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立储,于国于民都是一件大事,镐京城内也是奔走相告,一片欢腾。
自大周开国以来,先王们吸取商朝亡国教训,摒弃兄终弟这种容易乱序的继承方式,改为嫡长子继承。而自武王将襁褓中的成王立为太子以来,历代周王都沿袭旧例,将刚出生的嫡长子当即立作太子,以定大宗正统。昔日,周厉王将刚出生的周王静立作太子,今日,周王静初为人父,便将新生的长子宫湦立为储君。
一连旬日,镐京城内张灯结彩,歌舞升平,恍然间一番盛世模样。
但这种平静只是假象,很快,齐国和鲁国的丧报便纷至沓来。齐、鲁内乱的真相再也掩盖不住,战报如雪片般涌入镐京城内。
齐侯无忌的噩耗最先传来。
朝堂之上,周王静览罢齐国传来的快马急报,怒不可遏,竟一脚将面前的几案踢飞。群臣还不知齐国发生何事,摄于天子的怒火,吓得面面相觑。
“纪侯何其大胆!”周王静怒目而视,顿足道,“竟……竟率兵伐齐,以图纳齐胡公之子复辟,齐侯率兵迎战,战死于临淄城外……”
话音刚落,明堂之上一片哗然。众卿大夫虽大多与齐侯并无交情,但齐国、纪国争端骤起,且不顾王命擅行征伐,这在大周历史上虽非头一回,但也算是情节严重的大事件。
尹吉甫知道,齐国和纪国的仇恨由来已久,积怨已深。齐侯无忌生前仗着天子妻舅的身份,没少领兵在纪国边境挑起争端。多年以来,齐国在齐鲁、齐纪边境小动作不断,暗中开地拓土,就连鲁国废长立幼的丑闻,也能看到齐侯无忌在背后操纵的身影。只不过,周王静对此始终睁一眼、闭一眼,采取默许态度。
周王静走下玉陛,来到齐国使臣面前,厉声问道:“齐侯薨后,齐国战事如何?”
那使臣战战兢兢道:“陪臣奉夫人之命,星夜从临淄城突围,便向陛下报丧,一路不敢耽搁。至于临淄之围是否解除,齐国战事如何,恕陪臣无能,一概不知也……”
周天子奇道:“这么说,现在临淄城是夫人在镇守?”
齐国使臣道:“正……正是……”
周王静沉吟片刻,道:“这齐侯夫人,可是太保召公之女?”
齐国使臣道:“正是……”
周王静微抚髭须,点头道:“想当年余一人尚寓居太保府之时,与这位齐国夫人倒是有过几次谋面。余从齐国纳姜后入宫之时,这位召氏女公子亦远嫁齐国为妇。今齐国蒙难,齐夫人逞巾帼之威,倒是其虎父无犬女也。甚善,甚善!”
见天子心情稍有缓解,齐国使臣赶忙磕头求道:“军情紧急,齐国势如累卵,还望陛下发天兵相助……”
周王静眉头紧锁,在明堂上踱了几步,也未急着表态,而是迈着沉重的步伐重新走上玉陛。左右早有近侍将踢翻的几案重新摆好,扶周王静在王位上坐好。
“大司马,”周王静唤虢季子白出班,“方才齐国使者所言,你可曾听见?”
虢季子白作礼道:“臣已耳闻。”
周王静道:“那依大司马之见,齐国之乱,我大周当如何处之?”
虢季子白回头看了眼虞公余臣,拱手道:“臣认为,纪侯伐齐,乃是公然挑衅我大周权威,虽远而必伐之。”
“哦?”周王静冷笑一声,“远征齐国,将由谁来领兵?”
虢季子白一愣,咬着牙道:“臣不才,愿率王师前往征讨,以解齐国之围。”
周王静颔首道:“大司马为余分忧,真乃忠臣良将也!余意欲出兵助齐,众卿家可有异议?”
话音未落,只听朝臣中有人出列,口称“不妥”。
尹吉甫一惊,心道,明堂之上已有许久听不到反对声音,是谁如此大胆,竟敢反对天子的决议?众人也是大为震恐,纷纷循声望去,反对者原来是申伯诚。
周王静倒是和颜悦色,笑道:“国舅,为何反对出兵?”
申伯诚道:“禀天子,兵者,凶事也,今太子初诞,正应怀好生之德,不宜大动干戈。”
周王静道:“余一人本不欲兴兵,怎奈齐国危难,又当如何?”
申伯诚道:“齐国之难不足为虑!”
此话一出,明堂内一阵喧哗。
周王静站起身来,饶有兴致地问道:“国舅,此话怎讲?”
申伯诚道:“纪人之所以伐齐,并非为图齐之国土,更不敢灭齐之祭祀,乃是为了复胡公子之位而已。而胡公子若要继承齐国正统,还须获得天子锡命,纪侯之为人,亦是小心谨慎,不愿开罪于大周。既如此,纪人必不敢强攻城池,只会围而不攻,而待临淄自降!”
“此言甚是有理,”周王静挽了挽袖口,“那依国舅之见,临淄城会投降纪人,复纳胡公子为君么?”
申伯诚笑着反问道:“天子愿意胡公子复位么?”
周王静“哼”了一声:“昔日齐献公夺兄长之君位,虽然有错在先,但终究是得了先王锡命。齐侯无忌虽薨,其世子赤尚在,论起辈分,这世子赤还是寡人外侄。如今,就算纪人助胡公子夺了君位,余又岂会善罢甘休?”
申伯诚道:“既然天子不愿助胡公子复位,只需休书一封于鲁侯戏,命其出兵助齐便可,又何必兴师动众,劳师远征呢?”
周王静大喜:“国舅所言甚是!当准卿奏!”
于是,周王静当即命左右起草诏令,拟就国书一封,当即差快马前往鲁国,请鲁侯戏发兵救援齐国。卿大夫中一片颂扬之声,齐夸申伯诚策术高明。齐国使臣虽然心有不甘,可天子计议已定,又哪里敢再插话,只得悻悻而退。
可就当周王静准备退朝之时,突然,鲁国急报便至。
鲁国使臣身着重孝,匍匐在明堂上:“禀天子,鲁侯薨了……”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周王静再也坐不住,面色十分难看。
“什么?”周王静声音中透着绝望,“这是何时的事?”
“这……”鲁国使臣支吾起来,但很快恢复镇静,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堆。
尹吉甫听王子友说过鲁国的情况,就在半月之前,鲁侯戏还亲自发兵征讨邾国,他年方弱冠,青春正盛,身体上肯定没有大恙,怎么好端端就丧了性命?而眼前这鲁国使臣,虽然涕泪横流,但是似乎并不是真心悲伤,国书上也多有文过饰非之处。看来,不管鲁国发生了什么剧变,其中必有蹊跷。
周王静自然也看得出破绽之处,但他不动声色,还是把难题交给了申伯诚:“国舅,鲁国之事,又有何高见否?”
申伯诚点了点头,走到鲁国使臣近前,轻声道:“鲁使远来辛苦,还请节哀。”
那鲁国使臣一愣,忙起身拜谢。
不料,申伯诚将面一沉,厉声问道:“敢问鲁使,鲁侯戏薨后,如今朝政由谁代理?”
鲁国使臣一愣,慌乱道:“是……是公孙伯御……”
“公孙伯御?”申伯诚质疑道,“可是鲁侯戏之子嗣?”
鲁国使臣颤巍巍道:“非……非也……”
申伯诚冷笑道:“那是何人之子?”
“乃是……乃是……”鲁国使臣脸颊上流下豆大的汗珠,“乃是已故的鲁国长公子括之子……”
申伯诚道:“我听闻,这个公孙伯御年仅三岁,离亲政还有很长时日,那辅政之臣又是何人?”
鲁国使臣道:“是……上卿公叔夨……”
“是他?”申伯诚嘿然道,“公叔夨公然起兵反叛鲁侯戏,乃无父无君之臣,二者定无和解之理。如今,公叔夨扶立公孙伯御继位,定非鲁侯戏之本意,而是另有缘由,是也不是?”
“是……”鲁国使臣开始哆嗦,“不……不是……”
“是便是,非便非,何必遮遮掩掩,做女儿态也?”申伯诚喝道,“鲁侯戏何时何故身死?公叔伯御又如何继位?天子在上,你最好据实奏报!倘有半句虚言,依大周律法,必不轻饶!”
那鲁国使臣被如此逼问,哪里还敢隐瞒,便将鲁侯戏如何死在鄋瞒乱军之中,公叔夨如何扶立公孙伯御,又如何清算鲁侯戏余党之事,入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地从实招供。
待他说完,明堂上又是一阵唏嘘之声。鲁国内乱大戏如此精彩,诸多公卿们还是第一次听说。由此可见,当今大周朝廷的消息已然闭塞如斯。
“岂有此理!”周王静坐不住了,直斥指鲁国使臣,“鲁侯乃是受狄人围攻而死,早已薨逝多时,何以今日才报?”
鲁国使臣大骇,伏地磕头,请求宽恕。
周王静鄙夷道:“你最初那番假话,余一人料定,倒也不是你自作主张,想必是公叔夨所指使吧?”
鲁国使臣低声道:“正……正是……”
“好个逆臣公叔夨!”周王静拍案而起,“起兵谋反,逼杀国君,驱逐公族,隐瞒实情,欺瞒天子!这普天之下,还有他不敢做的逆事吗?”
很显然,周王静已经将鲁国内乱的所有罪过归咎于公叔夨,尽管,鲁国之乱的根源,在年初周天子怂恿鲁武公废长立幼时便已埋下。
鲁国使臣如逢大赦,自然顺着周王静的口风,将所有罪责推到公叔夨身上。
“大司马,”周王静再次将虢季子白唤出班列,“命你即刻前往校场,点将发兵,明日余在太庙为王师饯行,出兵鲁国,讨伐逆臣公叔夨!”
这一次,周王静没有再咨询申伯诚的意见,也不再顾忌兵事不祥的说法,直接拍板决定出兵。
虢季子白见天子之意已决,哪里敢不遵命,唯唯应允。
将出征事宜安排完毕,周王静念及王子友劳累,于是另派仲山甫为特使,前往齐国、鲁国,料理齐侯无忌和鲁侯戏的后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