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公卿大多散尽,王子友问尹吉甫道:“我走之后,朝会都是如此歌功颂德的?”
尹吉甫耸了耸肩,表示默认。
王子友叹了口气:“似乎在王兄看来,鲁侯戏所犯之罪行不算什么,丝毫没有发兵平乱的意思……”
尹吉甫仍未回答,只是伸出手来,示意王子友离开明堂:“大宗伯,请!”
王子友心意难平,又喃喃自语道:“难道说,方大夫失算了?他可是料定王兄会发兵伐鲁的……”就这样,他一路走,一路慨叹,直到离开宫墙。
这时,尹吉甫这才笑道:“大宗伯不必多虑,方大夫倒未曾失算。依不才愚见,天子已然有了出兵之念也。”
王子友奇道:“太宰此话何意?”
尹吉甫微微笑道:“天子擅于驭下,历来喜怒不常形于色,齐鲁乱局之本源,他看得比我等公卿还要透彻。鲁国之乱,在于长幼失序,而废长立幼,恰便是天子年初之谬误;而齐国之乱,则源于齐哀公为令祖周夷王所烹杀,天子讳之,自然也不便言之。”
王子友若有所悟:“如此说来,王兄已然知错?”
尹吉甫道:“天子可以知错,可以改错,但碍于身份而不认错,自古帝王皆大同小异也。”
王子友道:“那依太宰之见,王兄何时才会出兵?”
尹吉甫摇了摇头:“时机未到,不可强求。更何况,如今天子好事将近,更是无意起征伐之心也。”
“好事?”王子友大为不解,“何等好事?”
尹吉甫笑道:“大宗伯这趟远行,却忘了要当叔父了么?”
王子友恍然道:“原来是此事!我此去齐鲁已然半载,王兄的媵妾姜媚儿数来确已怀胎十月,分娩在即也……”不由感慨起时光飞逝来,唏嘘不已。
尹吉甫抬头望了眼苍天,沉吟道:“只不知,王妃诞下的是男婴还是女婴。”
王子友道:“男婴如何?女婴又如何?”
尹吉甫低声道:“若是女婴,还则罢了,以王室公主之尊,尚能远嫁异性诸侯作个夫人。若是男婴嘛,尚不知天子可否有意立作储君……”
王子友叹道:“正宫夫人无后,申氏媵妾若是诞下王子,虽是庶出,王兄定会大喜过望,倘若将此子立为太子,亦未可知。”
尹吉甫道:“如此说来,天子若能早立王储,于大周而言,不失为一大幸事!”
正说话间,只听大道上有车马之声,一片烟尘落定,恍然有一乘华丽的轺车驶来。只见那轺车上雕梁画栋,绫罗伞盖,十分奢华,虽然只有四匹马的规制,但与皇家马车并排而行,其气派怕是也不遑多让。
王子友奇道:“大周王城,天子脚下,谁的车驾如此张扬?”
“还能有谁,”尹吉甫哂笑道,“镐京城内,近来还有谁能风光得过国舅?”
王子友忖度半晌:“申伯诚?是他?”
尹吉甫道:“自从其妹入媵后宫,得天子恩宠有孕后,这位国舅便圣眷方隆。今岁又承袭了大司空之职,得以入京为官,在镐京城内大兴土木,又于丰京城内重修园囿林苑,供天子狩猎野游,愈发受天子宠幸,风头甚至盖过虢公一党,引来不少士大夫转投其门下。”
王子友嗤之以鼻道:“此弄权之臣也!是我等错看于他!”
尹吉甫道:“数年之前,申伯不过是西戎诸部中的小族之长,灭西戎、胜犬戎,数战有功,这才得以在王畿内受封申国。后来献妹入宫,博得君王独宠,以此为进身之阶,足见其城府之深。”
王子友道:“我听闻,申伯还欲嫁妹,与方大夫结下姻亲?”
尹吉甫道:“确有其事,只不过……”
话音未落,本来疾驰向宫城而去的华丽轺车突然转向,随着驷马嘶鸣,马车在王子友和尹吉甫跟前停下。
车内,申伯诚身着貂裘,脚踏皮靴,腰间系着翡翠玉带,毕恭毕敬地跳下车来,拱手施礼道:“太宰,大宗伯,二位好雅兴,如何在这通衢之上闲谈?”
还未等尹吉甫答话,申伯诚转而对王子友道:“恭喜大宗伯,贺喜大宗伯!”
王子友凛然道:“何喜之有啊?”
申伯诚从衣襟中取出一块玉玦,朝天边拱了下手,对王子友道:“承蒙上天眷顾,就在前日,王妃诞下一子,天子大喜,特以此玦传遽告知。得此喜报之时,寡人正在西陲戍巡,故而快马加鞭,今日总算赶到镐京城……”
王子友闻言一惊,与尹吉甫对视一眼,问申伯诚道:“这么说,龙子已诞下三日?我等为何不知?”
申伯诚笑道:“大宗伯有所不知,依我姜戎习俗,婴孩诞下三日之内,乃阳气最弱之时,不可骤报于他人知晓。待其三日期满,方可昭告于众。”
王子友皱着眉头,低声咕哝道:“此王子乃大周血脉,如何去依你戎狄习俗……”
尹吉甫见王子友话锋不对,赶紧暗暗拉住其衣襟,示意其不可再言。
申伯诚倒是不以为意,满脸堆欢道:“二位,寡人有家务在身,先行入宫面君,失陪,失陪!”言罢,便准备登车上路。
尹吉甫不便失了礼节,便与王子友一道,与对方作揖话别。
送走申伯诚,二人心中很不是滋味,意兴阑珊,便各自回府。
次日朝会之上,周王静满面春风,果然向卿大夫们宣布了媵妾产子的喜讯。众臣闻讯大喜,免不了一番颂贺之辞。
周王静又道:“此子生于西宫,产时有流星现于箕、轸二宿,乃大吉之兆,真上天恩赐之种也!以其宫中所生,故而以‘宫生’为乳名。而箕、轸二宿皆属水,故而国舅以‘水’、‘星’拼接新造一‘湦’字,此子便以‘宫湦’为名!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众臣见天子龙颜大悦,“宫湦”之名又是申伯诚所取,怎会说半个“不”字,纷纷给周王静献贺,给申伯诚道喜,极尽谄媚之能事。
周王静大喜,当即宣布:“余一人之意已决,立宫湦为太子,以继我姬周之祭祀。即日起,释放王畿之囚徒,大赦天下!”
此言一出,明堂内又是一阵山呼万岁之声。
尹吉甫与王子友对视一眼,心中积郁难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