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鲁邾边境向西北而行,在回曲阜的坦途上,罕有路人商旅行踪,却见往来传信之快马频仍,很是异样。
王子友大奇道:“今日这官道之上,似乎有些反常?”
方兴抬头望了阵苍穹,笑道:“事出反常,则必有大故。只是鲁国这场大故,来得也未免太过急骤也!就如这将至之暴雨,难以躲闪也。”
话音未落,果然怪风阵阵,天空被阴霾笼罩,乌云攒攒,未几便电闪雷鸣,下起瓢泼大雨。雨路泥泞,很快,大周特使的轺车便深陷泥坑之中,御者催马再三,却哪里能挪得动毫厘。随行的鲁国军士见状,赶紧上前协助,十余人推拉之下,却仍然纹丝未动。
就在这时,只见后车跳下一个黝黑身影,弯腰俯身,大喝一声,将木轮奋力抱起,随即又用肩膀抵住车辕,膝盖用力,竟将轺车硬生生从泥淖中抬起。鲁国兵士哪里见过如此神力,都目瞪口呆,许久才叫出好来。
王子友大喜,将那壮士叫到跟前,对众兵士道:“此乃勇士巴明,真飞廉、恶来再世之才也!让你们东鲁之人,也见识下大周方相氏之威风!”言罢,唤侍者去取来一领锦袍,交于巴明手中,让他换掉泥衣。
巴明接过赏赐,愣在原地,却不知答谢。
方兴知他是个粗人,虽然近年习得些中原语言,对繁复的周礼仍一知半解,连忙目视于他,让他谢礼。巴明这才照做,拜谢过王子友后,还不忘问方兴道:“方大夫,什么廉?什么来?”
方兴闻言莞尔,笑道:“飞廉、恶来,此二人乃殷商时之嬴姓猛将。赵之造父、秦之非子,皆其后人也。”
巴明虽鲁钝,但还是听过造父、非子之典故,道:“原是大宗伯夸我,巴明惭愧!”
言罢,也不顾旧衣已沾满泥点,便将锦袍批于身上,那丝绸华丽,瞬间变得又脏又湿。这一举动,换来在场众人一阵惊呼,那些鲁国士兵本就眼馋这赏赐,又见巴明如此暴殄贵物,不由窃窃私语,骂起他“蛮夷”来。
王子友愣了半晌,倒也不以为忤,只是赞叹道:“真勇士也!真性情也!”
方兴对此见怪不怪,他曾深入巴蜀之地年余,便对王子友说起过那里的彪悍民风。巴族勇士向来无功不受禄,也不轻易言谢,巴明不顾体脏,并将锦袍披于身上,恰恰代表他对王子友的敬重。倘若与中原之人一般,千恩万谢,藏于高阁,那反倒是见外了。
王子友听罢,心情大好。又待风雨停歇,才命车队继续前行,朝曲阜进发。
待至城内,已是黄昏。
次日便是鲁侯敖大丧之日,诸侯五日而殡,今日曲阜城内,已不见了昨日新君即位时的喧闹和繁乱,又恢复到国丧之时的肃穆气氛,鲁国宗庙内外,人头攒动,都在为明日的丧仪而忙碌。此时,新任的鲁侯戏也显然没有空闲,只是派个中大夫来官驿,问候下天子特使的起居而已。
掐指算来,此次大周使团出使鲁国,已近半月。起初,王子友与方兴只是为了出席鲁世子的加冠仪式,未曾想,鲁侯敖竟猝然而死,鲁世子戏又不顾周礼,把丧礼和即位大典一道办了,摇身一变,成了新任的鲁侯戏。如今,王子友得天子密令,还需率使团在曲阜再盘桓几日,直到鲁侯敖大丧入殓之后,此次出使才算告一段落。
入夜,王子友烦闷无聊,便约来方兴与伯阳,在官驿内对坐闲谈。巴明早已换过干净衣裳,依旧将崭新的锦袍披上,如铜塔一般,在门外值守着。
伯阳年少气盛,谈兴最浓,说到忘情处,竟浑然不觉没了分寸,向王子友问起敏感问题:“明日便是已故鲁侯之大丧柩谥,敢问大宗伯,天子给他定的什么谥号?”
方兴见他失礼,连忙佯怒叱道:“大胆伯阳,此等国政大事,也是你打听得的?”
伯阳闻言羞惭,低头不语。王子友历来疼他,便替他解围:“无妨,无妨。”
伯阳见大宗伯替自己说话,对方兴做了个鬼脸,嘟囔道:“今日不说,明日便也知道了嘛,何苦凶我?”
这话倒提醒了王子友,他点头微笑道:“伯阳所言甚是,明日这谥号便公之于众,本就不是什么大秘密。再说,你等皆孤身边体己之人,即便说了,又有何妨?”他顿了顿,朝二人招了招手,方兴和伯阳便凑到近前,“你们猜,天子给鲁侯敖定的什么谥号?”
“平?共?定?肯定不会是美谥,”伯阳摇头晃脑,“这位鲁侯继位以来,没有什么像样的功绩,肯定不能评价过高。不过,想来他也没有什么过错,不至于落个什么恶谥号。”
王子友笑而不言,转而问方兴道:“方叔,可有高见?”
方兴摇了摇头,他似乎已经从王子友的表情中猜出些端倪,但他不打算发表见解。
自从周王静继位以来,陆续已有几个大国的诸侯薨逝,但每当到了赐谥号之时,周王静总会给人意想不到的结果。还记得五年前,周王静正准备娶老齐侯之女为后,不料老齐侯寿终正寝,于是天子给故去的老丈人册封了“齐武公”这个美谥,名不副实,颇受世人诟病。
伯阳忍不住:“大宗伯快说,我等不及也!”
王子友莞尔,拍着伯阳的脑门,又郑重道:“谥号,武。”
果不出方兴所料,周王静再一次给了“武”这个美谥。要知道,依大周谥法,“文”与“武”是最至高无上的美谥,以吊民伐罪的周武王、伐桀灭夏的汤武王为尊,君王有五种德行才能称“武”——刚彊直理曰武,威彊敌德曰武,克定祸乱曰武,刑民克服曰武,夸志多穷曰武。而尸骨未寒的鲁侯敖,他在位仅仅五年,怯怯懦懦,哪里和“武”这个谥号沾得上半点边?
伯阳更是坐立不安:“武?鲁武公?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方兴连忙伸手去拉伯阳,却哪里拉扯得住。伯阳越说越兴奋:“之前那个老齐侯谥号齐武公就算了,他好歹还打过几年仗,平定过长狄之乱。可这鲁侯敖,他哪里打过什么像样的仗去?王三年,天子御驾亲征东夷,这鲁侯敖闭门不出,哪里配当得‘武’?”
王子友不住摇头,也只是频频叹气。很显然,他也很无奈。难以想象,明日柩谥为鲁侯敖盖棺定论之时,鲁国朝野上下又是怎样的吃惊与不解?
“我知道了!”伯阳拍着几案,“一定是因为鲁侯敖同意天子废长立幼,故而以‘武’谥之,显得光明正当!”
方兴见他越说越不像话,怒从座起,用手堵住他的嘴巴。“巴明,把这满口胡言的小子叉出去!”
巴明匆匆赶来,这才看见伯阳憋得满脸通红,嘴上不知咕哝些什么。无奈之下,巴明伸出一手,扣住伯阳的双臂,口称“失敬”,将小伯阳提了出去。
官驿中重归宁静,可方兴和王子友却面面相觑,气氛很是尴尬。
“童言无稽,”方兴试探道,“还请大宗伯勿要挂怀。”
王子友微微颔首,眼中无神:“唉!伯阳所言,倒也并非一派胡言。这谥号,终究不够严谨……”
方兴看话锋不对,虽知王子友说的是心事,还是做出噤声的手势:“大宗伯,此乃鲁都曲阜,圣贤周公之封邑,多言不敬。谥号之事,我看还是就此而止罢!”
王子友意兴阑珊:“也罢,也罢!”说着,又想起一事,拉住方兴衣襟,“方叔,我有一事不解,已困扰半日。正好,伯阳此时不在,这等机密事,我还要与你单独相商。”
方兴见他说得郑重,便问道:“可是今日鲁国军营所见之事?”
王子友眼中闪出一丝敬意:“知我者,方叔也!正是此事!”旋即又低声问道,“方叔,你观今日鲁公子括之为人,如何?”
方兴摇了摇头:“斩衰在身,却拥兵自重;行止浮躁,却优柔寡断。不忠,不孝,不义,不臣,虽值得同情,但必成不了大事,反倒必有大咎!”
王子友点了点头:“如此看,鲁侯戏与公子括这对兄弟君臣,倒是半斤八两。”
方兴道:“鲁国之乱,祸由废长立幼而起。鲁侯戏得位不正,根基不稳,故而急于立威,引齐为祸,有辱国体。齐鲁不谐已久,齐国之助鲁,绝非出自善意,而是视为利市,于鲁国有百害而无一益。至于公子括,兵权在手,养寇自重,联结内臣,其意除了欲行不轨,别无他由!”
王子友若有所思:“那……公叔夨如何?”
方兴攥着拳头,正色道:“最坏的就是这下卿公叔夨!”
王子友大惊:“此话怎讲?”
“鲁国三卿,上卿公子元知礼守节,不问兵事,亚卿此前尚未册封,鲁国三军之兵权,悉皆掌控在下卿公叔夨手中。试问大宗伯,公子括此前深居东宫,何处来的兵权?”
王子友闻言变色:“这么说,公子括和公叔夨早有串通?”
“然也!”
“莫非,公叔夨在帮公子括谋反,届时铲除鲁侯戏,拥护公子括当了鲁侯?”
“非也非也,”方兴干笑两声,反问道,“公叔夨这么做,有什么好处?无非是从下卿变成上卿,何必冒此风险?”
王子友骇道:“这么说……他究竟意欲何为?”
“我实不知,”方兴摇了摇头,“只是,公叔夨为人臣而不忠,为人友而不正,谋事不信,献策不义,偏生公子括又如此信任于他,怕是后事难料也!”
夜已深,王子友尽管疑窦尚多,却无奈方兴托辞困倦,只得吹熄了火烛,各自就寝去了。
次日,鲁侯敖大丧之日。
黄钟三奏,大吕齐鸣。曲阜城内被乌云笼罩,气氛庄重而肃穆。太庙内,鲁国各卿大夫、氏族元老们皆披麻戴孝,面带哀容,肃列两旁;太庙之外,鲁侯的禁卫军队也是铠甲鲜明,严阵以待,但透过将士们的表情,恍惚间尽是不安。
吉时已到,但礼仪迟迟还未开始。
这很反常,尤其是在鲁国,这个将周礼仪节视作珍宝的过度。
照常理,鲁侯敖的大丧之礼应当由公子元主持,但方兴一早就从小道消息得知,这位鲁国上卿似乎得了急病,命在垂危,根本无法下榻。公子元之后,主丧者的第一人选自然由亚卿递补,可鲁亚卿公子括和他的国君弟弟势同水火,他服丧在身却领兵不归,本就不礼,若再背负不孝之名,那可就失去一切舆论优势了。
方兴望了眼鲁侯戏,他时而望着庙门,时而摩拳擦掌,很是焦虑。很显然,他在等主丧者的到来,可奇怪的是,不仅亚卿公子括没来,下卿公叔夨也不见了踪影。三卿都不在场,鲁侯戏这位新国君便显得愈加形单影只。
吉时已过一刻,宗庙内倒还鸦雀无声,庙外看热闹的群众却开始喧闹起来。守备的鲁军旅帅弹压未果,只得咬牙抓了几个首乱之人,这下反倒愈加激起民愤,国人们与军汉对骂起来。
这下,鲁侯戏不由着恼,他喊来心腹大臣,耳语了几句。不多时,宗庙外喧闹愈烈,接着喊声阵阵,又很快归于平静。原来,鲁侯戏见本国禁卫军队心软,竟向协助驻防的齐军求援,齐军很快接替了鲁军防务,但凡有冲撞之刁民,全被当场缉拿。
方兴见状,不由暗自摇头:“鲁侯戏此举未免太过,鲁国大丧,竟用齐人换防。普天之下,哪有这般道理?”又见宗庙之内,鲁国中直之臣皆面带惭色,宗庙外的国人们想必也大多敢怒不敢言,如此治国,怎能得服朝野之民心?
就在这时,庙外又传来刁斗、金柝之声,方兴久在军旅,闻之心惊:怎么?难道曲阜有了敌袭,如何来得如此动静?
不多时,庙门外的短暂宁静再次被打破,竟传来争执喊骂之声,一时齐语嚣叫,一时鲁语喧吼,但终究还是在一阵欢呼声中,鲁语压过了齐语。方兴已经猜到,来人是何方神圣。
鲁国亚卿、长公子括来了。
更让鲁侯戏想不到的是,他是带着亲兵来的。
方兴见识过鲁国的精锐部队,在公子括的调教下,其战斗力丝毫不弱于协助驻防的齐国军队。况且,此地终究是鲁都曲阜,公子括在民间野望又高,齐军毕竟是客,声势很快被压过。
公子括的亲兵数量并不多,约两千余众,但也足以将宗庙团团围住。这些甲士皆披坚执锐,刀枪出鞘,面露煞气。而公子括虽一身斩衰,却还身佩重铠、腰束利刃,好不威风,他先是大摇大摆地步入宗庙,对着亡父棺椁三拜九叩,接着嚎啕哭起丧来。
鲁侯戏见状大怒,叱道:“鲁括,宗庙祠堂,你如何持利刃前来?”
公子括哪里管他,又嚎了一阵,这才徐徐起身,先对王子友、方兴深作一揖,又对众卿大夫抱拳见礼,颐指气使,浑然不把鲁侯戏放在眼里。
方兴双眉紧锁,心中颇不是滋味,眼前的公子括不仅陌生,而且令人生畏。此人不再是年初镐京城初见时的腼腆青年,也不是旬日前大野泽救险的风发少帅,那个人见可钦、值得同情的公子括不见了,换成了眼前这罔顾人伦、泯灭纲常的逆子叛臣。
公子括此来,就是来给鲁侯弟弟难堪的。
“反了!反了!”鲁侯戏气得发抖,可此时身处危地,又哪敢发作。
王子友哪见过这凶险场面,也吓得面如白纸,从牙缝中挤出声来,小心问方兴道:“方叔,你看这公子括,是要弑君政变么?”
方兴从袖中抽出手来,轻拍王子友手背,低声道:“大宗伯莫慌,他不敢动手,我们也无碍。”
王子友闻言,显是心宽了不少,可大气仍不敢出,只是怔怔然盯着公子括的一举一动。鲁侯大丧,伯阳和巴明虽同为使团成员,但级别略低,此时只能在庙外待命。方兴虽不慌张,但还是隐隐不安,若是巴明在身旁护卫王子友,或许能更令人放心。
公子括这一搅闹,宗庙内君臣元老们人心惶惶,谁还会把心思放在大丧之礼上。公子括确是个好主持,但众人的哀思都被惊恐取代,动作木然,犹如行尸走肉,小殓、大殓、更衣、含玉,无非是例行公事,草草了结。唯独在王子友宣布柩谥鲁侯敖为“武公”时,宗庙内外总算听到了个称心消息,山呼“万岁”,声震屋脊,与其说鲁国君臣是真心对天子感恩戴德,不如说是释放惶恐情绪更确。
方兴和王子友相视一笑,总算露出些欣慰的神情。眼前的场景,不由让方兴恍惚回到当年,周厉王在镐京城大丧、被谥号为“厉”的情形。那时,自己和王子友都年未弱冠,如今八年弹指一挥,不由唏嘘不已。
又捱过半个时辰,大丧总算告一段落。鲁侯敖,现在应该称作鲁武公,已然入殓盖棺,停殡于太庙之内,等待五月之后的吉日,于鲁国祖坟下葬。而鲁国公卿、氏族元老们也争先恐后,从太庙中鱼贯而出,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公子括似乎很得意,他一声令下,两千锐卒便收了兵刃,在太庙外重新集结成队,看样子,正准备从逵道出城。丧礼结束的那一刻,庙内外的百官国人们都松了一口气,曾几何时,国丧的气氛竟可以如此剑拔弩张。
但平静是假象。所有人都低估了时局的险恶,血雨腥风,即将拉开帷幕——
“放箭!”
不知何处一声令下,顿时箭如飞蝗,四面八方,朝公子括麾下的亲兵队奔涌而去。亲兵队此时正聚在一处,匆忙间哪里寻得盾牌,只能用肉身结阵,护住主帅公子括。可血肉之躯如何抵挡得住数轮箭矢,将士们纷纷倒下,很快就损失过半,生者各个带伤,惨叫连连。
变故骤生,太庙周边的臣民们始料不及,奈何流矢无眼,飞箭乱窜,不少围观者闪避不及,也不死即伤,一时间,曲阜城中宛如人间炼狱,血流成河,惨声遍野。
事发之时,王子友和方兴正和鲁国太史、太祝叙话,乍不防箭雨来袭,亏得方兴眼疾手快,将王子友按在地上躲避,随即仰头大呼巴明。巴明本就在寻觅方兴踪影,恰好就在左近,他身材长大,找准方位,也不避箭矢,将伯阳抱在怀内,冲到王子友近前,用身子护住三人。
箭矢在巴明身上“噗噗”作响,这蛮汉虽然内披铠甲,但还是中了十余箭,王子友赐他的锦袍之上,已经被鲜血染得更红。可他吭也不吭一声,硬生生地扛过四、五轮箭雨,终是失血过多,两眼迷离,晕厥过去。
身旁,鲁国太史和太祝就没那么幸运,他们老态龙钟,无处可躲,早已被射成箭垛一般,命丧当场。
不知又捱过多久,耳边传来一阵士兵的欢呼声,看来,这场触目惊心的围猎终于结束。直到这一刻,多数人还没能搞清楚状况——袭击者到底是谁?他们的“猎物”又究竟为谁?而谁,又是这场惨剧幕后的黑手?
方兴小心翼翼探出头来,在“猎场”中央,鲁公子括带来的两千多名士兵折损殆尽,尸体堆叠如山。鲁公子括困兽犹斗,奈何寡不敌众,被一群齐国服色的士兵围在当间。
“是你!”公子括全身缟素,已被染成血人,恶狠狠地盯着眼前之人。
“拿下!”
胜利者得意洋洋,一声令下,数十名齐兵一拥而上,将公子括扑倒在地,五花大绑起来。方兴看得清楚,策划这一切之人,正是鲁侯戏。
“捉拿鲁括余党!死的活的都要!”
鲁侯戏再次发令,又有百余名齐兵出动,从死人堆里挑了二三十具尸体,拖曳到鲁公子括近前。方兴定睛一看,吓得不轻,所谓的鲁公子括“余党”,大多已被射杀,鲁国太史、太祝也在其中,甚至此前在鲁曹边境郊迎大周使团的鲁国行人,同样成了箭下亡魂。
而至于那些忠于鲁国新君的党羽们,却个个安然无恙,正弹冠相庆。尤其是那阉人连奴,更是肆无忌惮笑着,一副幸灾乐祸模样,令人生厌。
“阴谋,这是阴谋!”方兴几乎喊出声来。
原以为,公子括今日要借故发动政变,可不曾想,他不过是银样镴枪头,做做样子罢了,真正先下手为强者,反倒是鲁侯。鲁侯戏竟公然在曲阜城内大开杀戒,精准地铲除异己,还选在亡父的大丧之礼动手,其心之歹毒,手段之狠辣,亘古难见。方兴也算经历过数次政变,可这等杀伐惨烈,比之蛮夷,都过无不及。
“齐人为何杀人?”王子友惊魂未定,刚刚反应过来。
“不是齐人,”方兴小声道,“动手的都是鲁人,不过穿上齐军服色罢了。鲁侯戏这么做,就是要把祸水引向齐人。”
“可是,齐人不是鲁侯娘舅之国么?鲁侯戏即位,还是亏了齐人相助……”
“这才是鲁侯戏决绝之处,”方兴摇着头,暗叹王子友终归心善,“父丧可辱,手足可杀,臣民可骗,此公还有何人性可言?齐国,不过一颗棋子罢了。”
王子友闻言,迟迟说不出话来。在他身旁,伯阳也吓得面无人色,浑身战栗。至于巴明,他身负重伤,神情恍惚,但尚坚持一口气在,只是咬牙坚持。
那边厢,鲁侯戏的善后工作也接近尾声。
公子括成了阶下囚,但鲁侯戏还不急着杀他,只是将他囚禁起来。或许,让公子括继续活着,比地上多一具死尸要有价值得多。将来,鲁侯戏终究会杀他泄愤,再安上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但当下,公子括是天子新册封的鲁国亚卿,他还不敢造次。
处理完长兄,鲁侯戏又当即发下通缉令:“公叔夨勾结长公子括谋反,拥兵自重,格杀勿论!”此言一出,自有将领应和,领命而去。
紧接着,鲁侯戏干笑了几声,便喊上卫士,朝王子友和方兴处走来。
“大宗伯,方大夫,受惊了!”他故意大声说着,声音中掩盖不住得意。
闻听此言,方兴的心一沉,他脑海飞速盘算着一个问题——鲁侯戏会对大周使团如何?想杀,那为何方才不一同射死;若不想杀,那若非巴明骁勇护主,王子友和自己便早没命在,又是何意?
他来不及多想,王子友已然按捺不住,起身与鲁侯戏理论起来。
“鲁侯,你好大胆!放肆!”王子友仿佛吞了蚊蝇一般恶心,面皮发紫,却半天说不出后文,只是斥责。
鲁侯戏摊了摊手,假惺惺道:“齐人杀我鲁国精兵,屠我臣工,毁我国丧,已畏罪潜逃回齐国去也……”不出方兴所料,鲁侯戏宛如置身事外,咬定一切皆齐人所为,把矛头指向齐人。
方兴静静看着,他在鲁侯眼中看到了凶光,不寒而栗。这种嗜血的眼神,方兴似曾在楚国见过,它属于杀人如麻的熊雪,也属于处心积虑的熊徇……
“齐军将领何在?我要上书天子!”王子友还要质问,却被方兴拉住。
“鲁侯,”方兴知道现在辩不出理来,多说无益,“请借辆轺车。”
“哦?何用?”鲁侯戏奇道。
“这位壮士受了重伤,”方兴一指巴明,“我们暂回官驿,盘桓一夜,明日便去齐国。”
“去齐国?”鲁侯戏眼神略有闪烁,“何故?”
“问罪!”方兴咬了咬牙,把戏演足。
鲁侯戏闻言,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双手一拍,让手下让出了一条路,又派人把巴明抬上轺车。
“鲁侯,后会有期!”方兴拉着王子友,与鲁侯戏作礼而别。
“唔,不送!”
鲁侯戏微微躬身,目送轺车朝官驿驶去。
回到官驿,王子友余怒未消,还不忘斥责方兴道:“方叔,鲁侯恣肆杀戮,孤身为天子使臣,本该问罪,你为何阻拦?”
方兴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宗伯,你久居镐京,不知世间险恶。这鲁侯戏为了铲除公子括一党,不惜颠倒黑白、杀人灭口,彼主我客,脚下便是杀人刑场,又如何说得出个‘理’字?倒不如苟且得性命,再作长远打算。”
“他敢杀我?”王子友虽听进去几分,但还忿忿不平。
“不好说,”方兴冷笑道,“我看这鲁侯戏,除了外披人皮,内里全是禽兽心肠。”
“这……”王子友语塞,一骨碌躺在榻上,生闷气去了。
方兴知道王子友正直,自是吞不下这口恶气,与其受这憋屈气,倒不如杀身成仁更畅快些。但方兴不能这样想,身处危邦,他必须为使团着想,将一行人安全送出鲁国。至于这眼前小亏,方兴早已看淡,和经历过数次起死回生相比,又算得上什么?
入夜,巴明已经难忍疼痛,他的伤口还得不到救助,又发起烧来,情况很是糟糕。
这时,伯阳匆匆闯进门来,方兴忙问:“如何?有请到医士么?”
伯阳不顾擦汗,气喘吁吁道:“曲阜就和鬼城一般,家家闭户,夜夜哀声,那寻得到医士……”
方兴又问:“那药材呢?可否寻到药材?”
伯阳赧然,无奈道:“也是奇了怪了,其他药材倒有,偏偏寻不到金创、箭伤之药。”
方兴听罢,长叹一声,这是他预料到的结果,但他不愿接受这样的结果。眼看巴明就要不治,想及这三年与之相处的时日,方兴不由潸然泪下,老天为何如此不公,竟如此对待这位忠诚的猛士?
就在这时,官驿之门吱呀一开,有两个人影闪过。
“谁!”方兴大惊,忙吹熄火烛,抽得宝剑在手。他本就提防鲁侯戏夜间再派人行刺,可此时巴明已经倒下,除了自己还会些三脚猫功夫,王子友和伯阳又如何指望得上?
“方大夫休慌,”来人道,“是友非敌!”
月光下,方兴只觉这声音熟悉,可一时着忙,怎么也回忆不起说话人是谁。直到来人擦亮火石,走到近前,方兴才认出其身份。
“洛乙丑,是你么?”
“正是!”洛乙丑解开夜行面罩,一指身后,笑道,“方大夫,你看我还带谁来了?”
方兴一愣,顺着他身后望去,却是一位耄耋老者,好一副仙风道骨。
老者笑道:“方大夫还记得老朽否?”
“岐叟!”方兴如何不认得,此公正是岐黄派神医、姜艾的授业恩师,昔日神农顶遭遇商盟袭击后,神农派跟随钜剑门转移入太岳山,想来已有三年光景,“多年未见,老神医精神愈加矍铄也!”
岐叟摆手道:“山野愚夫,不劳过问。”
方兴又问:“敢问二位的师长,蒲兄与杨兄可好?”
洛乙丑点头道:“他们在蜀地云游,一切安好。这不,我和岐叟便是接钜子密报,言鲁国有大难,恐牵连方大夫和大宗伯一行人,这才星夜赶来,还是慢了片刻。”
“什么?”方兴大吃一惊,“鲁国今日之惨案,杨兄已然知晓?”
听到这话,王子友也一骨碌爬起,和伯阳凑到近前。
洛乙丑道:“正是,钜子密信,日间鲁国之难,有商盟的图谋。”
“商盟!”方兴仰天长叹,“又是他们,看来,这个老对头贼心不死啊!若不是经历今日之事,我都几乎忘了申伯临行前的提醒也。”
王子友听得一头雾水,伯阳更是失魂落魄。这时,方兴才想起巴明的伤势,忙让岐叟前去诊断。岐叟也不多言,略一搭脉,便断出这位巴国勇士只是受得皮外之伤,并无大碍。一番包扎之后,岐叟让伯阳就地煎药,半晌,一鼎药汤灌下,巴明总算有了血色,算是从鬼门关拉回命来。
那边厢,岐叟还在料理伤员,这边,方兴又拉过洛乙丑,问起商盟之事。
洛乙丑从怀中取出密信,递给方兴。方兴先传于王子友过目,随后再细细读过,总算知道些所以然:“杨兄所言甚是,齐国之地,本就是殷商故地。太公封齐之后,齐人得鱼盐之利,商贾云集,商业恣盛,商盟在齐国出没,并非罕事。只是,鲁国今日之杀戮,究竟与商盟有何干连,怕是不得而知……”
洛乙丑问道:“大宗伯,方大夫,鲁国危险,还望早做打算!”
还未等方兴开言,王子友也问道:“方叔,你今日与鲁侯戏说要去齐国问罪,这……如今商盟就在齐国,我们还去么?”
“去,”方兴斩钉截铁,“自然要去!”
“这是为何?”众人不解,齐声问道。
方兴起身,朗声道:“其一,鲁侯戏借齐国之手杀人,我等若非去齐国,而是回镐京告御状,他岂能放我等生路?其二,今日之鲁难蹊跷,行凶之齐军乃鲁人伪装,那真正的齐军何去何从?此谜不解,便不知鲁侯戏真实动机。其三,鲁侯五月而葬,届时天子还是派我等来会葬,既如此,倒不如去齐国盘桓些时日,顺便访查商盟余孽,岂不正好?”
王子友听罢大喜,表态道:“甚合孤意,便听方叔安排。”
方兴微笑道:“既如此,便有劳大宗伯修书三封。一封星夜送回镐京,告知天子出使齐国之事,但切勿提及今日鲁国之血难。另一封送交鲁侯戏,辞行去齐,也可以安他之心。还有一封,便是连夜送至齐国都城临淄,告知齐侯,我等将于明日出使齐国,抵达边境。”
王子友奇道:“别的依得,只是递交王兄之信,为何不提今日鲁难之事?”
方兴神色郑重,低声道:“鲁侯戏胆大妄为,我们派出的又是寻常信使,半路定会被鲁人截获,若写入今日惨事,迟早也被篡改。”
王子友这才彻悟,不由赞叹道:“方叔神算,使齐之事,全权交由你来谋划,孤无所不从!”言罢,便让伯阳削简磨墨,准备修书。
“大宗伯谬赞,”方兴不动声色,又对洛乙丑道,“我还有一事紧急,希望阁下连夜去办!”
“但凭方大夫吩咐!”洛乙丑起身,毕恭毕敬。
方兴便在其耳畔细语一番,如此这般。洛乙丑连连称喏,转身告辞,消失于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