洞之中,并向赵邑求援,把危机情势报于杨兄,安排其在汾水边等待我突围前往周王师阵中。”

方兴言罢,杨不疑、蒲无伤拍掌称赞道:“怪不得恩师对你赞赏有加,方贤弟果真聪明至极,参透了这彘林之秘,一点不差!”

不多时,三人已到太岳山脚,彘林便在眼前。

走了几步,蒲无伤突然发现杨不疑在身后站立不动,于是疑道:“杨兄,为何停步不前?”

杨不疑笑了笑,远远地对二位作了一揖,道:“蒲老弟,方老弟,有劳二位回彘林替我向太保作别,我们也就此别过!”

蒲无伤不解道:“杨兄,此话怎讲?”

杨不疑挥手一笑:“杨不疑闲云野鹤,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你不看恩师收殓?”蒲无伤又道。

“也是,差点忘却!”杨不疑收敛笑容,整了整衣冠,对着彘林周王胡停灵方向叩拜三番,起身扬长而去。

等蒲无伤缓过神来,早已不见义兄踪影,只得无奈对方兴道:“杨兄总喜欢这么来去如风!”

“神龙见首不见尾,杨兄真乃高人也!”方兴也是摇头暗叹。

过了许久,蒲无伤这才长叹一声:“方贤弟,我们这就回彘林罢!”

眼看天色将晚,周天子的小殓仪式便要开始。二人胡乱吃些干粮,快步朝着彘林的方向而去。

夜幕降临,彘林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和神秘。

蒲无伤从小到大无数次出入彘林,本该对此轻车熟路,但天杀的赤狄鬼子早把这里变得面目全非。若非二人顺着周王师大营火光方向行进,怕是非迷路不可。

“我没能救活恩师,”蒲无伤悲从心起,“为何我没能救活恩师?”

他显然很自责。周王胡不仅是他救命恩人,更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虽然周王师总算将赤狄鬼子从彘林赶走,但终究迟了半步,天子撒手人寰,蒲无伤也是回天乏术。

蒲无伤越想越悲愤,以至于忘情地用力捶打胸口。

“杨兄,节哀顺变,你这又是何苦……”方兴小心翼翼地问着。

“只恨我学艺不精,没能将恩师从死神手中抢回来!”蒲无伤停下脚步,嚎啕大哭起来。

“凡人皆有心魔,”方兴脑中也是一片空白,只能想到这句话来安慰,“这是你恩师送我突围出彘林时的教诲,我谨记在心。”

“唔,心魔,”蒲无伤若有所思,“枉我自诩医术高明,却看着恩师在怀中仙逝而无能为力……他老人家走后,无伤再也没有亲人也……”很显然,这是他的心魔。

“生死有命。”方兴哀叹了一口气。

同是天涯沦落人,二人此刻际遇又何其相似?谁又何尝不需要安慰呢?

“我若有杨兄一半豁达,便省了这份苦楚。”蒲无伤努力调整心情。

可杨不疑也未免太过冷血无情了罢?方兴没有说出口,而是问道:“可知杨兄此去何往?”

“方贤弟有所不知,”蒲无伤渐渐打开话匣子,“恩师生前,便设下一张情报大网。作为高徒,杨兄自然要继承其遗志,完成其未竟之事业。”

“情报网。”方兴若有所思。不管怎么说,周王胡已然发现巫教秘密,倘若杨不疑能深挖其根源,或许是大周一大幸事。

“杨兄杀伐太重,”蒲无伤无奈地摇着头,“恩师之学博大精深,以致成两个极端——杨兄成天害人性命,无伤则负责救人性命。我二人虽是发小,却似乎天生有隔阂。”

“可世间总有恶人,杨兄所杀者,大抵都是不义之人罢。”方兴竟然为杨不疑辩解起来。

“你这倒像极了杨兄口吻,”蒲无伤苦笑道,“恩师也曾开导与我,杨兄亦立下毒誓,他只杀恶贯满盈之人——杀恶人乃是为拯救无辜,这倒和无伤悬壶济世殊途同归。”

老胡公所言就是如此有见地。只可惜,自己还没来得及多听他教诲,老天子便与世长辞。随即转念一想——他是天子,我是野人,又哪里再敢奢求这般机缘?

“杨兄乃是隐侠义士,必不会滥杀无辜。”方兴话刚出口,脑海中便闪现出杨不疑在霍国杀守将、夺车马之事,顿觉不妥。

“只可惜了那位守护天子的黝黑汉子……”蒲无伤似乎发现自己说漏嘴,话头戛然而止。

“你是说赵叔?”方兴突然产生不祥预感,“难道赵叔的死与杨兄有关?”

“这,”蒲无伤有意避而不谈,“但愿是我多心罢……”

“蒲兄快说!”方兴心急如焚。

“不可能,不可能,”蒲无伤话不说全,犹如钝刀割人,“那日杨兄佩戴的也是赤狄弯刀,我便多心质疑与他两句,他坚称不知,怪我错怪与他。”

“对,一定是你多心了!”方兴嘴上含糊地附和着,心中早已翻涌沸腾。

难道是杨不疑闯入溶洞中杀了村民赵叔?为什么赵叔临终前看到杨不疑时惊恐万分?那茹儿呢?杨不疑可是坚称他没有看到她的下落……

方兴眼前一黑,不敢再往下想。

蒲无伤看出了方兴的不安,赶紧劝慰:“是我不该怀疑杨兄,至少,你那位赵叔的刀口,显然不是杨兄的招式所伤。”

杨不疑杀人绝不用第二招,这是个不错的安慰。可为什么溶洞中人全都丧生,唯独茹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杨不疑那几日就在彘林,甚至就在溶洞附近,方兴隐约觉得,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也隐瞒了些什么。

“你可知我为何学医?”蒲无伤的问题让方兴稍微转移注意力。

“不知。”方兴定了定神。

“赤狄灭亡我蒲国时,那年我才五岁。鬼子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昼夜间已是国破家亡。无伤在死人堆里爬了好远好远……”蒲无伤望着故乡的方向,潸然泪下。

“亲人们在我耳畔撕心裂肺的呼吼、垂死挣扎的呻吟,至今还萦绕在无伤耳畔,久久不能消逝。我望着他们面对死亡的绝望眼神,却无能为力。那时起我便立志学医,拯救天下受到同样病痛折磨之人。”

方兴肃然起敬,感慨道:“蒲兄,你不仅完成了梦想,还成了神医。”

“‘神医’二字无伤愧不敢当,切莫再提,”蒲无伤突然转向方兴,目光坚毅,“我医过之人数以千百计,但普天之下,最难治愈,恰恰是心病。”

“这……”方兴不知对方想说什么。

“而方贤弟,”蒲无伤顿了顿,“你可以医人之心病。”

“从何说起?”方兴讶异道。

“你是众人口中的义士——急人所难,成人所托,此乃大义也。倘若世上人人都有方贤弟这般无私之心,天下人便再无心魔也。”蒲无伤的话毫无矫揉,发自内心。

“杨兄谬赞,方兴如何担待得起。”

“无伤毫无虚言!你有梦想,更难能可贵的是,你能为梦想迎战心魔。凡人皆有心魔,心魔即为心病,而心病只有心药才能医治。你不仅能自医,还能医人,这是你的医术!”

方兴听得一声鸡皮疙瘩,从小到大,从来未见有谁给过自己如此之高的评价,如何能不受宠若惊。他弱弱地嘟囔着:“梦想……”

“所谓梦想,不是你夜晚梦到的遥不可及,而是你一想到就激动地为之不眠的迫不及待!而终有一天,梦想会照进现实,散发万丈光芒!”

蒲无伤的话振聋发聩,说得方兴热血沸腾。

凡人皆有心魔,心魔即为心病,心病唯有心药可医。

是我解了赵叔心魔,他才将茹儿许配与我?是我解了老胡公心魔,他才发恻隐之心收容赵家村民?是我解了召公虎心魔,他才不再犹豫解彘林之围?是我击败自己心魔,才从彘林突围请来救兵?

方兴未得出答案,准确地说,他不敢相信这些问题的答案有可能是自己。

……

当方兴回到彘林中时,七天七夜的守灵即将告一段落,明日便是周王小殓。

召公虎此时焚香已毕,沐浴更衣,准备次日主持丧仪。可乍听闻方兴归营,却兴奋地跣足而出,降阶相迎。

蒲无伤先是简单说了找到方兴的经过,又说了杨不疑辞行之事。

召公虎迟疑半晌,无奈苦笑道:“这倒颇像杨公子的一贯做派,世外高人也。”

此时方兴双膝跪地,向召公虎连连叩首致歉:“都怪我不识大体,劳太保费心。”

“哪里话,”老太保连忙将方兴扶起,又见他心事重重,于是问道,“敢问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方兴不敢直视对方,只是低头轻声道:“我……还没想好。”

召公虎面露欣喜:“既如此,便同孤回镐京可好?暂时委屈你栖身太保府内,他日必有大用,不知意下如何?”

镐京城,太保府。见蒲无伤连连对自己点头示意,方兴拜谢道:“愿听太保安排!”

召公虎抚掌笑道:“好极,好极!你由方武抚养成人,如今他殁于王事,长眠于彘林,也算死得其所。”

方兴眼眶中闪过一丝泪光,道:“我亦愿继承先父之志,若能效力于太保左右,执鞭坠镫,在所不辞。”

“非也非也,”召公虎笑着连连摆手,“以汝之才,成就定在方武之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广袤华夏中原才是你用武之地,岂可囿于孤之家府?孤定当竭力培养,这才不负先王大周中兴之遗志,不负天子在彘林中对你之信任!”

方兴泯着嘴看向远方,心中泛起波澜。

又过了一会儿,召公虎问道:“方兴……你可曾取字?”

方兴愣了一下,尴尬道:“禀太保,我一介野人,怕是不配有名字。”

“这可不像你,”召公虎笑着道,“‘方兴未艾’,此名正应我大周中兴之吉兆,妙极!”

“惭愧,惭愧。”方兴小脸通红。

召公虎沉思片刻,又道,“既如此,孤便代汝亡父为你取字,表字曰‘叔’,将来孤直唤你‘方叔’如何?”

方兴也不及细想,自是欣然同意。对方此举,等同于赐给自己国人地位,得当今大周三公之一的太保召公赐字,天下可没几个人有此殊荣。

伯、仲、叔、季,方兴不知召公虎为何给自己表字为“叔”,但他隐约猜到召公虎或许清楚自己的身世,只是对方不愿多说,自己也不敢多问。

“多谢太保大人赐字!”方兴赶紧下拜。

“方叔快快请起,”召公虎露出欣慰的笑容,“天色不早,明日便是天子小殓,回营歇息吧!”

“唯!”

夜已深,方兴也觉一阵倦意袭来。出了中军大帐,又与蒲无伤挥手作别,各自回营休息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