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住!守住!后撤者,斩!!!”
公叔夨声嘶力竭地吼着,挥刀砍杀了几个逃兵。
鲜血映红了他的战袍,疲惫的双眼暴突着。战斗已经持续了三天,交战双方都不敢有片刻合眼,这是对意志力的挑战,不容任何闪失。
公叔夨只是没想到,鲁侯戏的军队如何突然变得如此犀利,夕阳余晖下,鲁国新加入战局的三百乘崭新战车十分扎眼,这些战车周身都包上青铜,一次次地冲击着公叔夨愈加薄弱的防线。公叔夨想不通,鲁侯戏究竟从哪里变出来的钱粮,竟能源源不断地补充兵源、武器和战车?
更要命的是,鲁侯戏的攻心计谋变本加厉,只要公叔夨的士兵临阵投降,鲁国不仅免去其叛乱之罪,还赏一年之粮,卒长率部投降者,可升为上士,旅帅率部投降者,可以升为下大夫。这等诱人的条件,很快使得公叔夨麾下军心涣散。
此消彼长间,公叔夨已然陷入绝望。
坏消息远不止此,战事吃紧的消息从各个方向传来,每道防线都是岌岌可危。
来人匆匆报道:“报,西路防线失守!”
“西路?”公叔夨一惊,那里可是卫侯和驻军所在,“那卫侯和呢?”
来人慌里慌张,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简,交于公叔夨。
公叔夨急忙夺来,览罢,绝望道:“该死!这长狄鄋瞒部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时去招惹卫国……如此,该如何是好?”
他心中苦不堪言,卫侯和虽然不会加入战局,但他率领卫国上军驻扎在西侧,鲁侯戏至少不敢轻举妄动。如今,卫侯和匆匆离去,西路空虚,正好被鲁侯戏突破出一个大口子,公叔夨急火攻心,只觉一股腥血上涌,头昏眼花。
“方叔呢?方大夫何在?”公叔夨又问副将。
那副将如丧考妣:“大周使团的营帐在东面,如今敌军右翼出车百乘,已将我东路防线冲垮,方大夫等人不知下落,生死未卜……”
公叔夨仰天长叹,几欲奔溃。
他登上指挥卫所所在的土丘,极目眺望,眼看自己的士兵只剩五千不到,几乎个个带伤,只是苦苦支持。反观鲁国,而鲁侯戏的军队势头正劲,战车阵横冲直撞,已经把公叔夨的阵地冲击得七零八落。
公叔夨迟滞了许久,突然一咬牙,命令副将道:“速去邾国,把公孙伯御请来!”
副将叹道:“鲁军也已经包围邾国也……”
公叔夨怒道:“我不管,你就算是豁出命去,也要将公孙伯御带来,切记,是完好无损地带来,不可伤一根汗毛!只给你一个时辰,速去!”
副将尽管为难,但还是硬着头皮领命,转头上了战车,便朝邾国呼啸而去。
公叔夨也不敢多耽,时间紧迫,敌军的进攻势头一浪高过一浪,他必须使尽浑身解数,用出毕生之所学,坚持最后的一个时辰,确保防线不被鲁侯戏攻破。
“放箭,放箭!”公叔夨几近失声。
“禀主帅,我方箭矢已经用完……”手下的弓兵旅帅悲愤道。
公叔夨跺脚不迭,又朝徒兵旅帅道:“结盾阵,掩护弓兵撤退!”
话音未落,弓兵旅帅大喊道:“主帅,我等宁死不退!”
公叔夨急道:“尔等身无重铠,敌军战车近身冲来,岂不等死?”
弓兵旅帅道:“无妨,我等愿代徒兵以结盾阵,徒兵便可腾出手来,执戈与敌军战车肉搏。”
那徒兵旅帅道:“末将正有此意!”
“如是也好!”公叔夨大为欣慰,见手下同仇敌忾,他的斗志也重新被燃起,“传令下去,全军收缩防线,弓手转为盾兵防御,其余徒兵取戈反击!”
部署完毕,公叔夨也将身上长大的氅袍脱下,抽出宝剑,他决定身先士卒,与部下共同抵御鲁军战车的冲阵。
只可惜,公叔夨亲兵终究是血肉之躯,在鲁侯戏青铜战车的数次冲击下,损失愈加惨重。捱过三轮冲锋后,公叔夨清点手下兵马,尚可一战者,仅余两三千人。
而在五里开外,鲁军阵内鼙鼓大动。很显然,鲁侯戏已觉胜券在握,正准备发动最后的冲锋,将三百乘战车倾巢而出,决定毕其功于一役。只见鲁侯戏亲率鲁国中军,泰山贼改编的上军居左,大野贼改编的下军居右,旌旗招展,喊杀震天,朝公叔夨阵地冲来。
“贼将至也!谁愿与我死战?”公叔夨怒发冲冠,举剑吼道。
“我等愿与主帅共进退!”麾下皆是死士,早已决心与公叔夨同生共死。
“好男儿!杀!”公叔夨跳下主车,指挥残兵与敌军做最后的战斗。
就在这时,又有快马报来噩耗。
“禀主帅,邾国……”
“邾国如何?被鲁军攻陷了?”公叔夨大惊,心想,鲁国主力始终在进攻自己,如何腾出手去攻占邾国?
“非也,是邾子献城,降了鲁国……”
“什么?降了?”公叔夨只觉两眼一黑,天旋地转,“我等浴血奋战,不就是为了守卫他们邾国么?天杀的邾子,无情无义,眼见我军势败,竟献城请降!呸!我若今日侥幸脱难,定要活剥汝皮,生啖汝肉!”
狠话归狠话,但公叔夨再清楚不过,自己很可能活不过今天了。
他万念俱灰,将长剑搭在脖颈上,对属下道:“大势已去矣,尔等或是取吾首级去向鲁戏领赏,或是各自四散逃命去罢!”
众人哪里肯依,纷纷涌上来,意欲夺走主帅的宝剑。
就在混乱之时,只听马蹄声疾,原来是方才派往邾国的副将归来。那副将气喘吁吁,从战车上将一位少年抱了下来,扶到主帅跟前:“禀主帅……我将公孙伯御请来了……”
话音未落,那副将便晕厥过去,显然是此行劳累,已然虚脱。
公叔夨大为感慨,一面命手下救治副将,一面将公孙伯御拉到跟前,喃喃自语道:“公孙啊,你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
公孙伯御正是鲁国长公子括之子,年方七、八岁,尚不通人事,又受了惊慌,抱住公叔夨的腰腹便哭:“公叔,你不要杀侄儿呀!”
公叔夨抹干泪水,苦笑道:“傻孩儿,乃父将你托孤于我,我救你尚且不及,如何会杀你?”
公孙伯御瞪大惊恐的眼神:“是么?外祖父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他却开城降了鲁国,还把娘亲绑了,要献给鲁侯叔叔……”
公叔夨冷冷道:“邾子,呸!伯御,你的外祖父是个犬彘不食的小人!好了,你被平安救出就好,你娘亲呢?被掳去鲁国军营了么?”
“没有……”公孙伯御哇得哭出声来,“娘亲不愿受辱,从城墙跳下去,寻我亡父去也……”
小孩哭得很凄惨,闻者无不落泪。
公叔夨将手中长剑还鞘,怒道:“诸位,既然公孙伯御尚在,我鲁国先君之嫡系大宗便未断绝!事已至此,鲁戏势大、邾贼投降,我等便不必恋战,何不冲出重围,再作计较?”
麾下众将士闻言,也都士气大振,不禁欢呼起来。
公孙伯御奶声奶气道:“公叔,你要带我去哪?”
公叔夨整了整兜鍪,朝西北的方向一挥:“众位弟兄,我们以退为进,撤向纪国!”
众将士大受鼓舞,便重整队列,边打边撤,有条不紊地撤出战场。
但在战场的另一头,鲁侯戏怎会让到嘴边的肥肉飞走,他催动三军,不计代价地追击,以期尽歼公叔夨的残兵败将。
公叔夨余下的将士虽然不多,但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士,又熟悉周边地形,逃跑起来轻车熟路;鲁国的战车虽多,但由于包裹了厚厚的青铜,追击起来略显笨重。如此相较之下,公叔夨与鲁国追兵的距离越拉越远。
可就当公叔夨松了口气的时候,却发现鲁军的阵脚开始发乱,甚嚣尘上。
不多时,鲁国中军不再追击,而是调头向北,匆匆朝曲阜方向飞驰而去。
公叔夨不明就里,自言自语道:“鲁戏不追了?莫非,是曲阜城内出了变数?”
鲁国中军这一走,将精锐的战车几乎全部带走,留下泰山贼和大野贼组成的两翼继续追击,但这两股兵马大多是徒兵,而且战意显然不足,象征性地又追了一小阵子,就逡巡不前了。
公叔夨总算有了喘息之机,但他不敢大意,一面派出游骑哨探以警戒追兵,一面派副将四处搜寻失散的残兵,重整队伍。
忽然,远处快马来报,奏报不远处发现大周使团的车驾。
公叔夨大喜过望,赶紧相迎,果然是方兴、张仲、吕义等人的车队朝中军开来。
“方大夫,东皇护佑,你终是安然无恙!”公叔夨由衷喜悦。
方兴笑道:“天不亡我,鲁侯又能奈我何?”接着,方兴就把如何预判鲁军的行动,又如何趁敌兵到来之际撤退之事,与公叔夨大致说了一遍。
公叔夨大为感慨:“方大夫料敌在先,夨佩服,佩服!”
这话倒还真不是恭维之辞,经过这段时间与方兴的相处,公叔夨由衷地佩服对方,而今日这般凶险的战局,方兴居然也能先鲁军一步,最终死里逃生,绝非常人所能做到。但这对于年未弱冠就随周王师南征北战的方兴而言,又着实见怪不怪了。
方兴霎地问道:“公叔,敢问从今往后,当做如何打算?”
公叔夨黯然,指了指车上的公孙伯御,叹道:“我等有意投奔纪国,纪国与齐、鲁不睦,或许有我君臣容身之处。待到他日时机成熟,再徐徐计议,筹划重回鲁国之事……”
方兴眯了眯眼:“纪国?”
公叔夨心中有些犹豫:“正是。莒国、杞国亦可以容身,只是这些小国势力薄弱,我等若去相投,结局想必与邾国相类,难得善终。齐国虽大,且与鲁国结怨,但齐人鼠辈当政,自是无信,我等如何敢去?思来想去,只有纪国可以权且容身。”
方兴点了点头:“如此说来,倒也只得如此也……”
公叔夨发愁道:“奈何齐、纪正在交战,纪侯率兵在外,此时投奔,倒也时机不妥。”
正说话间,远处鲁国军队再次出现异动,只见远处尘土飞扬处,影影绰绰,便见鲁国剩余的追兵也都悉数掉转车马,不再追击公叔夨一行,而是转而向曲阜方向开赴而去。
公叔夨奇道:“方大夫,鲁军接连退却,不知何故?”
方兴站到车轼之上,放眼远望了一阵,方道:“鲁军旌旗不振,车辙混乱,看样子,似乎撤退得好生匆忙。”
公叔夨道:“难道说,真的是鲁国有变?”
方兴面无表情,一副不置可否的神色。
公叔夨突然眼前一亮,问道:“莫不是卫侯与鲁军交战?”
方兴喟然笑道:“绝无可能,卫侯和向来恪守诸侯之道,治军严谨,从不逾越周礼半步,绝不与鲁侯、齐侯之辈同类。”
公叔夨悻悻然道:“既如此,何不派出斥候,跟着去一探虚实?”
方兴微微摇头:“需谨防鲁军有诈!”
就在这时,方兴车驾上有一壮汉一跃而下,拱手对方兴道:“方大夫,我愿前往一探!”
方兴大喜道:“那便有劳洛义士前往。”
那壮士拱手便要告辞,扬鞭催马,便朝鲁国军队身后追去。
公叔夨认得此人名叫洛乙丑,是陪伴方兴左右的侠士,别看样貌寻常,却身负惊人的艺业。洛乙丑愿意前往,自然要比自己麾下的斥候们要稳当许多。
既然鲁国军队已不再追击,公叔夨也乐得偷闲,于是将公孙伯御请了出来,与方兴见礼。略经一番问答,公孙伯御对答如流,才思敏捷,颇得方兴喜爱。
方兴对公叔夨叹道:“我见这公孙伯御,便想起他那亡父公子括来……”
公叔夨闻言,也不由得勾起伤心之事来:“唉,其父恭谨正直,其子聪颖端庄,倘若得以承袭鲁国大统,定能励精图治,将我鲁国治理得有条不紊。可惜,我鲁国泱泱礼仪之邦,竟落得个长幼失序、山河破碎的境况,周公旦、伯禽公在天有灵,焉能瞑目耶?”
此言发自肺腑,闻着无不落泪。
方兴也感慨万千,怜惜那公孙伯御已是孤儿,又劝慰了一番。
约摸又过了一个时辰,远处有快马奔驰而来,正是洛乙丑探报归来。
“方大夫,”洛乙丑喜形于色,显然带来了好消息,“你猜,是谁在围攻曲阜?”
公叔夨早已迫不及待,抢着问道:“可否是卫侯?”
洛乙丑望了方兴一眼,笑着道:“算是,但也不是。”
公叔夨一头雾水:“此话何意?”
方兴也奇道:“卫侯和是个老成持重的国君,如何会与鲁国直接交战?”
洛乙丑笑道:“围攻曲阜的正是长狄的鄋瞒部落!”
“鄋瞒?”公叔夨道,“鄋瞒不是正在进犯卫国么?如何又来鲁国了?”
方兴沉思片刻,拍掌大笑道:“原来如此!”
公叔夨疑道:“此话怎讲?”
方兴道:“卫侯和听闻鄋瞒进犯,于是引兵回援卫国,但依卫侯和的谋略,他必不会与长狄鄋瞒硬拼,而是略施小计,将祸水南引,竟诱使鄋瞒转道而来攻伐鲁国,围攻曲阜,是也不是?”
洛乙丑大笑道:“方大夫果然神算,一切都如你所言,丝毫不差!”
公叔夨这才恍然大悟:“好计策!既除卫国之患,又驱鄋瞒来攻鲁国,卫侯和真乃旷世人杰也!此前只是耳闻卫侯和以一己之力平国人暴动,今日眼见为实,方知所传不虚哉!”
感叹了一阵,公叔夨又问洛乙丑:“那曲阜战况如何?”
洛乙丑道:“鄋瞒士气正盛,鲁侯急调大野贼和泰山贼来救,很快便告溃败。”
公叔夨冷哼了一声:“这些贼兵只认得钱财而已,如何肯为鲁戏卖命?”
方兴笑道:“既如此,那我等静观其变即可!”
公叔夨深以为然,心潮再次澎湃起来。鄋瞒这支不速之军的加入,让本来大局已定的鲁国战事,又多了新的变数。
尽管敌人之敌视为友,但公叔夨对这个新加入的搅局者却不甚了解,于是他便向方兴请教起来:“敢问方大夫,这个鄋瞒部落,究竟是什么来头?”
可即便博学如方兴者,对这个问题也没有答案。但好在他身旁智囊如云,见多识广者,永远不再少数。
方兴望了望身旁的张仲,转而问道:“张子,你是燕人,对长狄可曾熟识?”
“略知一二,”张仲微微一笑,“愿为方大夫与公叔说之。”
公叔夨大喜道:“速说来听听!”
张仲道:“周人以方位命四夷,东面曰夷,南面曰蛮,西面曰戎,北面曰狄。狄虽是北方异族之统称,但也因其形貌特点,而分为数个别种。其中,隗姓尚红者为赤狄,姬姓尚白者为白狄。至于长狄,聚落于齐国以北、燕国以南、卫国以东,其人历来善射,又习鸟兽之俗,不通王化,齐、燕之民因其身高长大,贬称为‘长狄’。”
公叔夨沉吟道:“这么说,这鄋瞒人也是个好斗的部落咯?”
张仲道:“然也!非但如此,鄋瞒还是长狄中部众最多、骁勇尤甚者。据说其乃虞夏时防风氏、商代汪芒氏的后裔,自与大周不睦,素常袭扰齐、燕边境之地,乃历任齐、燕诸侯之心腹大患。”
公叔夨点了点头:“鄋瞒之勇猛,我曾有耳闻,只是历来少犯我鲁境。只不知,鄋瞒与我鲁军交战,胜负如何?”
话音未落,又有快马驰来,说是有曲阜紧急军情要报。
公叔夨面露焦疑,忙命报来。
斥候道:“报,鲁侯与鄋瞒交战于曲阜郊野,未及一个时辰,大败,现已退守曲阜外城。”
“什么?”公叔夨暗吃一惊,“这鄋瞒好生犀利!双方交战人数几何?”
斥候道:“鲁军原有二军,一战而溃,如今仅余其半;至于鄋瞒军队,似有三余万人,其众甚多,难以尽数!”
公叔夨大骇,他虽与鲁侯戏势同水火,但终究是土生土长的鲁国人,听闻鄋瞒如此势大,也不由心生怯意,为曲阜的安危担忧。
张仲闻言,劝解道:“公叔有所不知,鄋瞒作战,历来拖家带口、军民混杂,其虽有数万之众,然多携老带幼,非是战力,不足为惧也!”
公叔夨这才略微放心,他担心曲阜战事,决议原地整饬兵马,准备带兵回曲阜相助。
听闻主帅要回师,公叔夨手下将官多有不解,议论纷纷。其副将更是直言劝谏,此时公叔夨麾下部卒不多,且多带伤残,若贸然回归曲阜,非但无法救援鲁军,反而容易成了鲁侯戏的泄愤对象,岂不是白白亏了性命?
但公叔夨心意已决,哪里肯听:“我意已决,众将不必规劝。”
其副将劝谏无果,面带愁容望向方兴,企望有人能制止公叔夨。
方兴自然会意,朗声道:“诸位不必惊慌,鲁侯无道,诸位兴兵与鲁侯为敌,顶多亏了些君臣小节;而今鲁国蒙难,倘若公叔见国难而不救,那可是亏了家国大义。失小节事小,亏大义事大,此时若惜命而不救鲁国,难道要坐视其亡国么?”
众人闻言,再无犹疑,纷纷呼吼着,摩拳擦掌要回曲阜应战。
公叔夨大为感动,对方兴下跪道:“方大夫大义,鄙人感激不尽!”
方兴连忙相搀:“公叔快快请起,我如何受得这等大礼?鲁国之事,非一国之事,更是我大周之事,方兴不才,愿助公叔同往!”
公叔夨大喜,下令擂起鼙鼓,催动战车,率领麾下残余的士卒,与大周使团的车驾一道,奔赴曲阜方向而去。
沿途,不断有溃散的鲁军败兵出现,要么三五成群,要么十余人抱团,甚至还有成建制的百人队出现。起初,这些败兵看到公叔夨的军队后,便吓得魂飞魄散,四处奔逃。
公叔夨知道败兵不如寇,放任他们游荡,定然为祸不浅,于是派人四处招抚,给这些残兵分发些干粮,愿意投诚者概不追究,果然有不少鲁军残兵闻讯赶来。这些散兵游勇本已失魂落魄,此时见到公叔夨的旗号,就如同看见亲人一般。
就这样,半日之前还刀锋相对的对手,转眼就弃暗投明,成了同袍战友,清点之下,公叔夨的军队还未到达曲阜外郊,就已然重新聚合了三个师的编制,合计八千余人,声势瞬间壮大。
公叔夨颇为感慨,暗自叹道:“民心所向,此乃民心所向也!鲁戏你这黄口孺子,也该尝尝坏事做尽的下场!”
在距离曲阜还有三里的时候,公叔夨下令全军原地警戒。在没有探明鲁军与鄋瞒的战事进展前,他不敢轻举妄动。
左近,恰好有一处小山丘,公叔夨率领亲兵登到高处,居高临下,便可将曲阜城外的战斗尽收眼底。不多时,方兴应公叔夨之邀,也带着张仲、吕义来到土丘上。
公叔夨对方兴道:“方大夫,可曾看出端倪?”
方兴面色凝重,叹道:“鲁军怕是凶多吉少也!”
公叔夨奇道:“愿闻其详。”
方兴道:“你看,鄋瞒占据有利地势,三面围攻曲阜,围城有阙,其领兵者定是能征惯战之将。再观鲁军布阵,沿曲阜之护城河而守,缺乏纵深,也亏得鄋瞒没有战车,否则只需一轮冲击,鲁军必然溃散,葬身于护城河之中。最紧要的事,鲁侯戏并未据城而守,而是出城相持,更是犯了兵家之大忌!”
公叔夨忙问:“何等大忌?”
方兴连连摇头:“鲁侯戏引兵在外,倘能不败,还则罢了,若是兵败,必然阵脚大乱,届时败兵涌回城内,定然拥堵城门,如此,狄兵趁势入城,曲阜焉能守得住?”
话音刚落,果然鄋瞒发动强攻,一时喊杀震天,鲁军哪里支持得住,大败亏输。
乱军之中,鲁侯戏在亲兵的卫护下突围,退至护城河边,急令守城将官放下吊桥。
可仓促之间,鄋瞒追兵已然杀到,鲁军哪里躲避得及,被追杀得狼狈不堪,被斩杀而死者、互相踩踏而死者、跌落护城河溺死者,不计其数。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曲阜城下尸横遍野,血水染红了护城沟洫,好似一个人间地狱,惨绝人寰。
不知过了多久,沙场上的烟尘终于散去。
曲阜城门始终没来得及打开,鄋瞒的主力也偃旗息鼓,至于在城下苦苦待援的鲁军残部,也已被杀戮殆尽,没能有一兵一卒得以幸存,想必鲁侯戏也未能幸免。
仇人终于死了,公叔夨仰天长叹。
这一刻,他要祭奠那些无辜的逝者,那些在鲁难中屈死的魂灵,他们若是亲眼得见,或许可以就此安息。
仇人终于死了,但公叔夨心里空落落的,没有分毫愉悦。
他亲眼目睹了鲁军的覆没,这大抵是鲁国史上最惨痛的失利,在鄋瞒大军的无情冲锋下,数千条鲜活的生命化为齑粉。一将无能,害死三军,鲁侯戏死前又添上一笔血债。可以预见的是,鲁国为此役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除非休养生息数十载,否则难以恢复元气。
除了守城的最后三千兵马,公叔夨麾下的八千鲁国子弟兵,算是鲁国的最后有生力量。可鄋瞒兵强马壮,围城正酣,光靠自己手底下这些履败之师,想要解曲阜之围,谈何容易?
公叔夨正愁眉不展,却瞧见方兴气定神闲,知他必有计较,于是上前请教。
方兴微微一笑,指着曲阜北门方向:“看,那是谁的军队?”
公叔夨赶忙极目而望,只见北面数里处果然出现一彪兵马,有近万余众。再细看旗号,正是“卫”字大旗。“难道说,是卫侯和的军队?”
方兴点了点头,表示默认。
公叔夨奇道:“卫侯不是素来不参与他国政事么?如何又领兵再来?”
方兴笑道:“卫侯此来,非是干涉鲁政,想必是要为贵国解鄋瞒之围。”
公叔夨听罢,将信将疑。
未几,卫国大军已然杀奔曲阜城下,鄋瞒大军也赶紧严阵以待。公叔夨本以为,卫军与鄋瞒的遭遇,会是一场胜负难分的较量,可谁曾想,当卫国大军呼啸而至时,鄋瞒军竟一触即溃,根本来不及作更多抵抗,便作鸟兽四散。
曲阜之围是解了,但是公叔夨不知卫侯和下一步意欲何为,直到见卫军开始替鲁军打扫战场、清理尸体时,公叔夨这才放下心来——看来是自己太过敏感,还道是卫国有意顺手灭了鲁国,显然是以小人之心,度量了君子之腹。
既如此,公叔夨再无顾忌,令旗一挥,命全军朝曲阜进发,与卫军会师。
再见到卫侯和时,公叔夨感慨万千,握住对方双手,称谢不迭。
卫侯和劝慰道:“鲁侯已薨于乱军之中,公叔节哀罢!”
言罢,他指了指不远处,卫军已然从死人堆中找到了鲁侯戏的遗体,他死前躲于车辇之下,妄图逃过一劫,怎奈兵败如山倒,车辇早被乱军冲散,鲁侯戏也遭蹬踏而死。可笑此君生前机关算尽,却死得如蝼蚁般狼狈,哪还有一方诸侯的威风?
公叔夨闭上了眼,迟迟没有说话。
这时,曲阜城的守军也将城门打开,城内的妇孺老幼蜂拥而出,数不胜数,他们的亲人战死于城下,压抑了许久的苦楚瞬间迸发出来,哭喊声、嚎啸声、惨叫声,不绝于耳,令人不忍卒闻。
公叔夨知道,如今鲁国群龙无首,能主持大局的,也非自己莫属了。果然,国都中的公卿们也次第来到公叔夨面前,请他来安排鲁侯戏的后事。
这时,卫侯和前来告辞,公叔夨挽留未果,只得与对方惜惜而别。
待目送走卫国军队,公叔夨又待邀大周使团一行入城,却也被方兴婉拒。
方兴道:“鲁难已平,鄋瞒也被驱走,公叔与鲁国军民自保有余,我等便不必入城叨扰也!”
公叔夨失落道:“方大夫如何离去甚速,不知将欲何往?”
方兴望着东方:“鲁乱初定,齐乱未已,我已接齐侯国书,还要往临淄城走一遭。”
公叔夨点了点头:“既如此,那只得与方大夫暂别。”言罢,命身旁副将去取来财帛物用,递给方兴,道,“我鲁国物力匮乏,区区薄礼,略表敬意!”
方兴摆手不纳:“鲁国经历此番战乱,正是用度之际,公叔不必多礼。”
公叔夨大为感动,又念及方兴在自己身陷绝境时的屡次相助,再三拜辞,感激涕零。
方兴正待要上车,却突然想到一事,转头问公叔夨道:“公叔,有句话我本不当问——今鲁侯戏已死,依公叔之计,当立何人为君?”
公叔夨不假思索:“自然是立公孙伯御!”
方兴沉吟片刻:“那先君之子公子称,以及其母齐姜……”
公叔夨皱了皱眉,斩钉截铁道:“我不杀公子称,但也绝不立他为君!”
方兴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欲言又止,只是道声“保重”,便跳上车驾,其御者洛乙丑打马扬鞭,大周使团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
公叔夨心中很不是滋味,他知道方兴显然对鲁国立储之事另有见解,只是碍于大周使臣之身,不便多言干涉而已。但公叔夨也不及多想,眼下鲁国百废待兴,有太多的事情正等着自己来处理。于是公叔夨领着众公卿回到曲阜城内,很快就安排各职司人等张罗起来。
当前的重中之重,便是料理新老鲁侯的丧事。公叔夨先命人将鲁侯戏的尸骨收殓,又差人去邾国,讨来了公子括、邾曹氏夫妇的棺椁,与尚未下葬的前任鲁侯鲁武公遗体一道,悉皆停殡于太庙中,等待吉日依次下葬。
紧接着,公叔夨力排众议,决议拥立公孙伯御为新任鲁侯。朝中虽还有少许大臣反对,执意要立鲁武公和齐姜的幼子公子称为君,可偏偏后宫里再寻不见齐姜母子的身影,便只得作罢不提。就这样,公孙伯御被扶立上鲁侯的宝座,总算弥补了亡父的遗憾。公叔夨当即派特使向周天子申请锡命,以期承认公孙伯御的正式地位。
同时,朝中还有许多公卿之位空缺,那些鲁侯戏大力提拔的无能亲信,早已趁乱流亡他国。公叔夨于是自领上卿,又亲自去拜会几个鲁国先君的小宗长老,邀请他们出任亚卿和下卿,又拔擢了些颇有才干的宗族子弟递补各中、下大夫之职,鲁国政局总算安定下来。
站稳脚跟后,公叔夨又开始清算鲁侯戏的剩余党羽,他先是将泰山贼、大野贼中的首恶拿下,数之以重罪,斩首以示威,并将随从作乱的数百名乱党发配长勺筑城,以充徭役。
至于关键时刻投降鲁侯戏的邾国国君,听闻公叔夨得势,更是吓得夜不能寐,没过几日便一命呜呼。公叔夨虽恨这邾子,但念及邾国毕竟对公子括有恩,又是公孙伯御的娘舅之国,只得对其既往不咎,遣使与新任邾子修复旧好,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