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场之上,鲁侯戏与公叔夨依旧对峙着。
或许是忌惮卫侯和军力的缘故,自和谈失败之后,鲁侯戏的进攻态势略有减缓。但另一方面,战局逐渐陷入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对于意在速战速决的公叔夨就愈加不利。
而齐国方面也传来战报,齐国无忌及时回国,击退了围攻临淄的纪国军队,如今胡公子退缩至薄姑固守,齐军与纪国、莱国联军也陷入对峙,一时难分胜负。
齐鲁大地乱成一团,伯阳意识到,大周使团不能原地苦等,必须采取进一步行动,才能让齐鲁局势重归和平。前思后想后,伯阳决定找方兴谈论此事,二人一拍即合,也很快说动了王子友。
于是,王子友便召集众人入帐,决议下一步的策略。
方兴问王子友道:“大宗伯,可否有所谋划?”
王子友点了点头:“孤有意休书一封,赍快马前往镐京,将齐、鲁之事悉数报于王兄,说以利害,倘若天子亲自颁布诏书,必可调停齐、鲁之乱。方叔,你以为意下如何?”
方兴沉吟,未曾回答。
王子友看向伯阳:“小友,有何高见否?”
伯阳摇了摇头,他了解方兴的想法——齐、鲁局势已经是失控,不论是当权的鲁侯戏、齐侯无忌,还是作乱的公叔夨、胡公子,长幼失序、君臣失和,擅行征伐,极尽篡逆之能事,哪里还把大周使团放在眼里?就算周天子暴怒,传诏书来问罪,又能有谁会买账?
究其根本,齐鲁乱局的根源,便是周王静废长立幼,致使周王室权威大失,其余诸侯国照猫画虎,只会徒增争权夺位的闹剧;二则,镐京山高水远,周天子就算想平定齐鲁之乱,恐也鞭长莫及,这也让齐鲁二国有恃无恐。
伯阳知道,大周若要中兴,非在军力强大,而在维系礼乐权威。而今,大周已现礼崩乐坏之兆,中兴大业岌岌可危。普天之下,诸侯也好,四夷也罢,无不在观望齐、鲁风云变幻,等着看周王室如何出丑,并摩拳擦掌,随时准备挑起新的祸端。
这一切,方兴看得最为透彻,伯阳、张仲、吕义等人也多有感悟,唯独王子友当局者迷,他似乎对周王室的权威还抱有侥幸。
沉默,许久。
“依不才愚见,”方兴终于发话,“大宗伯须亲自回镐京面圣。”
“回镐京?”王子友奇道。
“正是,”方兴长长叹了口气,“齐、鲁公然作乱,行此目无天子之事,决不可姑息。若是纵容齐、鲁而不顾,则天下诸侯必群起效仿,刚刚宾服的四夷也会乘隙再乱。”
王子友疑道:“难道说,方叔想让孤劝天子出兵?”
方兴点了点头,眼神坚定。
伯阳也吃惊不小,他知道大周讨伐齐、鲁会有多严重。再看吕义,他眉头紧皱,显然也没料到方兴会出此对策。而张仲则神色轻松,他似乎对此深以为然。
王子友沉思片刻,还是没能回过神来:“这可是讨伐诸侯……有周以来,天子讨伐侯爵诸侯,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更何况,齐、鲁乃大国,更是开国贤臣周公旦和齐太公的封邑……”
方兴道:“知兵者并非好战,乃是不得不战。”
王子友道:“不得不战?”
方兴道:“共懿孝夷四王以来,诸侯国多有弑君之事,弟弑兄,子弑父,臣弑君,比比皆是。远的不说,光是不才出仕以来,便有焦国、曹国、楚国皆因不遵嫡长继承制而易主。如今,连齐、鲁都如此效尤,天子若不兴兵问罪,大周宗法权威何在?齐侯擅伐鲁国,纪国擅伐齐国,鲁国擅伐邾国,如若此等行径都不受制裁,大周分封根基何在?宗法、分封,乃大周国本,若二者尽失,大周社稷何在?”
此言振聋发聩,不由众人不服。
王子友决心已定:“既如此,孤这就驱车回镐京,向天子禀明此事!”
“且慢,”方兴道,“回镐京虽重要,但宜缓不宜急。”
王子友不解,忙问缘由。
方兴道:“大宗伯此次出使,已逾旬月,又在齐、鲁二国迁延时日甚久,倘若天子问起出使之经过,当如何回答?”
王子友不假思索:“自然是如实回答。”
方兴再次摇头:“不可。”
王子友奇道:“如何不可?”
方兴道:“按大周成例,内臣出使诸侯国,当速去速回,否则视同内外勾连之大罪。今我等出使,变数频生——为避鲁祸而逃齐,为躲齐变而过莒,为救邾难又回鲁,为调停鲁乱又渡河去请卫侯。事出皆有因,我等虽是辗转列国,但行止坦荡,不辱使命。可朝堂之内,免不了有拨弄口舌之辈,若有人蓄意以此起非议,大宗伯又如何自辩?”
王子友这才幡然醒悟,不禁冒出冷汗。
伯阳年纪虽轻,却也听得懂其中利害。尽管王子友为人恭谨孝悌,周王静却始终对这位嫡弟不甚放心,生怕王子友同诸侯们来往紧密,未来生出异心,做出不利于周天子的大事。而王子友这次出使,偏偏先后同齐侯、鲁侯、纪侯、卫侯会面,几乎将东方的大国君主见了个遍,此事若传回镐京,周王静定是如坐针毡。
“那……那孤该如何归国?”王子友心绪难平。
方兴微微一笑:“不才倒有一计,可保大宗伯归国后,不仅无过,反倒有功!”
王子友大喜,忙催问其详。
“献宝!”
“献宝?”王子友摇了摇头,“孤空手而回,何宝之有?”
方兴将手指向帐内角落,明暗交加处有个檀木箱子,道:“就是它。”
伯阳自然认得这箱子,不解道:“方大夫说笑,那木箱分明是我从鲁国取来的礼仪典籍,还有吕义兄长献上的《吕刑》孤篇,如何成了宝物?”
方兴大笑道:“小友此言差矣,金玉俗物都能当宝,这些珍贵的经典就不是宝了?”
王子友恍然大悟,忙道:“是也,我等出使之前,太宰曾托我们来鲁国寻找《六经》残篇,方大夫所言的献宝,可是献上这些?”
“正是!”方兴双手紧攥,“但还不够。尹兄说重整《六经》至少要十余年之功,大宗伯何不折返归国,沿途搜寻这些残缺典籍,汇编成卷,献于天子。”
“折返归国!”王子友沉吟着,心情大为舒畅。
方兴继续道:“依属下愚见,大宗伯可先造访杞国,随之西行至宋国盘桓,再折往西北,造访陈国。杞国乃夏朝之后,国中除了有《夏书》之藏,必定还有夏朝礼法之遗存;宋国乃殷商之后,听闻留有《商颂》数百篇,可择而入《诗》;陈国乃虞舜之后,若能誊得《虞书》残篇,便可将《书经》汇编齐整,功莫大焉!”
王子友喜道:“如此,虞、夏、商三代之古籍典章,皆尽入囊中也。”
方兴道:“得此宝献于天子,大宗伯之造访鲁、齐、杞、宋、陈等诸国,便出使有名,名正言顺,不再招致小人非议,说你意图勾结诸侯也。”
“折返,献宝,妙计妙计!”王子友大为折服,拍手叫绝。
就这样,王子友决心已定,众人便各自准备,分头行动。
次日一早,王子友打点行装,带上伯阳和巴明,传信与卫侯和、公叔夨、邾子辞别后,准备前往杞国。而方兴因鲁之乱未平,主动申请留在鲁国境内,等待接应大周王师。而张仲、吕义心系齐国战况,也不急着回镐京拜见天子,依旧追随方兴身旁。
“方叔保重,后会有期!”临行前,王子友对方兴长作一揖。
“大宗伯何必多礼,他日镐京再会!”
方兴翩然下拜,目送王子友车驾驶离鲁境。
途中,王子友问起杞国的详细来历。
伯阳道:“说起来,杞国是夏王朝的后裔,追溯起来,算是大禹王的直系后人。”
王子友来了兴致:“愿闻其详。”
伯阳于是娓娓说起杞国历史:“昔日,商汤发动鸣条之战,击败夏桀,建立殷商。夏朝灭亡后,商汤并未将夏朝王族斩尽杀绝,而是将残余的姒姓的一些遗族迁到杞地,以继承夏朝的祭祀。后来,周武王伐纣灭商,重新寻找大禹的后裔,于是找到杞东楼公,封其公爵,以延续夏朝国祚,祭祀夏朝诸王。”
王子友道:“原来杞国曾是公爵,如今怎么降为伯爵了?”
伯阳道:“说来话长。杞国继承夏朝社稷,宋国延续商朝社稷,本来都是公爵。可受封不久,杞国便传闻卷入三监之乱,被贬为侯爵。到周懿王之时,杞国再叛,于是再次被贬爵为伯,天子改立杞谋娶公为杞伯,并将杞国从中原迁封到泰山东南,受齐、鲁辖制。”
王子友道:“这杞国倒是叛乱成性。夏朝故都距离洛邑不远,如今只是远迁,而非灭国,也算是大周对其网开一面也。只是不知,如今杞国之风土人情如何?”
伯阳想起一事,突然笑道:“大宗伯,可否听过‘杞人忧天’之典故?”
王子友奇道:“杞人忧天?”
伯阳道:“正是,我也是听张仲兄所言,甚觉有趣。”
王子友道:“说来听听。”
伯阳道:“杞国有个人终日惊恐不安,担心天会崩塌,地会陷坠,生怕自己将来无处依托,于是食不下咽,寝不安席。于是有人劝他,‘天不过是积气而已,无处无气,就和屈伸呼吸一般自然,又何必担忧天会崩坠乎?’”
王子友笑道:“那杞人可否心安?”
伯阳道:“自是没有,他反问道,‘天若是积气,那天上有日月、星宿,难道不会坠落么?’”
王子友频频摇头道:“此人也太过愚妄,日月、星宿如何坠得?”
伯阳道:“是也,旁人与杞人言说,日月、星宿乃积气中有光耀者,即便坠落,亦伤不到人。可那杞人又忧道,‘天既然不会崩塌,那若大地崩坏,又该奈何?’”
王子友笑道:“奈何?”
伯阳道:“他人又劝,‘地,乃积土成块也,无处无块,走兽终日在地上行止,未见其塌陷,何必担忧?’那杞人不听,终日愁苦,最终寿夭早死。于是,后人便以此嘲讽杞人,言其‘杞人忧天’,便是此故。”
王子友微微颔首:“此虽是笑谈,但听得出来,杞国获罪被迁封于此,境遇已是甚不如前。‘杞人忧天’表面是寓言,实则说出杞国之忧患所在也。”
伯阳附和道:“正是!张子也是如此说,杞国存于齐、鲁交界之中,附近又有纪、莱为临,其国无险可守,四战之地,他日若战事乍起,杞国岂有容身之地?”
王子友抿了抿嘴,深以为然。
闲聊之余,不觉已到杞国边境,早有车驾出迎。
杞国迁封之时,并没有得到太大的地盘,因此虽是伯爵,但是封地只有国都一个城邑,可谓孤城小国。伯阳再看杞国仪仗,只见旌旗稀疏,服章破败,就连迎驾的战车也显然是临时拼凑的,放眼望去,一副萧瑟景象。
就连王子友都不禁感慨:“没想到,杞国堂堂夏后氏苗裔,竟枯朽如斯……”
伯阳本来还兴致勃勃,指望能来杞国取经,学到些夏朝遗留的礼法乐舞,可看到眼前这个架势,杞国甚至连个像样的乐曲都吹不清楚,伯阳不由得失望至极。至于那杞伯,年刚三十出头,却一副老气横秋模样,萎靡不振,与行将就木之人无异。
场面话还没寒暄完,杞伯就不顾聘问礼节,朝王子友诉起苦来:“大宗伯,我杞国迁封以来,你还是第一个访问杞国的大周卿士,你定在天子面前,为我杞国做主啊!”
王子友面带不悦:“杞国有何事?”
杞伯神神叨叨道:“大宗伯,我杞国夹于齐、鲁、纪、莱之间,仅有都城孤邑,可这些诸侯日夜觊觎我杞国封地,寡人怎一个寝食难安也!”
王子友冷笑道:“他们是大周诸侯,杞国也是大周诸侯,他们如何会擅行吞并之事?”
杞伯神色大变:“大宗伯,你没听说,齐、鲁、纪、莱已经各自开战,乱作一团了么?”接着,又大肆渲染了一番,说这些邻居诸侯国有多么无礼,多么嚣张。
王子友不厌其烦,只得委蛇道:“杞伯无需多虑,孤回镐京之后,定向天子禀明实情。”
杞伯大喜:“如是最好,杞国乃夏朝之后,可不能断送了夏后氏的祭祀……”
王子友哭笑不得,伯阳也是忍俊不禁,看来,“杞人忧天”的传闻绝非虚言,眼前这个杞伯,不就是典故中那杞人活生生的翻版么?
杞伯将王子友一行人领入太庙,太庙中已是年久失修,帝禹、帝启、帝少康等夏朝贤王的雕像也已漆胎剥落、尘土遮罩,看得伯阳一阵阵心寒——杞国对待祖先都如此敷衍,这样的国家,用苟延残喘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
王子友并不打算久留,于是向杞伯说明来意,希望能得到些夏朝的珍贵文献与典籍制度,以充实大周重修《六经》之所需。
杞伯对此毫无头绪,于是喊来杞国史官。那史官却还有几分精神,从守藏室中取出尘封多年的竹简与帛书,连夜请人誊写副本,封于篋中,毕恭毕敬交给王子友。
伯阳借来一看,却是难得的《夏书》真迹,有记载大禹治水及勘定九州的《禹贡》,有夏启平定扈观之乱的誓词《甘誓》,有太康失国、夏王族流离所作的《五子之歌》,虽多有残缺,但终究没有空手而回。
次日,大周使团即将辞行,杞伯百般不舍,又絮絮烦烦说了一大通,王子友被磨得毫无脾气。时至正午,杞伯这才悻悻而归,王子友如逢大赦,命巴明策马扬鞭,驰骋赶往下一站——宋都商丘。
宋国,是微子启的封国,以存续商朝的后祀。
和杞国及其延续的夏朝血脉不同,殷商曾是大周最强大的敌人,虽然以怀柔政策对待其后裔,但终究还是需要多加提防。
起初,武王灭纣之后,将纣王的儿子武庚封在朝歌,并分封自己的三个胞弟管叔鲜、蔡叔度、霍叔处监视武庚,合称“三监”。可等到武王死后、周公旦摄政,三监心怀不平,竟怂恿武庚一道叛乱,但很快被周公旦平定,史称“三监之乱”。
武庚死后,纣王也便绝了后嗣,周公旦吸取教训,一方面将朝歌改封给自己最仁厚的胞弟卫康叔,便是卫国所在,另一方面,改封微子启于商丘,是为宋公,以延续商朝的祭祀。
微子启是纣王的庶兄,是纣王朝声望极高的大贤臣,与纣王的两个叔叔比干、箕子齐名,合称“三贤”。但纣王终究是亡国之君,亲侫远贤,先杀比干,再囚箕子,最后放逐微子启,商朝在纣王手中迅速走向衰败,最终被武王所灭。
不过,微子启虽然被封在宋国,爵位为公,但他毕竟在殷商遗民中声望极高,大周朝廷对他并不放心。宋国的国都商丘,位居于一片大平原之上,整个宋国的领土一马平川,可谓无险可守。此外,在宋国周边,分别是卫国、鲁国、曹国、蔡国这些姬姓宗亲的诸侯,比起当初的“三监”有过之而无不及。
和屡次叛乱的杞国不同,微子启治下的宋国始终谨小慎微,从不卷入任何纷争,生怕辜负周王室的信任。这样淳朴的家风延续着,数代宋公都低调谦恭,并未有任何出格之举。
大周使团的刚来到商丘城郊,便能感受到强烈的礼乐氛围。
殷商尚白,这样传统也被宋国延续下来,乍到商丘城外,伯阳的眼前便是白色的海洋。宋国的国君是宋公覵,亲自在城郊列队欢迎,这番阵仗,远比齐国、莒国强上数倍,更别说是腐朽入骨的杞国,就算是和“周礼尽备”的鲁国相比,也是丝毫不落下风。
宋公覵五十开外年纪,身形瘦弱,但精神矍铄。他很健谈,言语间颇见其博学,王子友、伯阳与他见礼过后,如沐春风,深感殷切。
宴会之上,宋公覵命人演奏乐舞,皆是昔日商朝流传下来的王族礼仪,虽说如今不敢僭越周礼,宋国的殷商乐舞都削减了编制,但曲调和辞赋都延续殷调,颇有复古之风,听得伯阳如痴如醉。
宋公覵对此如数家珍:“自先君微子至寡人,一共五世八君,期间礼乐不兴,很多诗篇和乐舞已经失传。寡人听闻大周重修《六经》之大计,专命乐师、舞师、太史、太祝整理前朝所遗留的乐舞、诗文,已演练多日。今大宗伯莅临商丘,寡人特此献于王使,还望斧正!”
王子友大喜:“宋公费心,贵国忠君之心,日月可鉴。”
宋公覵拜道:“惭愧,惭愧。礼乐废坏者,乃是先君怠慢于为政,有司忘其礼之仪制,乐师失其声之曲折,由是散亡也。如今只整理出一十二篇《商颂》,实乃憾事也……”
宋公覵说得好生诚恳,伯阳听了都很是感动,心生好感。
王子友笑道:“宋公不必自责,这一十二篇《商颂》,还望宋公不吝赐教。”
宋公覵连连摆手:“不敢,不敢,此皆有赖寡人之大夫名正考父者,一切是他的功劳。”
王子友大奇:“哦?速速有请!”
不多时,殿下有一青年来拜,只见他年方弱冠,也就二十出头年岁,与王子友年齿相当。伯阳看罢,心中一凛,原来整理《商颂》、重排殷商乐舞的人,竟如此年轻?若是如此,那这位正考父,便可谓是宋国的神童也!
正考父与王子友见礼罢,宋公命其相陪于末座。
宋公覵笑道:“大宗伯,别看这位正考父年纪不大,可辈分不小,他乃宋湣公玄孙,与寡人却是同辈。”
王子友抚掌道:“原是贵国明君之后,果然风采不凡。”
正考父拜谢,便开始介绍《商颂》来,伯阳目不转睛,心中暗暗记忆,不敢错过任何细节。
“《商颂》共六章,祭祀商朝的二祖四宗,每章分上下阕,凡十二阕。前三章为上首,象早商三百年,主祭我高祖成汤,配祭太宗太甲、中宗太戊。后三章,象晚商三百年,主祭我世祖盘庚,配祭高宗武丁、世宗祖甲。”
“首章名曰《那》,祭祀开国之祖成汤。成汤创业垂统,制礼作乐,及其崩,后世以时祀之——‘猗与那与!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祖。汤孙奏假,绥我思成。鞉鼓渊渊,嘒嘒管声。既和且平,依我磬声。’”
正考父吟罢,一阵钟罄声传来,随之鼓乐齐奏,慷慨激昂,宛如回到商初那金戈铁马的年代。
“次章名曰《载旆》,歌颂太甲及其贤臣伊尹。伊尹为辅佐太甲,不惜担负篡位之恶名,流放太甲于桐宫三年,待其改过自新,终成明君——武王载旆,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昔在中叶,有震且业。允也天子,降予卿士。实维阿衡,实左右商王。”
此章乐舞跌宕起伏,先突兀后和谐,婉转动听,伯阳听得如痴如醉。
“三章名曰《烈祖》,祀中宗大戊。昔时国有桑谷之异,大戊惧而修德,殷道复兴,故表显之,号为中宗——嗟嗟烈祖!有秩斯祜。申锡无疆,及尔斯所。既载清酤,赉我思成。亦有和羹,既戒既平。鬷假无言,时靡有争。”
和前两章相比,这一章曲有不谐,隐约有靡靡之音夹杂。伯阳知道,太戊过后,殷商历经九世之乱,屡屡迁都,商朝自此走向中衰。
“四章名曰《玄鸟》,盘庚迁殷之后,商朝转危为安,此后不再迁都,殷人感念盘庚之德,以图腾之玄鸟相媲美——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这章乐舞从低沉阴郁开始,渐渐加速,犹如拨云见日,最后好似江河般浩浩荡荡,宛如重生之感。
“五章名曰《殷武》,歌颂高宗武丁。以高宗上能兴汤之功,下能垂法后世,中兴殷商,伟业抵达顶峰——挞彼殷武,奋伐荆楚。深入其阻,裒荆之旅。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商邑翼翼,四方之极。赫赫厥声,濯濯厥灵。寿考且宁,以保我后生。”
乐舞荡气回肠,高潮迭起,铿锵有力,伯阳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是大商朝最鼎盛的时期,开疆拓土,四海宾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末章名曰《长发》,乃是咏叹祖甲的诗篇,祖甲锐意进取,改商朝祖制,让商祚又得以延续百年——浚哲维商,长发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外大国是疆,幅陨既长。受小球大球,为下国缀旒,何天之休。敷政优优。百禄是遒。受小共大共,为下国骏厖。不震不动,不戁不竦,百禄是总。”
伯阳知道,祖甲改制之时,商王朝已经走了下坡路,同时,祖甲改制触贵族既得利益,困难重重。这章乐舞与此前五章截然不同,少了清朗与振奋,多了压抑与悲壮,那是一种江河日下的感觉,一种不安,一种不甘。
演奏结束,正考父泪眼朦胧,宋公覵也擦拭着眼泪,显然想到了祖先基业之兴衰,心有所感。
可王子友和伯阳又何尝不是心中抑郁,与宋国君臣不同的是,他们感伤的是大周共懿孝夷四王的昏聩,是先王厉天子国人暴动的国殇,是如今大周中兴之业的坎坷,是大周权威不再的无奈。
大周的此时此刻,又何尝不是殷商的彼时彼刻?
介绍罢殷商乐舞,正考父又向王子友献上《商书》。
正考父道:“《商书》合计六卷,三十九篇,自高祖成汤起,自祖甲改制止,其中名篇有成汤之《汤诰》、伊尹之《伊训》、傅说之《说命》等等,皆前朝之明君贤臣之佳作,今已另誊副本在册,献于大宗伯。”
王子友大喜过望,收下称谢。
当晚,宋公覵还摆下筵席,款待大周使团一行,众人尽兴方归。席间,伯阳与正考父相见恨晚,互相切磋学识。散席之后,二人又畅聊彻夜,不觉间已是黎明。
王子友并未在宋国多作盘桓,次日一早,便向宋公覵辞行。
宋公覵也极尽地主之谊,除了献上众多贡品、珍宝,还专程派出一百乘战车,护送大周使团一行离开宋国,抵达陈国边境。
陈国是妫姓诸侯,妫是有虞氏的国姓,陈国便是舜帝的后人。因武王要存续虞、夏、商三代的祭祀,便将陈国开国始祖妫满封为侯爵,即陈胡公。
王子友抵达陈国都城宛丘,陈侯亦是出城亲迎。与宋国相比,陈国的接待不论是在规模上还是在仪节上,都有不小的距离;但是和杞国比起来,那又好上不知多少倍。
在陈国都城,伯阳见到了有史以来最古老的典籍——《虞书》,他如饥似渴地翻看着,其中有记录尧舜事迹的《尧典》、《舜典》,有记载舜帝时期名臣的《大禹谟》、《皐陶谟》、《益稷》、《汩作》、《九共》、《槀饫》等等,可谓如获至宝。
但与宋国还保留着殷商的乐舞不同,尧舜时期的乐舞由于太过久远,早已失传,陈国如今排演的都是周礼中的乐舞,在伯阳看来,就不免味同嚼蜡了。
离开陈国,大周使团一行转而向北,不到一个昼夜就抵达东都洛邑。重回王畿,王子友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是夜,他给使团成员放了一夜的假,大家总算有了难得的闲暇时间。
但伯阳不愿意闲着,眼看就要回到镐京,他正挑灯夜战,开始整理此次出使整理的珍贵典籍。
“小友,此行斩获如何?”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大宗伯,你还未歇息?”伯阳见来人是王子友,俏皮地笑了笑。
于是,伯阳将刚刚分类完毕的古籍小心翼翼取了出来,对王子友道:“禀大宗伯,此番历经东方五国,共得典籍七十余卷,悉得《六经》欠缺之篇,可谓不虚此行也!”
王子友笑道:“数来听听!”
伯阳道:“以《诗》为先,鲁国献上周公所作的《大雅》十篇,宋国献上殷商所传《商颂》十二篇;《书》次之,在鲁国收集得《周书》数篇,在宋国收集得《商书》三十九篇,杞国献上《夏书》若干,以及陈国进献的《虞书》全卷。于《易》,在齐、鲁二国颇有所获,至于《礼》、《乐》,鲁国、宋国各有演礼,得其乐谱、典章无数。”
王子友大喜过望,拍手道:“多亏方叔的‘折返’、‘献宝’之计,此次回镐京,我等也算不辱王命,有所交代也!”
伯阳也是手舞足蹈,心中澎湃,说起来,这可是自己第一次出远门,虽然在齐、鲁多历惊险,但经过这番游历,可谓见识大增。此外,在论政台结交张仲、吕义,在宋国结识正考父,也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放眼未来,愈加踌躇满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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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按史实,《商颂》乃宋公覵之孙宋戴公献于周王静,本作将此事提前。《商颂》共十二篇,后经孔子删减之后,取其五篇编入《诗经》。
2、正考父是孔子先祖、宋国司马孔父嘉之父。孔父嘉为宋太宰华督所害,其子木金父为避祸迁居鲁国。木金父生祁父,祁父生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纥,叔梁纥生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