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庙出来,方兴便跟着召公虎车仗,一路沿逵道向西而行。
自他踏进王城的那一刹那,便能明显感受到大周政治中心的压抑氛围。镐京城的空气中飘浮着权力的味道,比起赵家村的自由而惬意,这里简直就是另一个极端,一个被高耸城墙禁锢的世界。
轺车驶过肃穆威严的王宫,这里是历代周王起居办公之处,也是周王胡遭逢国人暴动、十四年彘林隐居生涯的出发点。
虽说前任天子已驾崩于外,新君王子友还未登基,王宫中虚位以待,但门外的虎贲卫士依旧容光焕发,一丝不苟地在宫门之外守卫。
“王子友,唔。”方兴嘴边一直默念着这个名字。
想当初老胡公在彘林突围前夜特地嘱咐,让我把其贴身的青铜匕首作为信物,亲手交给他名“友”的儿子,与他一同闯出一番事业。可谁能想到老恩人之子并非旁人,正是未来的周天子?
少年不安地摩挲着匕首的刀柄,心中浮想联翩——他贵为储君,我只是一介野人。他日这位金枝玉叶登基称王,我该如何交这匕首?怕是还没把这兵刃端到他面前,我就被虎贲卫士擒拿于地,刺王杀驾是什么刑罚来着?
他不敢多想。
过了王宫,眼前赫然出现另一个宏伟无比的建筑——社稷坛。赵家村也有“左祖右社”的规矩,但和方兴今日在镐京王城见到的祖庙、社稷坛相比,村里那两间屋子充其量只能算是草垛垛。
更何况,时至今日方兴才明了,“左祖右社”乃是相对于坐北朝南的王宫而言,祖庙在东,社稷在西。“土包子,”少年苦笑道,“赵家村的祖、社连方向都盖反咯……”
可如今,除了下落不明的茹儿,赵家村民皆成了孤魂野鬼。方兴望着天上,长吁了一口气。
“先父、赵叔、茹儿,你们看得到吗?我到镐京城了!这里没有鬼子,没有战乱,可你们……”少年梗咽了,但召公虎就在身边同乘,他不敢流泪。
老太保自从进了镐京城,就一直一言不发。他神情肃穆,双眉紧蹙,似乎在为数不尽的烦恼在忧愁着。方兴虽不知细情,但仍能从路边国人们充满敌意的眼神中读出,民众不欢迎周王胡归来,哪怕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出了镐京城的中轴线,映入眼帘的便是热闹非凡的街坊巷市。大周不鼓励商贸,但以粮易物、以物易物的熙攘,依旧让镐京城繁华喧嚣。这里的画风,倒要比王宫一带轻松许多。
络绎行人来来往往,男女老幼形形色色。虽不是人人穿着绫罗绸缎,但裘衣皮弁装束比比皆是,男子们宽袍大袖,女子则是戴珠佩玉叮当。
方兴起初还东张西望,可当路人们纷纷投来热辣的鄙夷目光时,不由自惭形秽——尽管坐着太保的轺车,却遮掩不住自己脏破的麻衣烂衫,他埋头垂目。
“凡人皆有心魔。”方兴念叨起老天子的临别赠言,在彘林被赶走的心魔似乎回来了……只不过,对鬼子的怯懦,换成了对自己的自卑。“我怕是镐京城里唯一的野人罢?”
车仗又行了一里有余,终于停在了太保府外。
当年周武王封族弟召公奭后代两个封地——长子大宗封在燕国,为侯爵诸侯;次子小宗封在畿内的召邑,在朝廷世袭罔替、担任太保召公。而召公虎便是后者的后裔。
召邑位于岐山脚下,与周公旦的封地周邑隔山相望。岐山自古被誉为周朝龙兴之地,周、召二公食邑于岐山附近,可谓天大殊荣。
按周礼,得到封地的诸侯必须离开镐京、举族迁到封地,名曰“就封”。但如果其国君同时在朝廷兼任三公九卿之职,便可在镐京城设府暂住,召公虎位列三公,自然能同太傅、太师一般设太保府以起居办公。
周公、召公世代簪缨、辅助历代周王,太保府自然也与周公御说所在的太师府毗邻,都位于王宫西面,相隔一条大街通衢。
乍一到太保府门外,方兴就禁不住仔细端详。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贵族住所的气派——尽管召公虎府邸在镐京城内不算浮华,但对于从小在边境荒村长大的野人少年而言,已是莫大的视觉冲击。
镐京城里的建筑,不论里外、高矮还是官私,给方兴的第一印象就是“讲究”。讲究规制,讲究对称,讲究方正,不一而足。
下车入了府内,召公虎便吩咐左右给方兴腾出房间。少年迈进院中,只觉脚步沉重——太保府内的陈设精细,洁净整洁,更是有花草点缀,看得呆了。穿房过屋,左右侍从将方兴引到后院,在一间尘封已久的屋前驻足。
召公虎和颜悦色,对方兴道:“就是这,这是当年乃父担任太保府家宰时的住所。”
方兴推门一看,吃惊不小。这间屋子不论是陈设还是布局,竟和父子俩在赵家村的房间几乎一样。准确的说,应该是恋旧的方武把赵家村的屋子还原成太保府中的住所一般。
“国人暴动那日,乃父走得匆忙,孤就下令将此间屋子封存,”召公虎眼中闪过一丝哀伤,“可叹造化弄人,方武这一走,便再也未归。”
方兴强忍悲痛,不让眼泪夺眶而出,虔诚地抚摸着房内一切。
“方叔,从今往后,太保府就是你家,这间就是你的寝室,莫要拘束。”召公虎软言劝慰。
“多谢太保!”方兴毕恭毕敬地向召公虎作了一揖。
“来,跟孤后院转转,散散心。”召公虎发出邀请,带着略有恍惚的方兴绕过院墙,来到太保府后庭别院,那里培植着些鲜花小树,又有石亭石凳,颇有一番惬意情调。
太保府上下人丁并不旺,总共也就十几口人,其中半数还是太保身边从事官吏,佣仆数量不多。方兴对召公虎低调简朴的家风略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尽管如此,作为镐京城数一数二的贵族世家,方兴还是能在太保府内感受到周礼的繁复,一派沉稳气象,身处其中便觉战战兢兢,不自然地谨言慎行起来。
少年正沉思着,只觉身边的召公虎如被雷击般跳了起来。
“谁?”老太保厉声喝问。
“公父你好过份!”一个银铃般甜美的声音传入耳畔。
方兴吓了一跳,在这人人不苟言笑的太保府,居然有人对召公虎行此轻薄之举,口气倒还不小。
“没大没小!”召公虎却不着恼,反倒眉展颜开,被逗得“咯咯”笑起来。
“公父这一走就是快一个月,自娘亲走后,你从没离开芷儿这么久过!”
说话的是位美丽少女,她身着一身洁净衣裳,挽着总角发髻,云鬟雾鬓,语笑嫣然,给了召公虎一个大大的拥抱。她与茹儿年纪相仿,但人靠衣装,环佩叮当的她倒比茹儿更俏丽三分。
方兴不敢多瞧,赶忙把目光不安地转向别处。
“此乃孤之爱女,闺名唤作‘召芷’,”召公虎眼神宠溺,一扫几日挂在脸上的愁容,柔声道:“芷儿,来,见过你方叔兄长。”
方兴这才红着脸抬头一睐,眼前的少女几乎继承了召公虎所有优点——身材高挑,样貌标致,气质高贵。芷者,异香之草也,这位叫召芷的少女,其人恰如其名。
赵家村婶都说茹儿是赵家村方圆十里最水灵的姑娘,可要与眼前召芷放一起,便似邻家闺秀比于下凡仙女。方兴心神不宁,直到对方不怀好意地嘤嘤一笑……
“公父,你从哪领来的肮脏野人?”
召芷言刚出口,听得召公虎愣在原地,迟迟接不上话来。
方兴更是惊得咋舌——这姑娘反差未免太大!可女公子显然对眼前衣衫褴褛的野人少年兴致盎然,如逛市集般在方兴身旁走来走去,眼神好似打量怪物。
一个是光鲜靓丽的太保爱女,一个是穷途末路的野人小子,一个高高在上,一个低入尘埃。方兴即羞愧又自卑,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芷儿,不得对贵客无礼。”召公虎佯装生气,用手捏了捏她白皙的脸颊。
“凡人皆有心魔,凡人皆有心魔。”方兴闭着眼睛,几乎念出声来。
召芷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公父,你的贵客在念叨什么呢?真是个怪人呀!”
方兴难堪极了,脸红到了脖根,内心小鹿乱撞,局促万分。
召公虎显然对淘气的女儿毫无办法,无奈对方兴道:“孤自从独子夭折于国人暴动,仅剩芷儿一个女儿。她娘亲走得早,孤又忙于政务,故而疏于管教,让方叔见笑。”
“不妨,不妨,”方兴连连摆手,“不敢,不敢。”
微一抬头,正见对方在笑嘻嘻地打量自己,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少年只觉热血涌上脑后,快紧张地喘不过气来。
召芷听公父有数落之意,转喜为嗔道:“当然不妨,这可是太保府。”
别看召芷贵为太保千金,但说起话来却总有几分带刺,俨然被惯成一副大小姐脾气,同儒雅深沉的召公虎两个极端。
“芷儿,不可胡言!”召公虎板起面孔,呵斥道,“这位方兴兄长,乃召武叔叔之子。”
“召武叔叔?”召芷眨着大眼睛,长睫毛忽闪忽闪,盈盈问道,“那又是谁?”
召公虎莞尔笑道:“公父被你气糊涂也,召武在府里当家宰时,你还没出生咧!”
“芷儿不管,公父快给芷儿说军中趣闻!”召芷嘟着嘴,一个劲缠着召公虎给自己讲故事,倒把方兴晾在一边。
“见笑见笑,”召公虎拗不过女儿,对方兴赔笑道,“孤吩咐下人们给你安排住下,这便先失陪!”
“太保自便!”方兴作了一揖,目送召公虎被召芷“拖”入正寝。
方兴长长叹了一口气,他倒是巴不得清静自在。自从彘林之围始,他或在赶赴十日之约,或在军旅中辗转反侧,已近一个月不得消停,此时才算安顿下来。
找到盥洗之处,从头到脚洗漱一番,换上预备好的崭新衣裳,总算告别一身窘迫的泥人模样,顿觉神清气爽。
转眼黄昏,晚食时间已到。召公虎居周王之丧,三餐皆是粗茶淡饭,故而没有邀请方兴同自己共进晚餐,只是派人送饭到方兴房内。
饭后,天已全黑,方兴在屋内静坐片刻便觉困意袭来,他实在太过劳累,双眼一闭,很快便坠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