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周中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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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3章 卷6-22章 尹吉甫 ? 王命(上)

镐京城外,渭水河边。

时已初秋,天边的秦岭之上秋意正浓。秋风萧瑟,漫山黄叶如波涛般律动着。

尹吉甫领着属员,在城外三里处设篷以待,准备迎接出使鲁国归来的大宗伯王子友。屈指数来,王子友此去已有半年之久。起初,周王静只是派遣王子友前往鲁国为鲁世子戏锡命,可谁曾想,齐鲁却自这次废长立幼开始,纷纷陷入内战的泥淖之中,至今未休。

旁观者清,对于大周朝廷内外发生的事情,尹吉甫身为太宰,自然心如明镜。可这一切自周天子而始,又能如何归咎于他人?作为两个老资格的大诸侯,齐鲁虽远,却关乎大周法统与颜面,如此一闹,天下那些反周势力,怕是早已摩拳擦掌,蠢蠢欲动罢?

远处,王子友的使团渐行渐近。

尹吉甫远远眺去,王子友的车队稀疏零落,早已没有出使之时的风光。其车马虽然在东都洛邑已然更换,但顶着风沙跋涉向西,还是教泥泞蒙上了一层土黄。至于那代表周天子权威的白牦符节,也饱经风雨冲刷,变得破旧不堪。

转眼间,使团车马已至近前,王子友跳下车来,与尹吉甫对面行礼,其身后跟随一人,正是出行前尹吉甫新认的小徒伯阳。这一路风餐露宿,王子友憔悴了不少,但眼神中脱去了曾经的稚气,变得坚毅,显是精明强干了许多。

尹吉甫揖道:“大宗伯远道归来,有失迎迓!”

王子友笑道:“太宰见外!有劳阁下郊外接风,孤不甚荣幸。”

二人又寒暄几句,便同乘一车,往镐京城门驶去。

途中,王子友简要谈起此去齐鲁之行的所见所闻,尹吉甫听罢,心中波澜起伏。

尹吉甫沉吟道:“鲁侯戏逼兄自杀,胡公子携众作乱,齐伐鲁,鲁又伐邾……唉,诸侯擅行侵伐,此乃大周之羞耻也,奈何?奈何!”

王子友道:“此亦是方兴大夫所虑之事……”

谈及于此,尹吉甫这才想起方兴并未随王子友归朝,于是问起原委。

王子友叹道:“说来话长,我等本欲取道宋国归镐京,奈何恰逢鲁侯戏伐邾,邾国破城只在旦夕。孤虽请来卫侯和斡旋,奈何鲁侯戏油盐不进,执意灭邾国而后快。无奈之下,孤只得先行回朝,向王兄禀明鲁国形势。至于方大夫,他执意留在鲁国,故而未归。”

尹吉甫心中一凛,觉得方兴此举略有欠妥,但还是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如今鲁国战事如何?”

王子友奇道:“孤离开鲁国之后,尚未听闻任何战况。怎么,朝廷也没有收到鲁国来报?”

尹吉甫摇了摇头:“未曾。”

王子友又问:“那齐国战报呢?”

尹吉甫再次摇头:“自胡公子占了临淄城后,亦未曾听闻任何进展。”

王子友泄气道:“不想镐京城亦无消息。不知是战况胶着,还是军情闭塞之故?”

尹吉甫悄悄望了眼左右,低声道:“大宗伯有所不知,自从太傅一党势大,虢季子白掌管军事大权,许多军情都被直接截留在大司马府以内,难以上达圣听,更别说报于我等卿大夫。”

“果真如此?”王子友面露忧色,“看来,比之孤出使之前,今日之朝政反愈加障蔽也……”

尹吉甫叹道:“若非大宗伯方才详述,我又从何得知齐、鲁有如此不礼之事。不想那鲁侯戏年纪轻轻,便有弑父、逼兄、杀臣、伐国之举,哪还有半分封疆侯爵的样子?只可惜,这些恶事即便传得世人尽知,可到了王畿之内,反倒如泥牛入海,无人知晓。”

王子友紧攥拳道:“这些奸臣乱党,只会粉饰太平,却断了忠良之言路!可恨,可恨!”

见对方情绪激动,尹吉甫突然想起一事,赶忙道:“大宗伯,你此番出使齐鲁耗时良多,朝内的异议之声,也从未间断过呐……”他的话点到为止,关切地看着王子友。

王子友却并无波澜,苦笑道:“太宰所虑甚是,可谓与方大夫所见略同。”

尹吉甫奇道:“哦?方大夫也如此说?”

王子友点了点头:“在鲁国之时,方大夫亦担心孤此次回镐京,一则毫无功绩,二则旷日持久,易授他人以话柄。故而临行前,方大夫为孤设下‘献宝’之计。”

“献宝?”尹吉甫转忧为喜,“这是何等计策?”

王子友笑道:“说起来,太宰对此未必陌生,便是前番出使前,太宰所言‘六经’之大计。”

尹吉甫忙道:“难道说,大宗伯此行大有收获?”

“太宰若想知道,”王子友一指身后的伯阳,卖了个关子,“何不详细问问令高足?”

尹吉甫大喜,便招伯阳同乘,师徒二人畅叙别情罢,伯阳便将此行齐鲁所见、所学、所记、所思、所想,并所精心搜集整编的《诗》、《书》、《礼》、《乐》篇目呈交于尹吉甫过目。尹吉甫览罢,不由感动得难以自已,竟与伯阳抱头痛哭起来。

王子友亦受鼓舞,欣慰地看着眼前这难能可贵的温馨场景。

次日朝会。

周天子端坐在明堂之上,左右公卿百官肃列。

王子友手捧玉笏,自班列中迈步上前,将符节交还于天子。

周王静面无表情,只是不痛不痒问道:“大宗伯此番出使,可曾辛劳?”

王子友拜道:“王弟为国分忧,不堪当劳苦二字。”

周王静只是微微点头,转而环视群臣,最终目光还是落在王子友身上,板着脸问道:“如何不见副使方兴归国?”

王子友赶忙奏道:“方大夫仍在鲁国。”

“甚么?”周王静脸上很难看,哂道,“正使已然归国,副使岂有滞留他国之理?”

见天子发话,朝中那些虢公的党羽们便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颇有冷嘲热讽之意。

尹吉甫心中暗叫不好,他太了解方兴秉性。方兴历来大公无私,如今齐鲁之乱未平,他即便已经完成使命,却还要为大周贡献更多。可问题在于,方兴再问心无愧,朝中的虢公一党不会因此放过这个攻讦异己的好机会,此次方兴在齐鲁立功便罢,若是无功而返,那所要担负的可是抗旨不遵的罪名。

再说,方兴曾经流落南国,逗留楚国三年未归,却未曾有只言片语奏报于天子。那一次已是大错,好在最终平定巴蜀有功,将功劳与罪过相抵,这才得以官复原职。可如今方兴再次滞留齐鲁,身处旋涡中心,那这份勾通诸侯的嫌疑,怕是很难洗刷干净。

想到这里,尹吉甫不寒而栗。

面对王兄的质问,王子友却为方兴不吝辩解之辞,他将鲁国、齐国之乱对周王静详细说了一遍。周王静消息不通,显然没想到齐鲁竟已混乱如斯,他脸上变颜变色,一言不发,似乎将方兴未归一事抛至脑后。

尹吉甫猜得到,此时周王静的心中已然蕴藏盛怒,只因他城府甚深,未曾发作罢了。

此时此刻,明堂之上鸦雀无声,掉针可闻。

这时,尹吉甫赶紧出班,他必须缓解眼前恐怖的沉默。于是奏道:“启禀天子,大宗伯此次出使,遍历鲁国、齐国、宋国、陈国,所过之处,各诸侯皆盛情款待、演礼纳贡。如今,已有鲁国献上《大雅》十篇、《周书》二十篇;宋国献上《商颂》十二篇,《商书》三九篇;杞国献上《夏书》五卷,陈国进献《虞书》三卷,及齐国所献《吕刑》等,并《礼》、《乐》文献,凡二百余册。”

周王静这才微微点头,冷冷道:“看来,大宗伯此行倒也不是空手而还……”

王子友再拜道:“此皆天子洪福,大周之幸,得此残本绝篇,可充守藏之缺也!”

周王静转问尹吉甫道:“既如此,太宰所领《六经》之大业,何时可得面世?”

尹吉甫道:“臣与天子曾约十二年为期,今得大宗伯所获之典籍,便可缩短二年之限。待臣与少傅仍叔、太史颂昼夜勘校,增删编修,定可于王十年将《六经》成书呈交于天子!”

周王静总算露出笑容,起身对众人道:“诸位卿家,我大周以《礼》、《乐》威服,辅以《诗》、《书》、《易》、《史》,方有文王、武王之霸业,成王、康王之盛世。怎奈其后大周中衰,礼崩乐坏,守藏之典籍竟毁于国人暴动之中。今余一人志在中兴,必要重修《六经》,《六经》重新编讫之日,便是我大周洗刷耻辱,华夏礼乐再兴之时!”

天子说得慷慨激昂,朝中卿大夫们自然捧场,也前赴后继地山呼“万岁”。

“甚善,退朝!”周王静显然很享受这种氛围,干笑几声,拂袖离开了明堂。

众臣见状,大都心满意足地徐徐离去。偌大的明堂之上,只剩下尹吉甫与王子友等少数几人,呆立原地,迟迟回不过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