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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9章 卷5-50章 阿沅 ? 肆(上)

冬十二月,甲子。

这是虢国迁封的吉日,也是阿沅刺杀僖夫人的最后时限。

过了今日,如果虢公长父还未听闻他老情人的死讯,阿沅的师兄洛乙丑便会被处决。不管死的是谁,虢公长父都希望用一个人的鲜血作祭祀,为他的迁封大业庆功。

凌晨,阿沅已近绝望。

自前番夜探王宫遇阻后,阿沅一直浑浑噩噩。

蒲无伤和杨不疑突然出现在镐京,阿沅心中短暂燃起希望。可王宫如今加倍防备,太傅府里也已加强防范,三个玄烟阁刺客日夜轮流值守,生怕杨不疑来劫走人质。

阿沅如今再寻不到出府的机会,又何谈刺杀僖夫人?

此时的她,已被玄烟阁刺客们押至陈仓,那是虢公长父的封地采邑。

此时的陈仓城内,热闹非凡,人头攒动。

虢国礼官们商讨数日,终于为虢公长父定下迁封步骤,礼仪繁复,浮夸。

寅时,虢公长父在陈仓宫殿内焚香,沐浴更衣,换上祭祀所用的冠冕。

卯时,虢国君臣、宗族元老齐聚虢国祖庙,告祭历代虢公,再移驾社稷坛,拜祭后土,感其庇佑虢国两百余年风调雨顺之德。

礼毕,自有礼官簇拥入祖、社之中,迁移祖先牌位与社稷神主。

辰时,虢公宫前的逵道上,一方临时筑成的夯土高台拔地而起,遍插旌旗。

一大早,虢国国人就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在等待国君宣读迁都诏命。

阿沅也被玄烟阁刺客乔装押送着,与虢公府中的家眷宫人一道,在宫门外右侧肃立。在他们对面,则是虢国各小宗的族长与公卿大夫。

在一阵阵近乎狂热的欢呼声中,虢公长父翩翩上台。

早有史官递上帛书,在君上面前展开。虢公长父敛容作色,开始宣读。

“自先君虢仲以降,即营国于此,毓我臣民,无受灾祸。然今有龟卜兆象示警,言兹地将不宁,不能胥匡生民。今孤欲法先王之古,敬慎天命,另卜良邑于镐、洛之间,名曰三门之峡,营城新虢,都曰上阳。北虢之代西虢,以存续社稷,绍复先公之业也!”

这番话说得佶屈聱牙,用了很多上古的辞藻,听得阿沅不甚明了。但她环顾四下,虢国的臣民早已沸腾,他们并不关心虢公长父说了什么,而是为即将到来的迁封大计而热烈。

说实话,阿沅并不喜欢虢国的民众。

虽然虢国都城陈仓是上古宝地,与周邑、召邑呈掎角之势,然而虢国的民众却与民风淳朴、圣君辈出的周、召二国截然不同,充斥着浮躁、势利而暴虐的风气。

虢公长父是大周的蠹虫,但却把从朝廷刮、搜、敛、取的币帑,源源不断地运回了虢国,毫无疑问,在虢国,在虢人心目之中,对虢公长父的爱戴甚嚣尘上,甚至超过以仁德勤俭著称的始封君主虢仲。

对虢人而言,穷山恶水的陈仓故地,如何能赶得上三门峡的上阳之地富饶?虢公长父的臣民只关心物质丰腴,至于什么安土重迁的习俗、什么故土难离的情怀,绝不存在。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倘若虢仲泉下有知,怕也会感慨民风不古罢。更何况,虢国虽迁了封地,但祖宗坟茔尸骨还留在故土,孤零而萧条。这在注重祖先祭祀的大周土地上,无疑是一朵奇葩。

不过,虢公长父对此毫不介意。

他飘然于台下的阵阵欢呼声,却意犹未尽。

演讲还远未结束,老太傅继续郎朗道:“古书有训,‘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

阿沅与虢公长父离得不算远,但虢公长父的声音早已被民众嘈杂的欢腾声盖过,听得断断续续。

这时,她耳边却有少年的诵读声传来。

“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

隐约间,那少年口中之语,与虢公长父的讲稿如出一辙,倒让阿沅侧目。

她转头一看,只见一个全身锦衣的十二、三岁少年正摇头晃脑,用稚嫩的语气背诵着这些拗口的语句,而观其神态,竟和虢公长父如一个模子刻出一般。

他是谁?看此少年衣着富丽,器宇不俗,想必是虢氏中的后辈子嗣。

阿沅心念一动,她曾听闻虢公长父有一长孙名单名曰“鼓”,表字石父,是虢国太子、大周大司马虢季子白的嫡长子。只不过他年纪尚幼,并未被祖父和父亲带到镐京的太傅府,而是留在陈仓封邑坐镇,颇有才名,深受虢公长父喜爱。

难道说,这位少年就是神童虢石父?

果然,少年身旁的贵妇证明了他的身份。

“石儿,你怎么会背祖父的诰书?”说话人三十出头年岁,一声珠光宝气,阿沅在太傅府见过她几面,正是虢季子白的正妻夫人,想必也是这少年虢鼓的嫡母。

“这不是祖父的诰书。”少年一脸骄气,把头摇得飞快。

“嘘,不可胡言,”虢世子夫人赶紧拉住爱子,“迁封是严肃的场合,你不可出此妄语,免得公祖责罚。”

“哼,”虢石父把嘴一撅,“亏他们还知道这是严肃场合?”

贵妇人一愣,无奈道:“石儿,你口气何其大也?”

虢石父不屑道:“这份诰书,通篇皆是抄袭。”

“抄袭?”

“公母哪里懂得,那句‘不昏作劳,不服田亩,越其罔有黍稷,’还有,‘克黜乃心,施实德于民,乃敢大言有积德,’这都是《商书》中盘庚迁殷时的诰文内容。”

虢世子夫人不明就里,只顾发愣。

虢石父继续道:“这些句子也就蒙骗国人罢了。只可笑我虢国满朝贵胄,却没有文博之士。此文若是在镐京宣读,怕是贻笑甚也!”

虢世孙此话声音不小,听得周围的虢国卿大夫们面面相觑,不敢出言,只是满面通红。阿沅见了这些脓包的窘态,也忍俊不禁。

就这样,远处虢公长父每念一段,这边厢虢石父总能找到其中脱卯破绽之处,说得头头是道。看样子,虢世孙的“神童”之名绝非夸大,他年幼博学,绝非虢国那些酒囊饭袋可比,假以时日,或许是个有为君主。

不多时,帛书终于念完,坛上也已摆上香案,杀羊﹑豕二牲,饷饩少牢。虢公长父举卮祭天,举爵祭地,又向南、北望祭岐山与终南山,将醴酒一饮而尽。

随之徐徐降阶下坛,早有大祝取来陈仓之壤、渭河之水、祖庙之烛、殿顶之铃,虢公长父将这四物装盛入国君驷马大车之中,象征地、水、火、风。又取麻、黍、稷、麦、菽五谷,散播于车内,寓意迁封之后五谷丰登。

接着,虢国三卿悉皆登台,司徒执雁、鹑、鷃、雉、鸠、鸽六禽,司马献马、牛、羊、鸡、犬、豕六畜,司空奉麋、鹿、熊、麕、豕、兔六兽,悉皆送上驷车,以此表征万物调顺,迁封大吉。

一切安排完毕,已是巳时时分,虢公长父登上驷车,以司马为御者,准备朝镐京城进发。

而在他身后,虢国三卿、众大夫、宗亲、家眷,皆身着华服,乘车跟随其后。而剩余的虢国军民,则拖家带口,箪食壶浆于后,徒步朝镐京城走去。

按照既定计划,虢公长父一行必须赶在天黑之前到达镐京,届时,天子及各公卿会在太庙为虢国告庙接风,在城内盘桓一夜,次日待虢国臣民徒步来到镐京城外,天子再为虢公长父饯行,动迁下阳。

陈仓与镐京相隔甚远,按照驷车正常的速度,也需要至少六个时辰。

然而,虢公长父却另有它法——他竟然动用了大周军队!

就在虢国君臣刚出陈仓之时,早有程氏兄弟率领周王师等候于城外,清一色的高头大马、元戎大车,威风凛凛,为虢国的迁封保驾护航。不用说,虢公长父位居大周太傅,又是大周三军统率,其子虢季子白也身负大司马要职,父子俩把持大周军政大权,跋扈得很。

阿沅被三位玄烟阁刺客押着,远远望着远方周王师的雄壮阵营,不由慨叹——此举公器私用,既不礼、又不臣,虢公长父竟能如此公然行事,早晚会招致朝野非议。

但她显然多心了,虢公长父历来把非议当作笑话来听,他才不在乎这些风评恶语,只顾我行我素。二十年前的国人暴动时便已如是,现在大权在握,更不以此为芥蒂。

沿途,不断有畿内诸侯率领仪仗队伍加入,还没到镐京城外,虢国迁封的队伍已然不见首尾,绵绵不绝,沿着渭汭谷地行进。

阿沅认得这些畿内诸侯,自虢公长父得势以来,他广交这些大周的旁系宗亲,不惜重贿。而今日,这些畿内诸侯们也投桃报李,争先恐后地给虢公长父撑场面。

畿内诸侯中,为首的乃是毕伯硕,此公年齿、名望甚高,传言是递补大周九卿的不二人选。在毕伯硕身后,是祭伯俗、毛伯歆等爵品次之的诸侯,再往后,诸如散国、夨国、邰国、函国、戏国、弭国等子男小国国君星罗棋布,尽聚于此。

就这样,待到酉正之时,快马加鞭的虢公驷车来到镐京城外。

一阵管乐鼓号之声大奏,虢公长父自西门入城,沿逵道直奔太庙而去。

只不过,与虢国故都陈仓相比,虢公长父在京城显然没有留下好人缘。

或许是国人暴动结下深怨,虢国车仗驶过处嘘声四起,“国贼”之骂不绝于耳,而高大华丽的驷马大车上,也被镐京国人掷来的烂菜残羹堆得满满当当。

虢公长父一行入镐京城后,接下来便是告太庙的仪式。

可惜,阿沅无法亲眼目睹这一“盛景”。

只因押送她的三位玄烟阁刺客提防杨不疑,便利用大部队入城的混乱,下车徒步,把阿沅再次押回太傅府内。

又是那个熟悉的密室,又是那腐朽得令人作呕的气味。

随之而来的,是阿沅无穷无尽的绝望。

今日甲子,是虢公长父留给阿沅刺杀僖夫人的最后期限,可阿沅根本得不到任何机会。而明日,洛乙丑便会在乙丑日被秘密处决。至于阿沅自己的性命,又与蜉蝣何异?

她已然万念俱灰。

长夜漫漫,总是难熬。

在她身旁,三位玄烟阁刺客依旧轮番看守,兢兢业业。

几日观察下来,这三位寺人高手并非死心塌地为虢公长父卖命,他们更像是合作关系,而非老太傅的附庸或仆从。那他们到底是受谁指使?又意欲何为?这一切必然与商盟有关。

一更,二更,三更……

更夫的木柝声如同丧钟,隔着太傅府的院墙传来,阿沅心如刀绞,也不知道洛乙丑性命如何。

捱到四更天,眼看黎明将至,阿沅突然听到地窖上方有骚动传来。

不多时,一声凄厉的骨龠声传来,玄烟阁刺客们如雷劈般惊醒。

随即,两声,三声。三声骨龠之声,代表着虢公长父一次性要召唤三名玄烟阁刺客,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三声龠响,说明情况已危急到极点,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锁住她,我们一齐走!”

玄烟阁刺客首领指了指阿沅,另二人早已将阿沅用木枷锁住,一阵忙活后,三人赶紧收拾兵刃,打开地窖门锁,便匆匆离去。

阿沅从没见过他们如此慌忙,难道说,虢公长父遇到了什么大凶险?

想到这,阿沅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她竖起耳朵,企图听出太傅府内的动静,可等了许久,却不再有任何声响。

一切又陷入寂静,静的可怕……

五更。

阿沅迷迷糊糊间,听到地窖门外似乎有哭喊声传来。

她吓得一激灵,赶紧俯耳去听。难道说,太傅府里遭遇什么变故了么?

厚实的硬木门外,突然响起女子急促的求饶声,这是一个熟悉的嗓音,阿沅认得她叫春雪,是虢公长父的一位侍女。

可与其说是侍女,倒不如说是虢公长父的玩物——在太傅府中,老色鬼几乎染指了除了阿沅之外的所有妙龄少女。

此时,春雪背靠地窖的木门,似乎遭受了很重的撞击。

“别……别过来,”她哀求着,几无人声,“我……我要喊人了……”

“你喊什么?”答话的似是个男子,“你勾引我父,还敢喊人?”

“不,不是的……你乱说……”

“我这就去告诉夫人,君父竟然在公祖的府里藏了这许多美少女!”

阿沅听了片刻,有些摸不着头脑。看来,这两个人所说之事,似乎与虢公长父遇袭没有什么关联,更像是虢氏家族内的风流艳事。

可又听了片刻,阿沅觉得这个男子的声音为何也如此熟悉?

对了,是他——虢石父。今日虢公长父在陈仓宣读诰书时,那位对帛书措辞指手画脚的神童虢国世孙。

只不过阿沅没想通,这位满腹经纶的少年,怎么初到太傅府,就勾搭上了他祖父的侍女?二人黑灯瞎火的来到地窖,拉拉扯扯,不知要行何羞耻之事。

“你……你要做什么?”春雪惊叫起来。

虢石父音带怀笑:“姐姐,你速速从了我,便万事皆休。”

“不可,太傅不会饶了我的。”

“哦?这么说,你不是我君父的女人,倒是我公祖的女人咯?”

“这……”

“哼,公祖好艳福,”虢石父口气中透着不忿,“不过君父暗弱,公祖又最宠我,虢氏家业早晚传到我手上,又有何区别?”

话音未落,只听门外有裂帛之声传来,显然是春雪的衣襟被撕开的声音。

“不!不可!”春雪被捂住口鼻,几近奔溃的嘶吼着。

虢石父阴**:“这里偏僻得很,你喊破嗓子也没有用。真被人发现,死的也只会是你。”

“救……救命……”

“你以为我真不敢杀你?”虢石父冷哼道,“住嘴!你亵衣里的酥肉倒是可口得紧,别逼我吃了它!要是咬出两个血洞,你还怎么用它勾引男人!”

虢石父出言猥琐粗俗,但却很有效果,丫头春雪显然被怔得不敢说话。

门后的阿沅听得真切,不由吓出一声冷汗。

人不可貌相,谁能想到,白天里还满腹诗书的虢石父,原来也是只衣冠禽兽罢了。

可他不过是个还未生髭须的少年,何来如此淫心?或许,这是他们虢氏血缘使然吧。

怪不得虢公长父常常感慨子不类父,看来,世孙虢石父才是他的真传——如果虢氏只剩一个好人,或许只会是虢季子白,他多少还算是个温润君子。

“贼老天,亮得倒快!这个门怎么打不开?”

虢石父的声音再次传来,打断了阿沅的沉思。很显然,这个淫邪的恶少还意犹未尽,准备打开地窖的门继续行凶。

阿沅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毕竟,打开这道木门,正是她逃出去的唯一希望。

她突然心生一计,压低声音:“虢鼓!你干的甚么好事!”

“啊也”一声,虢石父似乎吓得不轻,他如何能料到,刚才所行的兽行居然隔墙有耳。

“你是谁?是人是鬼?”少年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固然生性险恶,但终究还未成年。未成年人多少都会怕鬼。

这话倒把阿沅问住,她一时也没想好自己是人是鬼。但这并不重要,只要能赚开这道木门便可。眼看朝阳渐升,阿沅不由有些焦急。

“你认不出我的声音吗?”她试探道。

门外沉默了片刻。

“公祖母?是你么?”终于,虢石父的声音再次传来,声细如蚊。

这回,沉默的换成了门内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