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辚马萧,方兴一行的车驾朝齐国而去。
半路之上,突然“嘎”得一声,车轴竟然脱落。
方兴和洛乙丑都跳下车来。这乘车驾是天子御赐的特使车驾,从镐京城一路开来,经过多少诸侯国,遍历齐鲁之乱,如今终于坚持不住,出现了破损。
身后,张仲和吕义的车驾也到了。大周使团自分道扬镳后,留在齐鲁的只剩下眼前的四人二车。
见到张仲,方兴苦笑着问道:“张子见多识广,半道车轴断裂,当主何兆?”
张仲被问得一愣,和吕义对了下眼神,不敢说话。
方兴摆了摆手:“但说无妨。”
张仲无奈,只得拱手道:“恕在下多言,此……恐非吉兆也。”
方兴仰天大笑:“然也,然也!我何尝不知这是大凶之兆,乃上天之示警也,此去齐国,恐有大事发生,须慎而又慎。”
方兴犹自乐观,张仲和吕义却不由面面相觑,很是疑惑不解。
张仲忍不住问道:“方大夫,古言‘危邦不可擅入’,如何此行明知齐国板荡,还要执意前往呢?”
话刚问出口,只见洛乙丑从桑林中转出,怀抱着几根粗壮的木材,笑着对张仲道:“张子与方大夫相识数日,难道还不知他乃以‘义’字闻名天下?若是我等寻常布衣,哪敢踏入危邦半步,但方大夫乃大周使臣,齐鲁之乱未平,他焉能坐视不管?”
张仲闻言起敬,再无疑问。
洛乙丑将木材撂下,对方兴、张仲施礼道:“不才愚鲁之人,不会说话,出言多有冒犯之处……”
方兴连忙打断:“洛义士哪里话,此去齐国,还需多多倚仗阁下。”
洛乙丑挠了挠头:“方大夫见外了,此我钜剑门分内之事也,何谈‘倚仗’二字?”言罢,取出一柄利刃,开始削去木材上的树皮,准备替换车轴。
张仲走到近前,拾起一根木材,摩挲许久,忍不住问道:“原车的车轴用的是桦木,我看这木材,似乎不是桦木?”
洛乙丑一指身后,只见一片绿树成荫:“左近皆是桑林,多桑柘之属,此乃拓木也。”
张仲奇道:“柘木多用于制作弓矢,如何也作得车轴?”
洛乙丑笑道:“制车需用上好佳木,修车便顾不上那许多,只能就地取材,此乃无奈之举也。此地距齐都临淄还有一昼夜之行程,今只能权且用拓木支应这余下路途,待到临淄城内,再作计议。”
方兴望了望天色,叹道:“可惜经此耽搁,恐怕明日黄昏城门关闭前,尚难以到达临淄城内也……如今齐国风云变幻,迟滞这半日,不知会错过多少大事……”
张仲踌躇了半晌,又鼓起勇气问道:“方大夫……”
方兴知其有疑惑,道:“张子尽管说,你我同经患难,本应畅言无讳。”
张仲这才释然:“此番我等无兵无卒,孤身入齐,式微力孤,又当如何平息齐国的胡公子之乱耶?”
方兴早猜到对方会有此问,他望着齐国的方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说起来,此去临淄会当如何,他心中又何尝有笃定的答案?齐鲁局势风云变幻,又岂是人力所能左右?不论是齐国还是鲁国,决定胜局的往往非是正统与否,或许也不关乎道义,甚至无关于军势强弱,而是在于人心。
然人心难测,又岂能预先料之?
但方兴不能在众人面前显露沮丧之情,恰恰相反,他必须表现得成竹在胸。
于是对张仲道:“齐国之乱,我已有八分头绪,其乱之源,非在齐侯,亦非在胡公子,更不是国高二卿、纪国之流,而是另有它人主谋。此去齐国,我等亦非再与齐国君臣谋面,而是要暗自探访一番。兹事体大,请诸位移步到隐蔽之处,我正欲详细说之。”
张仲闻言大喜,洛乙丑也已将车轴修理罢,正待席地议事,却发觉不见了吕义的踪迹。
方兴有意问道:“我观吕子一路沉默寡言,似乎心事甚深,不知何故?”
张仲道:“吕兄怕是近乡情怯,且又勾起他丧父之痛,故而魂不守舍,愁肠难抒也。”
众人唏嘘不已,又在临近找了一阵,终于在桑林入口处找到了吕义,他泣不成声,已然满面挂泪,打湿了身上的斩衰孝袍。
见到方兴一行,吕义很难为情,哭道:“方大夫见笑,都怪我思念亡父,太过失态……”
方兴慨然,连忙好言相劝。
此情此景,方兴又如何不勾起自己的伤心往事——想昔日彘林之时,赤狄屠村,亡父方武惨死于狄人之手。那时方兴年未弱冠,遭罹父丧之噩,却无暇悲戚哀叹,毅然决然替周厉王天子突围报信,终于迎来周王师救驾。
而自那以后,方兴又经历过多少生离死别、苦辣辛酸,如今虽然年未三旬,却已然磨砺得心坚如铁,果敢勇毅,再难被寻常困苦所侵扰。想到这,方兴不由感慨万千,自古成大事之雄才,无不是尝尽人间苦寒之味,才得以破茧成蝶、凤凰涅槃。
至于吕义,他年齿虽高于方兴,却始终生长在临淄城下卿府的深宅大院之中,有祖荫功业庇佑,又有老父遮风挡雨,虽苦读诗书,却难得世事磨炼,身为美玉却未经切磋琢磨,岂不可惜?
方兴下定决心,此次再度入齐,成败另当别论,便要让吕义战胜心魔,迎来新生。
在众人的一阵劝慰之下,吕义总算回过神来,连声道歉。方兴则不动声色,找一处树荫阴凉之处,盘腿坐下,招呼众人前来议事。三人坐定,洗耳恭听,欲听方兴高见。
方兴环顾左右无人,继而正色道:“张子、吕子,自你我相逢以来,齐、鲁风云变幻,令人应对不暇。胡公子之乱也好,鲁国废长立幼之闹也罢,看似皆出自偶然,实则其中有万千丝缕之牵连。”
张仲忍不住问道:“鲁乱源自于齐,齐人觊觎鲁国已久,鲁国之乱背后,亦是有齐国作梗。方大夫所言,可是此意?”
方兴点头,随即摇头:“然,但也并非全然。”
张仲很快反应过来:“也就是说,齐国背后,倒还有操纵之人?”
“张子真智者也,”方兴大笑道,“所料不错,齐鲁之所乱,犹如提线之玩偶,受幕后之主使操纵。而这主使者,非是旁人,正是商盟余孽!”
“商盟?”张仲和吕义异口同声。
很显然,这是个意料之外的答案,但仔细思之,却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方兴便将商盟的来龙去脉,以及国人暴动之后商盟借巫教之名所行的恶事,与众人说了一番。接着,又将前些天审问鲁国宦官连奴,及其口中得知商盟的部分阴谋,也对张仲和吕义讲明,听得二人一阵迷茫。
方兴知道,对于他们而言,商盟是一个十分缥缈的存在。但张、吕二人也显然能从方兴的神情中感受到,商盟又是一个多么棘手的对头。
半晌,张仲方才问道:“这么说,我们此去临淄,乃是为了找出商盟之所在?”
方兴微然点头:“商盟以商业为本,历来逐财帛而生。齐国得鱼盐之利,又是殷商故地,故而自古商贾云集,行商走贩往来不辍,又兼民风开放,乃是商盟立足与孳生之妙处。我们此去齐国,不可再以大周使团的名义,而是要乔装改扮,暗中探访才是。”
张仲虽还满是疑惑,但受方兴鼓舞,不由紧攥双拳,一副意兴勃发的模样。
反观吕义,却似乎仍旧犹犹豫豫,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方兴看在眼里,于是劝道:“吕子,令考之死,表面上是国、高向齐侯进献谗言,而其背后,商盟亦是脱不了干系。”
吕义眼中有晶光闪过:“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方兴笃定道,“待你与我等到达临淄,我有重要证据呈于你知。届时,杀害令考的真凶或许便会浮出水面。吕子,你难道不想知晓,究竟是何人向吕祜大人下了毒手么?”
吕义闻言,紧紧咬着牙关:“那是自然,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
方兴道:“那便是了!事不宜迟,既然诸位已无疑虑,那我等便动身奔赴齐国国境。”
众人士气大振,于是都上了马车,奋力挥鞭,朝临淄方向而去。
由于路途上的耽搁,方兴一行人抵达临淄城外时,已然过了宵禁的时刻。
无奈之下,众人在城外将就了一夜,次日天刚过卯时,待临淄城门刚刚开放,方兴等人便迫不及待地涌向城内。
这些天,因为齐国战事紧张,各大城门自然加紧了防备。
方兴此行不欲以天子使团身份示人,故而进城之前,刻意将天子御赐车驾包上粗布破葛,将那些华丽的纹饰遮盖住。此外,众人也改换商贾装扮,将从鲁国临行前收下的馈赠作为货物,大摇大摆地经过齐国城门。
在齐国,商人通关过门再正常不过,中原的商贾往来不辍,卫兵们对此也见怪不怪。即便如今齐国内乱如火如荼,临淄城戒备森严,执政者却并未下令禁商,因此对方兴等人也未多加盘查。
进了城,方兴总算松了口气。像齐国这种重商轻农的诸侯国,放眼全华夏,也算是凤毛麟角了。
临淄城内,路人熙熙攘攘,市集内外依旧喧嚣,似乎胡公子之乱对平民百姓的生活并无影响。车马驶过城内最繁华的十字通衢,酤肆的酒旗已然飘扬,只是论政台上不见了往日的热闹。故地重游,方兴唏嘘不已,张仲、吕义也是神色不同,各怀心事。
“到了,就是这,”洛乙丑将马勒停,跳下车去,“这个客店,便是我等此番歇脚之处。”
方兴抬眼观瞧,这个客店位于临淄城东南,深藏在一个平民坊巷之中,土墙灰瓦,却是十分朴素寻常。与其说是客店,倒更像是一处民宅私邸。于是叹道:“没曾想,在繁华的临淄城里,居然有如此清净之所在!”
洛乙丑微笑道:“房舍虽破旧,却藏龙卧虎嘞。诸位请!”
言罢,便迎方兴与张仲、吕义来到屋前。张仲刚要叩门,却被洛乙丑拦下。
张仲奇道:“如何?这门叩不得么?”
洛乙丑笑道:“然也!既是隐秘所在,自然不可寻常之法叩门,倘若错了切口暗语,免不得惹来无妄之灾。”
张仲咋舌,虽不知洛乙丑言下之意,还是乖乖退到一旁。
只见洛乙丑走到柴扉中间,重重拍打三声,旋即又有节奏地轻叩数次。
许久,门内方才传来微弱的动静:“南风之薰兮,何人来访?”
洛乙丑答道:“南风之时兮,虞舜之民。”
话音刚落,只听柴门吱呀一声,有一个八、九岁小童从屋内走出,看清来人,抱拳拱手道:“贵客可通名姓?”
洛乙丑答礼道:“轩辕传技,兴我钜剑。不知小童是何门派?”
“见过钜剑门师叔,”小童稽首再拜,毕恭毕敬道,“神农尝草,续我岐黄。”
洛乙丑笑道:“原是神医门下,敢问尊师在否?”
小童点了点头,又道:“众贵客请移步屋内,此处非叙话所在。”言罢,便一蹦一跳朝屋内走去。
洛乙丑转头对方兴等人道:“方大夫,张、吕二子,请!”言罢,便去将车马驾入后院。
方兴这才回过神来,与张仲、吕义相视一笑。眼前的这一幕暗语对答,既严肃庄重,又妙趣横生,引以为生平奇闻,而见所未见也。近年来钜剑门、神农派发扬光大,徒子徒孙遍布华夏,不由方兴不佩服杨不疑和蒲无伤之才干。
片刻,小童张罗众人在屋内坐定,只听厅后有人痰嗽一声,转而有一老者闪入屋内,对着方兴行礼作揖:“见过方大夫!”
方兴定睛一看,大喜不已——来人正是分别月余的老熟人,神农派的首徒岐叟。
“岐老不必多礼,折煞晚辈,”方兴赶紧相搀,“前番我等同离鲁国,在临淄便分道扬镳,今日不期在此相见。不知这些天,老人家在何处修行?”
岐叟笑道:“方大夫奔波于齐鲁之间,老朽却是寸步不离临淄。”
洛乙丑亦对方兴道:“方大夫有所不知,我与岐老奉各自师命来齐、鲁,乃是为调查商盟与齐鲁之乱之牵连。”
方兴点了点头:“我本疑之,如今亦无眉目。”
岐叟捋了捋胡须,朝张仲、吕义努了努嘴,低声问方兴道:“方大夫,这二位是……”
方兴笑道:“岐老但说无妨,此二子并非外人,皆乃齐国高士,此番与我伯阳小友交好,将荐于大周所用。这位穿红者,乃是张子。”
张仲向前一步,行礼道:“燕人张仲,见过岐叟。久闻神农派大名,恨不能学医以投之。”
岐叟抱拳道:“听闻张子乃论政台头号贤士,临淄城内谁人不知,今日有幸拜会,失敬失敬!”
“不敢当,不敢当!”张仲赶忙回礼。
方兴又指吕义道:“这位乃是齐国已故下卿吕祜之公子,吕义。”
吕义作揖道:“小子热孝在身,难施全礼。”
岐叟连忙回礼,正色道:“吕子节哀!我闻吕卿之死多有蹊跷,齐人亦深以为憾……”
吕义热泪盈眶,叹道:“可惜,先考服毒之日,若有岐叟神医在旁,亦不至死……”
方兴劝道:“令考乃忠臣也!齐侯不明,君命臣死,令考又如何敢偷生?即便神农再世、岐黄复生,亦难相救也。”
吕义紧咬双唇,仰天道:“我乃不孝之子也,父死却不能送终发丧,反倒惶惶然逃离齐国……”
方兴、张仲赶忙劝慰,吕义才渐渐平复心情,兀自长吁短叹。
待气氛稍缓,岐叟对众人道:“既然吕子说到此事,老朽便教诸位看看此物。”
言罢,岐叟转身从墙上壁橱中取来一个包裹,他小心翼翼地逐层打开,最终,一个暗黑色的瓷瓶展现在众人面前。
方兴奇道:“此乃何物?为何如此眼熟?”
洛乙丑道:“实不相瞒,此乃吕卿所服之毒也。那日吕祜服毒身亡后,国、高匆匆为其发丧,我趁乱潜入吕府,盗得此瓶。”言罢,洛乙丑转身对吕义行礼,“我私闯贵宅,多有冒犯之处,还望吕子见谅。”
吕义不仅不怪,反而作揖道:“洛义士哪里话,亡考之死大有玄机,至今不知元凶为谁。我倚仗诸位尚且不及,如何能见怪于你等?”
洛乙丑这才释怀:“吕子大义,佩服,佩服!”
一旁,方兴将那黑色瓷瓶仔细端详一番,疑道:“那日鲁竖连奴受我盘问,突然服毒自尽,似乎也是用的黑色瓷瓶,不知是否与吕卿死于同种毒药?”
岐叟摇了摇头,道:“世间毒药甚多,发毒之征兆又大多类似,未见其情,老朽不敢轻言。”
方兴闻言,眼看线索就要中断,面带沮丧。
洛乙丑笑道:“方大夫勿忧,请看此为何物?”
言罢,洛乙丑从怀中取出一个绸缎包裹,拆开后是三个近乎一样的黑色瓷瓶,次第摆在桌面之上。
众人瞪大眼睛,忙问何物。
洛乙丑得意洋洋,依次介绍道:“这第一瓶么,乃是连奴死前所服之毒药;这第二瓶,是我在鲁国上卿公子元死后,待其发丧之时,于其后宅秽物堆中寻到;这最后一瓶,是在鄋瞒围攻曲阜城后,我偷偷从鲁侯戏尸骸中搜到的。”
方兴听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为眼前的洛乙丑所折服——别看此人其貌不扬,平时闷不做声,却暗中完成这诸多看似不可能的任务。要知道,想把这么多黑色毒瓶收集齐,需要多少的勇气、耐心、身手和智慧?
岐叟将四个瓷瓶摆在一处,分析道:“吕卿和连奴皆是服毒自尽,公子元想必是为人所毒杀,而鲁侯戏贴身藏着毒药,或许应了他下毒弑父的传言……”
方兴奇道:“也就是说,这些看似毫无干连的事件,用的竟是同一种毒药?”
“然也!”岐叟小心翼翼地打开四个瓷瓶,将其中残余的药液各倒出一些,又从里屋取出若干块动物骨殖,将毒药分别涂抹其上,不出片刻,只见骨殖悉皆变为暗紫色,其状可怖。
众人大骇,忙问道:“此乃何毒?”
岐叟双眉紧锁,低声道:“鸩毒。准确地说,是鸩王之毒,乃天下第一奇毒,剧毒无比……”
“鸩毒?”方兴听到这个名字,背后发凉。
遥想昔日从彘林突围后,方兴随着召公虎率兵与赤狄交战,便曾遇到过这种鸩毒。数年过去后,鸩毒再次出现在中原大地,这足以说明,商盟不仅与齐鲁之乱难脱干系,甚至是催化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根据鲁国竖人连奴的证词,商盟策动齐鲁之乱,暗中资助胡公子和鲁侯戏。扶植这些得位不正的势力,一来可以祸乱齐鲁、牵制大周精力,二来对大周的权威也是毁灭性的打击。而商盟的最终目的,想必是要让殷商势力在齐鲁这片故土死灰复燃,与大周分庭抗礼。
再仔细一想,这些年来,商盟的黑手遍布华夏各地,赤狄、犬戎、齐鲁、荆楚、巴蜀,凡是大周酝酿动乱的地方,都能找到商盟的身影,方兴对此不寒而栗。大周的对头愈加强大,周王静及其领导的周王室却反倒停步不前,沉溺于“大周中兴”的虚假繁荣中。
“但愿,齐鲁之乱能为其敲响警钟。”方兴暗自着急,但凭他的一己之力,又该如何能力挽狂澜?他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
但不管怎么说,有线索总比没头绪强。眼前的这四个瓷瓶,瓶口犹如毒鸟之喙,好似在诉说着恐怖的故事……
方兴忍不住问岐叟道:“从这些鸩毒中,可否找出些线索来?”
岐叟摇了摇头:“鸩毒取自鸩鸟,其毒炮制之法历来神秘,即便是恩师蒲神医,也不知其详。鸩鸟多生长于荆楚、蛮越障热之地,这四瓶鸩毒亦莫不能例外。若是从鸩毒中找寻线索,怕是难有头绪。”
众人听闻此言,十分沮丧。
眼巴巴看着眼前费尽辛苦搜集到的证物,却没有任何突破口,方兴难免心烦意乱。他站起身来,在屋内踱起步来。
“有了!”
就在气氛愈加压抑之时,张仲突然跳将起来,他显然有什么重大发现。
方兴惊问:“张子,何事有了?”
张仲很是激动,指着几案上的四瓶毒瓶道:“诸位请看,线索并不在毒液身上,而是在这瓶子身上!”
众人闻言为之一凛,都凑上前来,顺着张仲的指点,端详起毒瓶来。
方兴看了半晌,不得要领:“恕我愚钝,这不是普通的黑陶瓶么?有何稀奇之处?”
吕义却似乎看出些门道来,对方兴道:“方大夫,这倒不像是陶器……”
方兴奇道:“不是陶器?那是……”
张仲微微笑道:“请方大夫用手触之,这瓶身的纹理,可曾与黑陶有何不同?”
方兴自出彘林后,在镐京王城中浸淫多年,或经手或观摩,对大周各种名贵陶器可谓如数家珍,见识远超过常人。装着鸩毒的黑瓶上纹理清晰,肉眼看起来,与大周守藏室中最精美的薄壳黑陶并无二致,但方兴用手触摸过后,便很快发觉区别所在。
“奇也!这纹理既非浮于表面,也非镌刻于内,好生怪哉!”方兴道。
张仲笑道:“然也,此纹理并非陶器之饰,而是釉彩。”
“釉彩?”方兴脱口而出,“这么说,这瓶子不是陶器。”
“方大夫明察,此瓶并非黑陶,而是黑瓷!”
“黑瓷?”这下,所有人都坐不住了,对眼前的稀罕物什起了莫大的兴趣。
张仲不愧是游历天下、见多识广之人,他说起黑瓷的由来,亦是信手拈来:“黑瓷与黑陶同出一宗,却各有不同。黑陶所用之土胚,乃是大河淘沙之黑土,其细腻如油,烧制而成黑陶。然黑瓷所用之土,比之黑陶则更为名贵,可烧制黑瓷之窑,于中原亦是屈指可数。”
在方兴看来,有头绪便能瞥见成功的曙光,于是追问道:“既如此,我们若能找寻到制此黑瓷之人,或许可知是何人配制这鸩毒!亦不知,何处有这黑瓷之窑?”
张仲抚掌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等脚下这临淄城外,便有一处黑瓷作坊;而在临淄城内,市集繁多,或许也能找到贩卖这黑瓷之人。”
方兴大喜:“竟有如此凑巧之事!”接着吩咐道,“事不宜迟,既然临淄城内外各有线索,那我等需即刻分头行动——张子、吕子熟悉城内市集方位,便由你们带着岐叟前往暗访;临淄城外路途坎坷,多有凶险,我亲自走着一遭,并有劳洛乙丑义士卫护。如何?”
众人自然应允,于是稍事整顿,便各自分头行动。
方兴再次换上商贾衣装,与洛乙丑扮作富商,离了临淄城门,便驾车朝城外西北郊而去。根据张仲的粗略描述,加上沿途询问来往行人,总算得知黑瓷作坊所在。
路上,洛乙丑说出自己的担忧:“方大夫,按大周考工之礼法,陶瓷作坊可否有设在郊外之理?”
方兴道:“自然没有,依大周成例,除冶矿之井外,所有工坊必须开在城郭之内,不得在郊野私营。”
洛乙丑愈加疑惑:“那临淄这黑瓷作坊,如何会设在城外?”
方兴何尝没有想过此节,笑道:“这便是其诡异之处,即便这瓷坊与鸩毒无关,想必也经营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此行或多凶险,你我此去务必小心!”
洛乙丑肃然点头,催动车驾如飞,很快就来到淄水之滨。淄水历史悠久,乃是齐国一条举世闻名的古河。临淄城之得名,便是来源于这条淄水。
二人到达黑瓷作坊附近时,已然天色渐昏。方兴见四周皆是旷野,荒无人烟,心中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决定改变策略,将明察改为暗访,准备偷偷潜入作坊之内。又担心马车太过显眼,于是将马匹解开,拴在一处密林中,自己则与洛乙丑除去商贾华服,改换成行动方便的短打布衣。
一切准备完毕,二人怀中暗藏军刃,一前一后,择小路接近黑瓷作坊。
洛乙丑在前,他很快便探明作坊周边情况,并向身后的方兴递来手势。
“无烟,无火。”方兴低声咕哝着,“奇怪,难道这个作坊夜间无人?”
沿着洛乙丑开辟的蹊径,方兴蹭到作坊的柴门之外,四下观瞧,只见作坊内杂草丛生,似乎已经许久没有打扫,荒芜萧条。就在这时,洛乙丑已经将作坊里外搜了一遍,从屋檐上跳将下来,窜到方兴身边。
方兴低声问道:“如何?可有人迹?”
洛乙丑摇了摇头:“并未发现一人,坊内应用之物倒是摆放平整,只不过积灰深厚,炉内亦久无柴火痕迹,少说也有一月未曾开工。”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方兴沉吟许久,仍觉不甘心,又将黑瓷工坊搜索了个便,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也罢,只求张子、吕子那头有所发现。”
方兴无奈叹了口气,只得寻道原路返回,与洛乙丑驾车往临淄城而去。
月色朦胧,在重重心事的笼罩之下,原本并不远的路途,顿时显得无比漫长。不觉间,已过四更,远处山峦处已见天色显露鱼肚之白,黎明将至,城门很快便要开放。
就在距城门不到二里地之时,方兴被远处喊杀之声惊醒。
方兴戎马倥偬,对这个动静再敏感不过:“怎么?难道临淄城外出了战事?”
就在这时,喊杀之声渐近,金鼓齐鸣,烟尘四起,俨然有一彪军马正朝临淄城杀奔过来。洛乙丑目力极强,远望眺去,认得是纪国旗号。
“纪国?”方兴眉头紧锁,“这么说,是胡公子从薄姑城杀向临淄了?”
洛乙丑虽是高明侠士,但对于疆场厮杀并无经验,此时有些着慌,忙问方兴如何应对。
方兴道:“强敌攻城,临淄城定然是紧闭城门,我们入城无望,只得暂避这场刀兵。”言罢,便让洛乙丑掉转车头,避开纪国大军的方向,往淄水下游徐徐后撤。
屋漏偏逢连夜雨,方兴的心情差到了极点。这边厢,好不容易寻访到的黑瓷作坊断了头绪,那边厢,齐国内乱再起,胡公子一方气势汹汹,整副势在必得的架势,不论其得逞与否,齐都临淄都难免遭受一场兵燹涂炭。
眼下大敌当前,看人数足有二军之众。而齐国这边,国、高前些天早已各引一军回到封地,以抵御莱国、杞国、莒国联军的入侵,齐国三军仅剩一军,虽处守势,但军力已经大为削弱。方兴知道,凭齐侯无忌的勇力,若以中军固守临淄,纪国军队虽得以展开围城攻势,旬日之内却也无破城之法。
方兴还在脑海中推演着可能发生的战局,却听临淄城下吼声如雷。攻城的士兵高喊着同一个口号——“齐侯已薨,开门请降者免死!”
什么?齐侯薨了?方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战场交锋,攻心为上,史上也不乏谎报敌方主帅身亡假消息而制胜的案例。可临淄终归是齐侯本营,若要在齐侯家门口谎报他的死讯,未免也挑错地方了罢?方兴心想,就算纪侯再愚蠢、胡公子再贪婪,也不至于出此昏招,用再拙劣不过的手段骗开城门吧。
而在攻城部队的两翼,纪国的战车正在临淄城郊飞驰,驱逐着齐国的残兵。方兴看得真切,这些溃兵身着的正是齐国中军服色。不难判断,纪军在围城之前,定与齐侯无忌率领的齐国中军有过遭遇战,并且大获全胜。
可是,齐侯无忌为何领兵出城?又如何在城外打了败仗?方兴没有答案。
但不论如何,所有推测都指向同一个结果——齐侯无忌,或许真的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