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后宫。
午后,召芷正在休憩,突然耳边听到一阵幽幽的哭声,如怨如诉。起初,召芷还道是宫人悲伤,并未挂怀,可不久之后,哭声渐渐变大,最终演化成一阵哀嚎,旋即竟有婴孩啼哭之声,好生刺耳。
“何人放肆?竟敢在后宫大声怨泣?”召芷心中火起,“嗖”地从榻上爬起。
身旁侍奉的齐宫宫女吓得不轻,连称不知。
这时,闺门“吱呀”一响,一个纤细的身影闪身进来,凑到召芷近前。召芷看清来人,正是自幼贴身的侍女阿岚,转怒为喜,嗔道:“鬼丫头,正寻你呢,速速前去探明,究竟是何人大胆,在后宫如此哭泣?”
阿岚莞尔道:“倒不消夫人吩咐,阿岚早已探明究竟了……”
召芷会心一笑,佯嘲道:“是个机灵人儿,快说,隔壁厢房内哭泣者是何人?”
阿岚噤声道:“是个新来的妇道,来头可还不小咧。”
召芷柳眉竖起,机警问道:“新来的妇道?什么来头?”心中暗自寻思,齐侯无忌刚刚伐鲁归来不久,这怨女子莫不是他新掠来的妾妇?又想到刚才隐约听到的婴孩哭泣之声,难道说,这是齐侯无忌在外鬼混的野种?怪不得,宫中来了新人,竟没人通知自己这个正宫国母。
阿岚显然看出召芷的不安,笑道:“夫人可别多心,她是鲁国的夫人。”
“鲁夫人?”召芷一头雾水,“既然是鲁国夫人,如何不在鲁国待着?就算是归宁,也该由鲁国大夫随同,先行禀告我这齐侯夫人才是。”
阿岚连连摇头:“夫人有所不知,鲁国出大事了……”
召芷道:“何等大事?说来听听。”
阿岚道:“鲁国政变,鲁侯戏稀里糊涂死在了城外,鲁下卿公叔夨保着新君回曲阜继位,这位鲁夫人失了靠山,自知不敢留在鲁国,于是趁乱离了曲阜,投奔我们齐国来也。”
召芷午休刚被吵醒,甚是头昏脑胀,待听闻鲁国内乱,总算恢复些神志。她拉着阿岚坐回榻上,开始梳理头绪:“鲁侯戏薨了,公叔夨拥立新君,那这新君想必是长公子括的孤子伯御咯?这么说,这位穷途来投的鲁夫人,便是齐姜?”
阿岚点头:“正是齐姜夫人。”
“是她……”召芷眯缝着眼,“那方才传出的婴孩之声,便是鲁国先君鲁武公的幼子、鲁侯戏的幼弟公子称咯?”
阿岚道:“是他。”
“有意思,”召芷冷笑道,“我听说,这位鲁夫人可了不得,鲁国之所以有这废长立幼之乱,可都是拜这位齐姜所赐。倘非是她在鲁武公身旁日夜吹枕头风,鲁国世子之位如何会从公子括手中旁落?我听方大夫说,这公子括可是个敦厚有德的好人。”
“嘘!”阿岚赶紧拦住主人,低声道,“夫人可别这么说,这里人多嘴杂,你何尝不知,扶植齐姜继室为鲁夫人、胁迫鲁武公废长立幼的,可是咱们齐侯。”
召芷何尝不知身边的宫人大多是齐侯和国高的眼线,可她心怀愤懑,尚嘴硬道:“那又何妨?可笑我齐国费如此苦心,最后还不是白忙一场?”
阿岚道:“依婢子看来,齐侯可未必服输,他把齐姜母子接进后宫,想必不甘就此罢休。”
召芷冷笑道:“哦?难不成,齐侯还妄图再立公子称?他……”
召芷故意不说后话,阿岚却心照不宣,忍俊不禁。看破不说破,这是主仆二人十余年来的默契——如今胡公子之乱气焰正盛,齐侯无忌自顾不暇,哪里还管得着鲁国的闲事?不过话说回来,齐侯无忌偏偏生来就是这般脾性,始终理不清自己分内之事,却永远对别人的事情指手画脚。
二人嘲讽过罢,召芷心情好了不少。临淄后宫的生活黯淡无光,若没有这份苦中作乐的乐观,真可谓是度日如年。
阿岚突然揶揄道:“宫中来了新客,夫人作为国母,何时去探访鲁夫人一番?”
召芷嗤之以鼻:“就她?她也配?齐姜没来拜见我已是失礼,还指望我去拜会她?是何道理?”
阿岚明知故问道:“夫人是齐侯夫人,齐姜是鲁侯夫人,齐鲁皆是侯爵之国,如何配不得?”
“呸!”召芷鄙夷道,“我可是堂堂大周太保召公的嫡女,她齐姜是个什么出身?她不过是齐国公族旁支的寻常女子,随嫁入了鲁武公后宫,充其量算个媵妾!只可笑这女子以色媚君,得宠生了个庶子,竟还打起了废长立幼的主意!”
阿岚吐了吐舌头:“可她……”
“小蹄子还敢顶嘴?”召芷举手佯装要打,“休再提及这下贱妇人,我最听不得这等嫡庶失序之事!”
她说的可是肺腑之言,这倒不全是因为她出身于召公之家,自幼耳濡目染周礼之故。出嫁之前,召芷对嫡庶之分并无偏见,可在她与齐侯诞下公子赤后,她就变得无比敏感,生怕废长立幼的悲剧发生在自己母子身上。虽说公子赤早已被齐侯无忌册封为世子,但是鲁国废立的惨剧近在眼前,如何不让召芷如坐针毡?
召芷自认为并非嫉妒之妇,怎奈齐侯无忌偏生不爱检点,处处留情。后宫的媵妾中虽尚未有孕者,但齐侯无忌眠花宿柳成性,鬼知道他在外面勾搭了多少齐国版的“齐姜”,暗中诞下多少个齐国版的“公子戏”、“公子称”?
想及于此,召芷倒吸一口凉气,她之所以不惜委身于国、高二贼,寻计除去齐侯无忌,非是无爱,乃是因爱生恨,因爱生惧——只要齐侯无忌活着一天,他的野女人和野种们就会威胁公子赤的世子之位,这正是召芷最不能容忍之事。
眼下,鲁国之乱已然落定,齐国之乱却犹然如火如荼。召芷心中,只有无尽的煎熬和忐忑,可她举目无亲,内外无援,又能如何排遣?她曾渴望方兴会伸出援手,助自己一臂之力,可几年不见,这榆木疙瘩丝毫未变,始终置身事外,令人好生沮丧。
召芷正在长吁短叹之时,门外传报,说有鲁夫人求见。
“怕什么来什么!”召芷头皮发麻,心中很不是滋味。
阿岚看出夫人的焦虑,小心问道:“要不,夫人称病推脱不见?”
召芷摇了摇头,眼神变得犀利:“见,必须见!我倒是要见识见识,这个生出庶子鲁侯的媵妾,究竟有甚么利害!”
阿岚一阵手忙脚乱,将召芷重新梳妆,略施粉黛,步出闺阁,来到后寝的前厅,在主位上坐定,让女官去请齐姜。
不多时,那个熟悉的呜咽声再次传来,由远及近,渐渐清晰。
召芷皱了皱眉,双手不安地在袍袖下搓揉着。
门分左右,只见一个全身重孝的女子翩然进屋,双手掩面,哭啼着就来到召芷近前。而在她身后,一个姆娘怀抱婴孩,也是用素衰包裹,想必就是鲁武公和齐姜的幼子公子戏无疑。
齐姜咽声道:“未亡人重孝在身,难施全礼,在此见过君嫂,还望见谅……”
召芷听闻对方叫自己“君嫂”,只觉全身发麻,老不自在。按年齿,鲁武公的年纪远高于齐侯无忌,这齐姜也远比召芷年长不少,如今她以“嫂”称呼召芷,显然是有抬举谄媚之图。
“无妨,无妨,”召芷碍于礼节,只能降阶相搀,“速速上座,还望节哀顺变才是……”言罢,将齐姜迎入客座,吩咐阿岚晋上些果品点心。
谢罢召芷,齐姜这时才取出罗帕,将眼角泪痕拭去。她这一抬头,召芷总算看清其面目——这齐姜虽一身孝服,却面色红润,眉目含俏,桃腮杏眼,自有一番风韵。想她及笄之时作为媵妾嫁入鲁宫,所诞下的鲁侯戏死前已然弱冠,算来齐姜也近四十年岁,却风姿绰约,颇有一番勾人的品貌。
召芷心中暗忖,这齐姜长得好生妖艳,怪不得鲁武公那老色鬼会被她迷得神魂颠倒,酿成废长立幼之祸,最终子孙相残,鲁国社稷动荡。不仅如此,鲁武公年已五旬,却还与齐姜剩下公子称,怪不得传言说鲁武公伤于酒色,又得急病蹊跷而死,想必都和这个齐姜干系不小。
“啊也!君嫂,你可要替我母子做主呀!”齐姜又“哇”地大哭,吓得召芷几乎跳将起来。
召芷本想敷衍地安慰几句,没想到齐姜却毫不见外,俨然将召芷当成倾诉对象。
“那贼子公叔夨,竟敢公然起兵,与我戏儿刀枪相见!气死我也,还有那公子括和他的贱种伯御,呸,不忠不孝,也敢打起鲁侯之位的主意!可怜我那戏儿,被这些乱臣贼子害了性命,可恨鲁人无眼,逼得我母子只得投奔齐国,好生凄惨也……”
齐姜絮絮叨叨,喋喋不休,浑然不觉召芷已经烦不胜烦。总之,在齐姜口中,错的永远是别人,被迫害的永远是自己母子,至于鲁侯戏那些罄竹难书的恶行和劣迹,在她口中反而成了值得炫耀的功绩,怎一个颠倒黑白了得。
召芷越听越烦闷,对齐姜的最后一点好感也消失殆尽。
身为出生名门的大家闺秀,召芷自幼受父亲召公虎耳濡目染,又得名师教授女德,本就腹内芬芳。更何况,召公府中的座上高朋皆是周定公、卫侯和、仍叔这样的大周风云人物,召芷受这等氛围熏陶,举手投足皆是儒雅贵气。
反观眼前这位齐姜,出身不算权贵,还沾染了一身齐国的市侩之气,出言粗俗,蛮不讲理,俨然一副长舌怨妇模样,哪有半分侯爵夫人的样子?看起来,鲁侯戏有这样一位空有色相、毫无女德的母亲,他继位之后的那些倒行逆施、残暴失德,似乎都显得那么理所应当了。
召芷毕竟是人母,她不敢想象、也不愿想象齐姜所受的丧子之痛。但听齐姜这番不辨是非的哭诉,反倒觉得眼前这位可怜之人颇为可恨,都怪她母子太过贪婪,以至于德不配位,最终鸡飞蛋打,也算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但显然,齐姜并没有这样的觉悟,她还做着携子复辟的大梦。
“终有一日,我会带称儿回到曲阜,夺回属于他的君位!”齐姜恨恨道。
“唔……”召芷无语。
齐姜蹭到召芷面前,握住她的衣襟:“我此来齐国,非是避难,而是要借助贵国的势力,将逆臣公叔夨、叛党伯御诛杀殆尽,方报得我戏儿的血仇!”
“唔……”召芷哑然,甚至想笑。
“怎么?你不觉得他们可恨么?”反问罢,齐姜又呜咽梗泣起来。
她哭得七分似假,三分不真,演得十分拙劣。
召芷本不愿多言,可见齐姜这等惺惺假态,反被激起怨怒,忍不住反呛道:“鲁夫人,依妾愚见,鲁公子括本是鲁国先君嫡长,由其子继承鲁侯之位,又有何不可?依大周礼法,废长立幼本是不该,如今伯御重登君位,也算妥当。”
“你!!!”齐姜闻言惊骇,怒目圆瞪,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召芷鼻尖,几乎要痛骂出来。
“怎么?”召芷丝毫不惧,“这是齐国后宫,没人惯得你那鲁夫人的臭毛病!”言罢,挥袖便要撤席,“阿岚,送客!”
阿岚应诺,便要来赶齐姜。
齐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恼羞成怒,歇斯底里地嚷道:“好大的夫人派头,召公之女了不起咧?哼,我早听人说,你不过是齐侯娶来巴结天子和召虎的,召虎失势,齐侯哪还把你放心上?我看你一脸弃妇苦相,怕是许久没受男人雨露了罢……”
召芷哪听过这满口下流之言,见对方如泼妇骂街相仿,气得直跺双脚。
可齐姜还不依不饶,越骂越难听,她的随从苦劝不住,姆娘怀中的公子戏被这喧闹惊醒,也用刺耳的哭啼声加入“战局”,一时之间,后寝内乌烟瘴气,呕哑嘲哳,乱成一团。
“我去找齐侯说理,”齐姜咬牙切齿道,“看看他是帮咱姜姓人,还是帮你们这些姬姓的杂种……”
“去便去,恕不远送!”召芷强忍怒火,不愿理论。
齐姜骂骂咧咧,转头便要走。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厉喝:“不必去了,寡人在此!”这声音响若洪钟,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
召芷对这嗓音再熟悉不过,不由吓得一哆嗦——他已许久不来后寝,怎么偏这时来了?再看齐姜,她先是一愣,但很快回过神来,露出阴险的笑容。
片刻寂静后,门外有小竖呼门:“齐侯驾到”。
后寝内,众宫人闻言下拜,战战兢兢,头也不敢抬起。召芷理了理衣带鬟鬓,白了齐姜一眼,无奈何硬着头皮,出门去迎齐侯无忌。
“寡人在门外听了多时,”齐侯无忌很不高兴,瞪了召芷一眼,“夫人所言,也未必太过不成体统!鲁夫人远来是客,你这是如何待客之道?”
“我……”召芷很是委屈,明明是齐姜无理取闹,怎么到了齐侯无忌这里,反倒成了自己理亏。但她清楚齐侯无忌的秉性,此人向来喜怒无常,又正在气头之上,任谁也不敢触碰他的逆鳞。
齐姜可不是省油的灯,见此良机,乐得“哇哇”大叫,又嚎啕哭了起来。
齐侯无忌道:“鲁夫人有何冤屈,尽管对寡人说,寡人替你做主!”
齐姜听了此话,如何不愈加来劲,添油加醋道:“齐侯明鉴,可怜我那戏儿,他被立作世子、继位为鲁侯,可都是天子御口亲封,得了锡命的。可恨那公叔夨,拥立叛党伯御,那便是篡逆大罪,岂不是打天子的耳光?打齐侯你的耳光?齐侯定要替我母子伸冤,给鲁国一个交代……呜呜……”
齐姜越哭越起劲,索性一头扑向齐侯无忌,口称“君兄”,不停拍击着他健壮的胸脯。
召芷哪曾想到,这妇道热孝在身,举止竟然如此轻浮,怎一个无耻了得?可再看齐侯无忌,他不仅不觉得男女有防,反倒很享受美艳寡妇的投怀送抱,连连咽了几口口水,面带猥琐笑容。齐姜的年纪尽管比齐侯大上十岁,可齐侯却偏生素来老少不拒、长幼咸宜,二人丑态尽出,看得召芷直想作呕。
想召芷打嫁入齐国后宫以来,才过新婚燕尔,齐侯无忌便对她失去兴趣,嫌弃她呆板无趣,床笫不谐,怎比得上宫外野女人风情万种?尽管鱼水无欢,但更身为诸侯和夫人,例行公事不得不做,直到公子赤降生后,齐侯无忌有了储君,乐得与召芷分房而眠,愈加风流自在。
齐姜又哭了一阵,霎地对齐侯无忌道:“君兄,你何时起兵?”
齐侯无忌一愣:“起兵?起甚么兵?”
齐姜含泪抽泣:“自是起兵伐鲁,斩杀伯御,奉你这侄儿公子称为鲁侯……”
“这……”齐侯无忌哪料到齐姜如此心急,只是敷衍道,“此事尚需从长计议……”
“从长?”齐姜杏眼圆睁,“君兄就爱说笑,等伯御坐稳了鲁侯之位,哪还有我称儿容身之地?”言罢,又大哭起来,声音嘶哑难听,几近干嚎。
齐侯无忌无奈,连连摊手:“这仓促之间,寡人又待如何?”
可齐姜才不会理会齐侯无忌的苦衷,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泼打滚起来。
“也罢,也罢!”齐侯无忌无奈,不耐烦地吩咐从人道,“速速去请国、高二卿进宫,路寝议事。”接着,将不依不饶的齐姜拉起,“鲁夫人可曾消停了罢?便带上公子称,随寡人去路寝走一遭,如何?”
齐姜这才止啼,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地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
就这样,齐侯无忌扬长而去,齐姜紧随其后,两个人次第出门,对召芷连声招呼都不打,宛然把这个堂堂齐侯夫人当做空气一般。
召芷怒从心起,心中暗暗怀恨。她本对齐国国事没有任何兴趣,但她如何噎得下方才这口恶气,愤然起身,也紧步跟在齐侯从人身后,朝路寝方向而去。
这下倒把阿岚吓得不轻,连忙追将上去:“夫人,你这是……”
召芷头也不回,咬牙道:“我身为国母,就议不得国事么?”
阿岚低声疾呼:“可是齐侯他……”
“他什么他?”召芷冷冷道,“我偏去议事,看他能奈我何!”
说完这话,召芷已然抑制不住眼眶的热泪。她这才切肤体会到,夫妻之间最痛苦的情感,并非反目成仇,而是冷漠的视而不见。
齐侯路寝。
齐侯无忌临时召见之时,国、高二卿刚下朝不久,故而很快就来到路寝之内。
众人分宾主落座,齐侯无忌坐了上首,国、高居其次,而齐姜怀抱着刚出生不到半年的公子称,在客位上坐定。至于召芷,面无表情地在一旁站着,沉默不语。
齐侯无忌瞥见召芷在场,脸上满是不悦,冷笑道:“夫人,你历来不喜过问国事,今日如何便来?”
召芷把头侧过一边,同样冷冷应道:“泱泱齐国之路寝,难道容不下国母之一席么?”
这话把齐侯无忌呛得哑口,国伯、高仲见状,赶紧来打圆场,替召芷说了请。齐侯无忌无奈,只得派人再去搬来坐垫,摆在主位的次席,让召芷坐下。
齐侯无忌还未及发话,齐姜便故技重施,矫揉造作地哭将起来,求齐国君臣为其母子做主。
国伯、高仲皆是奸猾之人,如何看不透齐姜这些拙劣伎俩。和齐侯不同,二卿不会将厌烦和无奈写在脸上,恰恰相反,二人来到齐姜身畔,装作十分关切的模样,软言抚慰起来。一个附和着说齐姜母子如何可怜,另一个则劈头盖脸地咒骂叛党,唬得齐姜如遇知音,心花怒放。
“这么说,二卿有意助我称儿复国?”齐姜如抓住救命稻草,“复国之后,你们要什么,我都能给……”齐姜一边求着,一边不忘向国伯、高仲频送秋波。
国、高二卿显然被她的媚态所勾引,嘴上依旧说着瞎话,神情却有了几分浮浪。
国伯讪讪道:“鲁夫人休要急躁,公子称复位之事,还容徐徐图之……”
高仲也笑道:“国伯所言甚是,鲁国之乱,仅凭齐国一国之力难以平之。依在下愚见,还当先修奏章呈于天子,由天子定夺。届时我等奉诏伐鲁,岂不是名正而言顺也?”
听了这番劝解,齐姜总算消停,假惺惺地道谢起来。
召芷在一侧冷眼旁观,只觉好笑。齐国君臣欺人成性,这个国家又怎能不烂透骨髓?我待要看看,齐国如今内忧外患,这些人还能无耻多少时日?
齐侯无忌见气氛稍有缓和,于是又哄了齐姜一阵,做了些不痛不痒的许诺。齐姜虽将信将疑,但终究是寄人篱下、不敢多言,只得悻悻地称谢告退,抱着鲁公子称离开了路寝。
送走齐姜,国伯、高仲还有要紧事务要报,齐侯无忌却见召芷犹然呆坐原地,丝毫没有要离席的样子,于是怒道:“夫人,寡人与二位爱卿还有要事相商,可否回避?”
召芷心中虽大为不悦,但也知此时不便强留,于是翩然起身,甩袖离席而去。
从侧门出了路寝,旁边便是通往后寝的花园小径,国伯曾在这里调戏过自己,召芷对这里并没有什么好感。召芷正待小步快走,可心中块垒难平,不由心动一念——国伯、高仲心怀不轨,齐侯无忌却始终蒙在鼓里,我倒要听听,他们聚在一起,能议出什么要紧事来?
想及于此,召芷霎时萌发偷听之念,想当一回隔墙之耳。
阿岚见主人意欲折返,惊道:“夫人,你这是何往?”
召芷笑而不言,只顾横穿小径的花圃,径直绕到路寝的后门,宛然不顾手足被花刺划伤。路寝本是守备森严之处,但齐侯无忌自恃勇力,近乎自负,素来不喜身旁侍卫环绕,数次精简了王宫内外的防御力量。故而召芷和阿岚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轻而易举地就再次来到路寝墙边。
召芷把耳朵附在窗牖之下,屏气凝神,听着隔墙的一举一动。这一幕,召芷不由想起昔日镐京童年顽皮之时,也曾和阿岚偷听公父召公虎与方兴的密言,想及于此,召芷心中一荡,面容发烫。
“鲁侯戏忘恩负义,死有余辜。”
窗棂之内,齐侯无忌的声音传来,说此话时,他显然咬牙切齿。
高仲则道:“唉,我等在鲁国白忙一场,结果便宜了公孙伯御那个小崽。我还道公叔夨有自立为君之心,终于还是辅佐了幼主继位。”
国伯却阴**:“我看倒未必,鲁人虽然拥立公孙伯御,可未必过得了天子那一关。倘若周王不予以公孙伯御锡命,他便非是鲁国正统。届时我等可拥立齐姜这幼子称,便可……”
“也罢,鲁国之事可以休矣,”齐侯无忌打断二卿,语带粗暴,“寡人之齐国尚无暇自顾,何必去管别国是非?”
国、高二人自知此言直指胡公子之乱,瞬间住口不言,路寝内一片寂静。
许久,齐侯无忌冷冷问道:“高卿,薄姑战事如何?”
高仲音带沮丧:“围城多日,难以攻克……”
齐侯无忌暴怒道:“无能之辈!养兵千日,待到用时,一个小小薄姑城也攻不下吗?是攻不克,还是尔等与胡公子勾结,不愿去攻?”
高仲赶紧否认,低声咕哝:“我等怎敢不效命,奈何胡公子有纪军相助……”
齐侯无忌道:“寡人不是也请来援军相助,如何不敌?”
国伯道:“鄋瞒?唉,这等长狄蛮民,得了我齐国重贿,却不服管教,我等请其来薄姑会战,他们却折而往北,竟去招惹卫国。那卫侯和何等人物,岂是鄋瞒长狄招惹得起的?直落个兵败溃散,还阴差阳错将鲁侯戏杀了,不知何日才能与我等会兵一处……”
“废物,皆是废物!”齐侯无忌咆哮道,“你二人劝我出兵伐鲁,言胡公子栖身鲁国,为鲁人所包庇,寡人轻信于尔等,于是发兵亲征。可我齐军前脚刚离临淄,胡公子后脚便占领薄姑,又是何道理?”
国伯、高仲连称“有罪”:“此皆是纪侯阴谋,非是我等有意欺瞒君上……”
齐侯无忌接着斥道:“还有那下卿吕祜,亦是尔等说他私通胡公子,致使其畏罪自杀。寡人事后忖量,此亦是大大不妥——吕卿乃三朝元老,素来不过问齐国宫闱内政,又如何与胡公子勾通?莫不是尔等与之有隙,故而进谗言除之?”
国伯、高仲又失口否认,两个人语无伦次地辩解着。隔着厚墙,召芷都能感受到二卿的局促和不安。
召芷听了半晌,心中暗忖:看样子,齐侯无忌显然对国伯、高仲起了疑心,看来胡公子之乱很快便要升级。不过话说回来,国、高二卿的伎俩十分拙劣,可谓漏洞百出,欺瞒齐侯无忌这等莽夫还则罢了,若是要封住齐国朝野芸芸众口,怕是比登天还难。
就在这时,偏偏路寝外有人匆匆来禀,说是有紧急军情。
齐侯无忌哼道:“何事惊慌,速速报来?”
来人报道:“禀君上,纪人纠集了莱国、杞国、莒国联军,从东、南二面,已进犯我齐国疆境。”
齐侯无忌拍案道:“宵小之国,竟敢犯我大国之境!”
高仲忙问道:“三国军势如何?”
来人道:“莱国出二军,由其上卿、下卿率领,由东面入齐;其余杞国、莒国各一军,由其上卿率领,由南面伐我。”
齐侯无忌冷笑道:“依国、高二卿之意,该如何敌之?”
国伯朗声道:“东面乃我国氏采邑,我愿领齐国上军回援,纠集我国氏族兵,抵御莱国入侵。”
齐侯无忌沉吟片刻:“也罢,便领一军去罢。”
高仲也接口道:“杞国、莒国所犯之邑,乃我高氏故地,我亦愿率齐国下军回援,为君上分忧。”
齐侯无忌音带无奈:“也罢也罢,尔等速去,速战,速决。寡人料此等蕞尔小邦乃充数之兵,非是意在真战,待其退军,还望二卿速速回援临淄。”
国伯、高仲齐声唱喏,告辞而去。
召芷听到这,赶紧给阿岚使了个眼色。阿岚会意,小心翼翼在四处检视一方,确保无人在左近,便引着召芷回到花园小径,朝后寝而去。
回到后寝,召芷心中怦怦直跳,倒不是因偷听机要国事而后怕,而是她从齐侯无忌和国、高二卿的对话中察觉出机锋所在,齐国,很快就要迎来剧变。
阿岚尚不解其详,问道:“莱国、杞国、莒国真的也来伐齐?”
召芷轻蔑一笑:“我看未必。与其说是这三国伐齐,不如说是国、高二贼的诡计,他们借故调兵离去,好置身事外。如今,齐国三军去了其二,齐侯手中仅剩中军守卫临淄城,与胡公子及纪军必有一场恶战。届时,国、高静观其变,必不肯引兵回援,临淄城难免一场血光之灾!”
阿岚闻言大惊,忙问召芷道:“夫人,当今之计,又当如何?”
召芷仰天长叹:“我等一介女流,生死凭天,又能如何?”许久,又哀戚道,“倘若方兴还在,凭他的谋略才智,或许能让齐国渡过此劫……可惜,可惜……”
阿岚听到这话,眼前一亮:“夫人,我倒想起一事来!”
召芷一愣:“何事快说,休要一惊一乍。”
阿岚兴奋道:“方大夫虽然离开齐国,但却有遗策留下。”
“净胡说,”召芷半信半疑,“哪来的什么遗策?”
阿岚故作神秘道:“上次齐侯家宴,请了方大夫赴席,席后高仲突兀来访,夫人便让我领方大夫从密道离宫,可记得此事?”
召芷如何不记得,可又想到那日自己被高仲羞辱,引为人生之大耻,恼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阿岚道:“那日方大夫临走前,说他在临淄城内留有眼线,若有大事不决,可去临淄城十字街口寻人……”
召芷久居深宫,并不知道临淄地理,顺口问道:“十字街口?那是何处所在?”
“那里是酤肆,”阿岚神秘道,“在其中,还有一处闻名齐鲁之处所——论证台。”
召芷惊喜交加:“怎不早说,既有方大夫亲信之人在彼,你如何不速速去问计?”
阿岚面露难色:“可我一介宫娥,如何抛头露面,”旋即嫣然一笑,“不过,待阿岚乔装改扮一番,或许夫人都认不出来……”
召芷大喜,佯嗔道:“小蹄子如此聒噪,还不快去?”
阿岚吐了吐舌头,转身便进偏室拾掇起来。未到半个时辰,召芷迷迷糊糊几近睡去,恍惚间,只见门外珠帘攒动,耳畔有清嗽声响传来,抬眼一看,竟是一个小厮装扮的少年,正斜倚门边,朝自己挤眉弄眼。后寝重地,素来只能有齐侯一个男人,又何处来的这般精神小厮?
那小厮见召芷疑惑,莞尔道:“夫人,你看阿岚扮得像与不像?”
召芷这才回过神来,哑然失笑:“原是你这个丫头,倒是极像,只是你这声音娇柔,出宫办事可别漏了马脚……”
阿岚当即清了清嗓子,挺胸收腹,双手抱拳,挤出男人粗音:“谨遵夫人之命,小人这就去也!”
这一下,倒把召芷逗得捧腹大笑,竟将心中连日里的阴霾一扫而光。
阿岚告辞后,召芷难忍倦意,斜倚凤塌,闭目养神。耳畔,齐姜幽咽哭声又起,哭嚎造作,催人心烦。这一刻,嫁到齐国后的委屈和苦楚一股脑涌上召芷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召芷踱到婴儿床前,看到赤儿无邪的睡容,她的心瞬间融化,坚毅地将眼泪擦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