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齐侯接风宴回到官驿的时候,已然是三更时分。
方兴给王子友捧上一爵热水,里面放了几片生姜,权作醒酒之用。
“有劳方大夫,”王子友一口饮尽,略有好转,“伯阳何在?你唤他来便是,何必亲自为孤炮制姜汤?”
方兴微微笑道:“伯阳小友尚未归来。”
“他去了何处?”
“小友自来了临淄城,便一闪不见人影也。”
王子友摇头道:“他虽才高,终究还是孩童心性,玩心难改。临淄城又是个热闹所在,确是有许多有趣的去处。只是深夜未归,切莫出什么危险才是。”
“不妨,”方兴劝慰道,“有洛乙丑陪伴在左近,料也无妨。早听闻临淄有一著名酒肆,内设论政之台,多有名士于彼高谈阔论,或许伯阳便是去了那里。”
王子友听罢,皱眉不喜:“酒肆?自圣贤周公起,大周不是令行禁酒么,如何齐国竟在都城开起了酤酒之肆?”说到这,显然又想起今日齐侯国宴中的不快,“你看那齐侯无忌和国伯、高仲君臣,皆是嗜酒过度之人,君不似君,臣不似臣……”
方兴闻言怅然。今日齐侯君臣宴会上的一幕幕,对大周使团的冲击实在太大。在王畿之内,哪怕是天子举行大型饮酒礼,也都是用薄酒淡饮,贵在敬天、敬贤、敬民,酒液的滋味最多只比清水浓冽半分,浅尝辄止。
而齐国不然,齐侯无忌招待所用的酒食,皆是浓酒大肉,演出所用的乐舞也都是庸风俗曲,舞者多用年轻女性,衣着暴露,举止轻浮。宴未半酣,王子友不胜酒力,齐侯君臣更是肆无忌惮,和着乐曲,也手舞足蹈,与舞女们扭动起来。方兴又忍耐了半个时辰,这才以夜深乏累为由,搀着王子友告辞。至于齐国君臣们,在宾客离席后更是欢腾,方兴就不得而知了。
“不成体统,齐国上下,未免太过不成体统也!”王子友素来正直,眼中揉不得沙子,他越想越闷,不觉间,又是几爵姜汤下肚。
时已近深夜,方兴又陪王子友聊了片刻,待侍候其睡下,才自回屋中歇息。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刚到卯时,门外有叩门之声。
方兴道是伯阳和洛乙丑归来,也未换上正服,便去开门。
不料,门外来者却是生人。
方兴定睛一看,此人一身朝服装扮,年纪虽已五旬开外,一缕长髯却十分醒目,将这老者衬得矍铄非凡。方兴心道,这位来客好生面善,为何一时之间记不起来。
“方大夫,难道认不得老朽么?我乃齐国下卿,吕祜是也。”来人自报家门。
“原是吕卿,恕在下眼拙,失敬失敬,请上座!”
方兴将对方迎入,这才想起,昨夜齐侯国宴之时,这位齐国下卿一直敬陪末座,齐侯无忌忙着声色犬马,未曾将他介绍于大周使团相见。而吕祜为人耿直,也与宴会那浮华奢靡的气氛格格不入,故而全程都默默端坐,不发一言。
出使齐国之前,方兴就听闻过吕祜的贤名,他与齐国已故的上卿公子元一样,是个敦厚博学的老臣。只不过,齐国政权、军权皆为国高二家把持,吕祜对此无能为力,只能仰仗着祖上声名的庇荫才落得安平日子。
吕祜与方兴寒暄几句,便择了宾位坐下,不多时,王子友也已换上礼服,出门相迎。
“吕卿!”王子友与对方一见如故,作揖道,“孤在泮宫之时,拜读过令曾祖吕侯所作之《吕刑》,深以为撼。今日得见吕侯之后人,大慰平生也!”
吕祜起身答礼:“大宗伯过誉也,我乃吕侯之旁支,适逢吕国之乱,故而大父领我等小宗避祸于齐国,承蒙齐国不弃,虚领下卿一职,辱没祖先盛名,惭愧,惭愧!”
王子友笑道:“吕卿哪里话。昔日穆王之时,吕侯为大周献《吕刑》,自那以后,大周终于有了成文之法典。只可惜吕侯英年早逝,子孙争位,彼时齐国君主癸公开榜招贤,欲纳上古姜姓四岳后人中贤能者,待听闻令祖举族来投,以‘国士’待之,令祖、令考相继被聘为齐国卿士,至吕卿你时,已是三代下卿也!”
吕祜闻言改色,又长揖道:“天下皆言大宗伯博学,不料竟连我吕氏族事都如此通博,陪臣佩服,佩服!”又转向方兴道,“还有这位方大夫,百闻后见,才知天底下竟有这等青年才俊,真乃大周之幸,社稷之幸也!”
王子友起身相搀,方兴也连连答礼,扶着老吕祜落座。
“唉!”吕祜长叹一声,似有重重行事。
王子友奇道:“吕卿,何事感伤?”
吕祜道:“陪臣想起大宗伯所言之齐癸公来,他真是齐国一代明主,颇得我始封君齐太公之遗风。可惜,齐癸公死后,他的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成器——齐哀公被烹杀、齐胡公被夺位,至于齐献公、武公父子,残暴嗜杀,把哀公和胡公后人铲除殆尽。唉,齐国乱已三代,国人五十年不得安生也……”
方兴听出他话中有话,先是劝慰几句,又目视王子友,示意他问明吕祜此来所为之事。
王子友会意,问吕祜道:“吕卿,今日前来,莫非就是为了此事?”
吕祜点了点头,颤抖着道:“不瞒二位王使,陪臣此来,正是为了齐国之大事。齐国将乱,大难不远矣!”言罢,他不由老泪纵横起来,似乎有满腔委屈,无处倾泻。
王子友忙问:“吕卿何出此言也?”
吕祜叹道:“兹事体大,我也是从要紧处得知——胡公子,也就是昔日齐胡公之子,正在谋划复辟君位,除齐侯无忌以待之。”
王子友奇道:“胡公子?他不过是个落难公子,在齐国亦无根基,又如何能成事?”
“大宗伯切莫小觑于他,”吕祜连连摇头,“这个胡公子,虽然现在流落它国,背后却得了国、高二家的扶持。我听闻,胡公子素怀大志,远近亦有德名,是个有为之人。反观齐侯无忌,暴虐无常,擅发刀兵,乱干外政,国内外怨声四起。若是胡公子举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也……”
方兴闻言一凛,果然,齐国似乎也丝毫并不太平,齐侯无忌和国、高二家看似和谐,日夜歌舞升平,实际上临淄城里暗流涌动,随时都有发动政变的可能。
王子友还有疑惑:“齐献公篡了齐胡公之位,便是得国高二家相助。如今齐侯无忌是献公嫡孙,如何国伯、高仲二卿反去扶立胡公子?”
吕祜摇头不迭,无奈道:“此乃齐国之丑闻也……”
王子友道:“此话怎讲?”
吕祜叹了口气:“这一切,怕是和齐侯夫人有关……”
“齐侯夫人?”方兴一惊,他说的不就是召芷么,“可是那位大周太保召公之女?”
吕祜点了点头:“正是。齐侯夫人不得齐侯敬重,多以恶言相加,本值得同情。可如今宫闱内多有传闻,说夫人不守礼法,暗中与国、高二卿多有来往……不过,此事多为宫中风言,尚不知其真伪,但若所传属实,齐侯怕是凶多吉少也。”
方兴来齐国之后,倒是有听闻召芷不受齐侯无忌宠爱的传言,只是他没想到,召芷自幼在召公虎的熏陶下长大,又蒙名师教授女德,如何会做出这等秽乱后宫的事情?他有几分不信,但见吕祜说得诚挚,不似作伪,方兴对召芷的态度也不由有些动摇。
王子友听罢吕祜所言,也是一脸凝重。许久方问道:“吕卿此来,只是为了言明此事?”
吕祜略有沉吟,道:“唉,说来惭愧,陪臣虽是齐国下卿,但历来为齐侯不喜,言不听,计不从。我若向齐侯言及此事,怕是大有不便。”说到这,吕祜再次起身,翩然下拜,“陪臣斗胆,想请二位王使向齐侯建言,让他多修德政,多作提防,以免不测。”
王子友赶紧相搀,正要答应。
方兴见状,赶紧拦住王子友,对吕祜道:“吕卿,此事干系甚大,还望徐徐图之。”
吕祜不解道:“怎么?方大夫不愿相助么?”
方兴摇了摇头:“我与大宗伯此次出使,乃是为国事而来。吕卿所言,乃齐国内政也,我等不便过问。”
“这……”吕祜倒是始料未及,又转问王子友道,“大宗伯,你也是此意?”
王子友有些过意不去,但见方兴多有不许之意,便也只能婉言谢绝。
“既如此,恕陪臣叨扰,告辞!”吕祜很是沮丧,简单地与王子友和方兴作别后,便转身离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老爷子的心情不是很好,甚至有些愤怒。
待吕祜走远,王子友不解,问方兴道:“方大夫,你何故拒绝于他?”
方兴叹了口气:“大宗伯,可曾忘了鲁国之难?”
王子友倒吸了一口凉气,点头不语。
方兴又道:“齐国与鲁国何其相类也!齐侯无忌也好,鲁侯戏也罢,皆是得位不正之主。鲁侯戏之即位,缘起周天子废长立幼,而齐侯无忌祖孙三代之得位,乃是受国、高相助而篡位。得位不正者,多会行止暴虐,倒行逆施,故而鲁侯戏会铲除异己,齐侯无忌则轻狡好战,皆是此故也。”
王子友沉思片刻,问道:“这位吕祜,他本可以置身事外,为何对齐侯无忌如此上心?”
方兴微微一笑:“大宗伯有所不知,这位吕祜官拜下卿,正是齐国世子赤之傅。虽说世子赤还在襁褓,但是齐侯无忌如果失位,世子赤也定然不免。只不过,吕祜虽是出于好意,但却找错了人,齐国之事福祸未卜,岂是我等外人所能左右!”
王子友慨然:“还是方大夫所见甚远,所虑甚深。看来这趟临淄之行,还需多加谨慎才是。”
方兴拱手道:“正是如此!”
正说话间,门外又有人求见。
方兴开门相迎,见来人是个宫中装扮的寺人,忙问何事。
来人道:“我乃齐侯亲信之人,特来邀请方大夫赴宴。”
“赴宴?”方兴奇道,“这次又是什么宴会。”
来人道:“乃是齐侯家宴。”
“家宴?”方兴望了眼王子友,又问道,“不知齐侯都邀了谁参加?”
来人道:“只邀请方大夫一人,只因方大夫乃是故大周太保召公之义子,与齐国夫人召姬算是异姓兄妹,故而鄙人受齐侯与夫人所托,前来邀请阁下。”
方兴眉头微皱,接过邀贴,便让对方在门外稍后,自己则回到王子友屋内,将此事告知于他。
王子友听罢大惊,忙道:“方大夫,你定要赴宴么?此事蹊跷,还望三思。”
方兴摆了摆手:“我意已决,这宴,是非去不可。有召姬在场,想来不至于有何危险。”
言罢,与王子友作别后,便出了官驿,踏上宫中派来的轺车,朝临淄诸侯宫殿而去。
路上,方兴深深陷入沉思。齐国的事情似乎远比想象中的棘手——齐侯无忌,胡公子,国高二卿,吕祜与世子赤师徒,他们的关系错综复杂。但这些人的身后,似乎都与一个人有关,她的存在,关系到齐国的政局将走向何方。
这个人就是召芷,在后宫中被称作召姬的女人。
打心里,方兴对召芷是有愧疚之情的。
待再次来到齐国宫殿之前,方兴心情略有忐忑。
路门之外,早有齐侯内臣列队迎接,方兴下了轺车,与内宰见礼完毕,便换上宫内专用的轿辇,朝齐侯路寝而去。
和镐京城的方圆蹈矩的规制不同,齐国的都城设计者似乎总爱别出心裁——临淄城墙设计得很不规整,护城河竟有一段支流从城中穿过,至于王宫所在的中轴线,除了“左祖右社”的格局依旧遵循周礼外,就连齐侯的宫殿之内都是曲径通幽,内外无别,给方兴留下别样的体验。
“方兄,寡人有失远迎也!”
尚未下轿,方兴就听到齐侯无忌粗犷的嗓音,这位身材高大的国君历来不拘小节,在宫殿之内也毫不收敛其张狂的个性。虽说齐侯在外多有暴虐的坏名声,但是他和方兴私交不薄,坦诚中带着几分敬佩,那是数年前随周天子御驾亲征时积累的好感。
“见过齐侯!”方兴作礼道。
齐侯无忌大笑道:“寡人请方兄你,乃是家宴,什么齐侯、小宗伯之类的官称,皆不必再提!”
方兴求之不得:“如此甚好,倒省些礼节。”
“可不是么,那些周礼繁乱无味,乃寡人生平最恨者!”齐侯无忌挽着方兴的手,便往路寝内走去,他口无遮拦,此话虽不似人君之言,说得倒是心里话。
二人在筵席内坐定,齐侯很是兴奋,吩咐左右去请夫人。方兴留心数了蒲席,除去齐侯和自己,只剩下一个空着的主位,心中稍安,看来,齐侯确实是准备的家宴,并未邀请其他外人在场。
齐侯笑道:“方兄,论辈分,你乃寡人岳丈老召公之义子,与贱夫人召姬是异姓兄妹。若照民间说法,寡人还得喊你声‘大舅兄’。”言罢,就从几案上端起白玉盏来,“大舅兄,这杯上好的黍酒,寡人敬你!”
见齐侯一饮而尽,方兴眉头紧锁,手中玉杯还未举起,就感觉到一阵浓烈酒气扑鼻。齐国黍酒以醇烈闻名,固然是酒中上品,可终究是违礼饮酒,方兴好生不快,却不敢作色。此时齐侯无忌大快朵颐罢,又来催酒,方兴无奈,只得仰头一饮而尽。
烈酒下肚,方兴已然微醺,不由双颊发烫。
这时,方兴只觉着一股扑鼻幽香传来,如茝如兰,恍惚间,还道是桌前瓜果芳香。顷刻间,耳畔又听得珠玉之响,环佩叮当,似有妇女言笑晏晏之声。回头一看,身后玉牖绣屏内,闪出一众宫女,簇拥着一位贵妇,身着华服,不是齐侯夫人是谁。
此去经年,召芷依旧面黡若桃,略施粉黛,自是说不出的美艳。虽她如今已嫁作人妇,又育过一子,已然不是昔日那年未及笄的少女模样,但岁月反倒增添了召芷的韵味,别有一番美艳风情。
方兴看得不由呆了,他强摄心神,不敢失礼,但酒力上头,实在难以控制,又不免贪看了几眼。
齐侯无忌见夫人到来,很是高兴,一把搂住召芷的纤细的腰肢:“夫人今日甚是好看,坐!”言罢,手腕一使劲,便把召芷按在他的身旁。
召芷一把将齐侯的大手甩开,冷冷道:“齐侯请矜持些,眼前可是王使。”
齐侯悻悻道:“什么王使不王使,今日是寡人设下的家宴,别扫了你义兄的兴。你们久未见面,叙叙旧,又有何妨?”说话间,他的脸上已经露出怒容,片刻便要发作。
召芷寻自己的位置坐定,头也不抬:“他是公父在外认的义子螟蛉,与我并无干系。”
齐侯看到方兴表情尴尬,连忙道:“上酒上酒,方大夫,不,大舅兄不要在意。夫人这脾性,与寡人可谓万千不合,唉……”话音未完,举爵又是一杯烈酒下肚。
方兴早听说齐侯夫妇不谐,齐侯无忌又是个粗鲁暴虐的丈夫,今日总算见识到这气氛之尴尬,也觉无趣。开席的很长时间里,召芷一言不发,方兴只得与齐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可他们共同语言不多,基本也都是聊些昔日与周王静一道讨伐东夷的往事。忆起往昔,方兴唏嘘不已,那时的齐侯无忌刚刚继位,意气风发,是个有为的少年国君,可如今数年过去,齐侯无忌却显然为酒色所伤,变得颓废而猥琐。
“寡人意欲伐鲁,”齐侯无忌冷不防道,“大舅兄从曲阜来,必知鲁国底细,是也不是?”
方兴默然,他心里清楚,这句话,才是齐侯无忌处心积虑安排家宴的真实目的。
齐侯无忌见方兴不作表态,又道:“鲁侯戏乃无信小儿!借我齐国之势,去夺国君之位,这边厢当上了鲁侯,那边厢便驱逐我齐国军队,还惊扰了大周使团。呸,无礼,无义,无耻!”他不停地咒骂着,还夹杂着齐国国骂,只是酒力逐渐发作,舌头开始含糊。
方兴没有理他,只是皱着眉头。诸侯国的事情,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加干涉。
齐侯无忌信誓旦旦:“国伯、高仲都是忠心臣子!有他们守国,寡人便可放心去亲征!
听到这,方兴心中咯噔一下,他瞬间明白了齐侯伐鲁背后的阴谋——伐鲁之事,定是国、高二家动议,待煽动齐侯无忌御驾亲征之日,便是约好胡公子复辟夺位之时。好一个惊天阴谋,这雕虫小技瞒得过齐侯无忌,却瞒不过方兴。
方兴犹豫了,他正欲相劝时,忍不住看了召芷一眼,发现她明澈的双眸也在顾盼自己,轻摇云鬓。
这一对视后,方兴如坐针毡。心道,怪不得齐国街头巷尾传言,说国伯、高仲都对召芷垂涎三尺。她这副摄魂模样,普天之下,又有几个正常男人能把持得住?
齐侯无忌见方兴始终沉默,不由烦躁起来,他酒刚半酣,已按捺不住轻浮的性子,大手一挥,便有一群乐师舞女应声鱼贯而入,在厅上嬉闹起来。乐声刚起,舞女们翩翩起舞,一曲未毕,竟有两位浓妆艳抹的少女直奔方兴而去,吓得方兴避之不及。
召芷见状,“嗖”得起身,正色道:“齐侯,既是家宴,喊这些秽物来作甚!”
齐侯无忌不耐烦道:“寡酒难饮,来点丝竹乐舞。”
召芷剑眉直竖,大怒道:“呸,不似人君!”
齐侯无忌已是酩酊大醉,听闻此言,已是怒不可遏,他站起身来,硕大的身躯晃晃悠悠,手中酒杯便要朝召芷掷去,却舌头打结,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就这样,齐侯无忌瞪着可怖的眼睛,伸手指着召芷,便往后一歪,醉倒过去。
这下,在场的舞女们吓得元魂出窍,各个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召芷怒喝道:“贱婢,还不退下!”
众舞女见状,哪里还敢逗留,恨不得胁下生翅,争先恐后地退将出去。
现在,路寝内只剩下召芷和方兴,以及召芷身后站立着的一个侍女。
方兴揉了揉眼睛,只觉得眼前这个侍女十分眼熟,又见对方浅颦含笑,似乎也有许多话对自己说。
召芷看在眼里,忍俊不禁:“方大夫,多年未见,怎么连阿岚都不记得了?”
“阿岚?”方兴这才恍然大悟,眼前这个甜美的侍女,原是昔日镐京太保府里的丫头阿岚。
阿岚晃了晃手中斟酒的酒壶,笑着对召芷道:“夫人,这酒里的药力倒是不差,齐侯还没喝上半壶,就不省人事也。”
召芷点了点头,对方兴道:“方大夫,请吧!”
方兴听得云里雾里,不知主仆二人所言何意,他此刻有无数疑惑,只恨生来就长了一张嘴:“你们给齐侯下药了?你要带我去哪?齐侯怎么办,没人来照看他吗?”
召芷樱嘴上扬,微笑道:“你一点都没变,在芷儿面前还是那么慌张。”
她自呼闺名,说者脸红,听者亦是心臊。
自齐侯无忌醉倒后,召芷换了一副模样,她很开心,那是发自内心的愉悦。而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让方兴仿佛回到了镐京城,想起了那段懵懂而青涩的岁月。想起了一起读过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想起了书简相传的“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想起了乔装看雩祭时的暴雨,想起了在职方氏大夫府外的那次“私奔”风波……
方兴脚步轻飘,醉人的不全是酒,他跟着召芷出了路寝,不觉间已来到一处别致的后花园。
“你知道,芷儿有多想你么……”
“你别怕,这里没人敢来,若有人偷听,芷儿割了他耳朵便是,若有人偷看,芷儿便戳瞎他的眼睛!”
“你看着芷儿呀!在齐国,他们都不那么在乎周礼的,不像当初在镐京……镐京,呜呜……”
“你何时变得如此沧桑了?你知道么,当初芷儿听说你死在南国,眼泪都快哭干了……可你偏没良心,死里逃生,也不来封信笺报个平安!”
“你就陪芷儿说说话嘛!君父好狠的心,把芷儿一人丢在这阴暗的齐国后宫,嫁了这般浑浊的郎君……”
“方兴!你就真的整夜不出一言么!”
召芷恼羞成怒,她开始撕扯自己的发髻,满头的珠玉环佩跌落一地,当啷乱响。
“别!别这样!”
方兴终于说话了,但他头昏脑涨,正在勉力支持着。
他不是草木,岂能不动情?
多少次,他想放弃抵抗,在召芷温柔攻势下屈服。但他不行,他想起了青梅竹马的茹儿,想起在云梦泽海誓山盟的芈芙,还有答应申伯诚的婚约……他自觉罪孽深重,已欠下太多情债,不能再在齐国记上新的一笔。
“你是嫌弃芷儿么?”召芷蹲下身去,呜咽地哭了起来,“普天之下,都没有人关心芷儿……”
一阵寒风吹过,方兴略有清醒,理智也随之恢复。直觉告诉自己,召芷从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她的这番苦情戏,定然另有目的。
于是他试探道:“夫人,此地非是谈话所在,你若是为了要事来求方兴,但说无妨。”
召芷果然一凛,她的眼神变得不再柔情,整了整衣冠:“我担心世子赤。”
方兴点了点头,他所料不错,但他也不会因此苛责召芷。眼下齐国政局风云变幻,召芷母子卷入其中,她为求自保便已费尽心力,又怎能不值得同情呢?
面对召芷殷切的目光,方兴已无法装作不知情。他坚定道:“放心,国高不是真心扶立胡公子,未来齐国的君位,仍会是世子的。”
“为何?”召芷露出希冀的神色。
方兴娓道:“一来,昔日国高二家废齐胡公而立齐献公,至于齐侯无忌,已然三代,断无再度拥立胡公之子的道理,反复无常,民心不稳。二来,胡公子深谋远虑,忍辱负重,绝非受制于人的君主,国高为了自家根基之计,想必不至于引狼入室。其三,国高二家本就是胡公子的杀父帮凶,若胡公子复位,国高又岂能得善终?”
其实方兴早已看透一切,对国高两家而言,放任齐侯无忌和胡公子两败俱伤,再辅佐婴儿世子赤登基,届时只用对付孤儿寡母,是他们最好的结果。但这种话,他不便说出口,只能靠召芷自悟。
可无奈的是,召芷关心则乱,加上她历来不工于心计,对方兴所言半信半疑。
就在这时,在临近放哨的阿岚匆匆赶来,大叫不好。
“何事惊慌?他来了?”召芷也吓了一跳。
阿岚点了点头,表示默认。
召芷赶紧把地上的玉簪、环佩插回头上,慌忙对方兴道:“你速随阿岚躲起来,一会儿后,她会把你从暗道带出……”言罢,也不顾方兴狐疑,又回路寝而去。
阿岚拉起方兴:“方大夫,跟我来。”
于是,二人沿着蜿蜒的碎石道往外走,耳听有男子笑声传来,已到刚才方兴与召芷相会之处,阿岚只得停步,与方兴隐下身来。
方兴大奇,低声问道:“是齐侯醒了?”
阿岚沉默,只是摇头。
不过方兴的疑惑很快就解开,他听得出来,来人不是齐侯无忌,而是高仲。
奇也怪哉,高仲身为外臣,如何可以非请自来,擅自出入齐侯宫殿?这事要是发生在镐京王城,恐怕高仲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不过接下来的对话,更是让方兴毛骨悚然,酒醒大半。
“美人,可让我一阵好想。那日我听宫中眼线说,国伯那老不死的,竟也敢调戏于你……哼!待我除了无忌那蠢材,再送国伯那老贼去陪葬!”
“高卿,请低声些个……”
“美人何必担心,你方才说方大夫已走多时,这宫里还有谁值得惧怕?”
“万一齐侯酒醒……”
“他还能活得几时?只要无忌小儿带兵出了国都,胡公子便会在齐鲁边境要他性命!”
“那我和赤儿……”
“美人放一万个心,”高仲粗喘之声已起,“只要你今后都这般依我,齐国国君嘛,还会是世子来当……”
“你……我……”召芷不再说话,只剩断续的哽咽嘤声。
月黑风高,齐宫花园暗香盈袖,却无人有心欣赏。
“方大夫,走罢!”阿岚轻轻拉了拉方兴的衣摆。
方兴这才回神,点了点头。
阿岚也不多言,引着方兴沿着一条小路往外走,又绕过几个隐蔽的弯道,再次来到路寝的门外。方兴认得这里,正是齐侯宫殿的侧门所在。
方兴扭过头,望着后花园的方向,感慨万千。
他由衷地替召芷感到难过。想她嫁入齐国,非但没能过上期待中的和美生活,反倒卷入齐国混乱的内政中,被有权势的男人玩弄于鼓掌中,她努力地想要左右逢源,却只落得个玩物般的命运。
方兴于心不忍,他对召芷虽未动情,但她终究是召公虎的爱女,自己曾经纯真的玩伴啊!
此次出使之前,他无数次地告诫自己,切不能陷入齐鲁的泥潭之中。天子使臣干涉他国内政,这可是极大的罪名。因此,此前即便鲁国政变杀得血雨腥风,哪怕大周使团差点遇刺,方兴也不过是充耳不闻。
但今天,方兴看到了召芷绝望的眼神,她很无辜,也很无助。他还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观么?
“阿岚,”他叫住召芷的侍女,“芷儿信任你么?”
阿岚先是一愣,随即坚定点了点头。
“你……愿意帮她么?”
“愿意,死而不悔!”阿岚眼神坚毅。
方兴长叹了口气,道:“也罢!你若信得过我方兴,便附耳过来,我有一计,可保你家夫人母子无碍!”
阿岚大喜,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受了方兴的耳提面命,欣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