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奠的第一个流程是柩谥。
祖奠仪式的重头戏,便是对周王胡的柩谥。
古人三月起名,及冠取字,成年后称号、受爵,此皆常态。而对于君王诸侯而言,身后还有最重要的一个称谓,那便是“谥号”。谥号是死者一生功过是非的浓缩,可谓“一字褒贬”,亦是“盖棺定论”。
相传,创立谥法者,乃是圣贤周公旦。
武王灭商之前,三皇五帝、唐虞夏商君王皆无谥号,死后犹被后人直呼名讳,实乃亵渎。于是周公旦作谥法,以文王、武王来代替姬昌、姬发名讳,名之曰“谥”。
谥分三种,美谥、平谥、恶谥。
美谥者,自是褒扬溢美之词,就经纬天地曰文,慈惠爱民曰文,正是文王仁政之汇总;刚彊直理曰武,威彊敌德曰武,则是对武王伐纣平定天下的赞美。
其后周成王、周康王开创成康之治,周昭王、周穆王亦有文治武功,皆冠以美谥——安民立政曰成,安乐抚民曰康,昭德有劳曰昭,布德执义曰穆。
平谥者,意味着君王在位时平平淡淡,功过相抵。
既过能改曰恭,温柔贤善曰懿,慈惠爱亲曰孝,安心好静曰夷。故而共、懿、孝、夷四王虽平庸无奇,却依旧能退而求其次,夸赞其生前人品或是性格。
至于恶谥,如灵、厉、幽、炀等,大多责逝者生前残暴不仁;而哀、闵、殇、悼等,又是哀逝者生前命蹇早夭。不过大周开国两百年来,历经十王,还没有谁获得恶谥。
各诸侯国卿大夫的谥号由国君亲赐,诸侯国君的谥号由周天子亲赐,而周王贵为天子,自然不能由人臣加以谥号,故而只能通过在灵柩前占卜问天,故曰“柩谥”。
按周礼,三公九卿需预先筛选九个谥号,美谥三、平谥三、恶谥三,藏于签匣之中,由太祝、太卜烧龟甲、搓筮草以占卜吉凶。
这一切看似公平,其实主丧人还是可以从中有略微操纵。毕竟,没有哪位卿大夫希望天子死后还得到个糟糕谥号,这岂不是向后人昭示自己辅佐不利么?
只是,卫伯和没想到,今日太庙外竟然有如此多国人围观柩谥仪式,如同集市般不得安宁。不用想都知道,周王胡在他们心中罪大恶极,只有他死后被冠以恶谥,才能平息民怨。
国人竟想越俎代庖,替天帝来评论天子?
卫伯和摇了摇头。
“周天子辟土服远,以武正定,卜谥周桓王!”他在太庙中高声唱卜道。
卫伯和声音不大,但中气十足,很快就有人耳尖听得此话,国人中很快如炸锅般沸腾。
“周桓王?万万不可!”
“暴君岂可用美谥?”
嘘声、喊声震天响,国人们群情激奋,竟同虎贲师的武士们起了冲突。
大宗伯王孙赐见状,只得迈着老态龙钟的步子,走出太庙给国人行礼作揖,妄图让围观者稍许安静。只可惜,国人对于这位王族老者并不买账,他的努力化作徒劳。
庙堂内,众卿大夫面面相觑,诸侯国的使臣们也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卫伯和怒从心头起,今日镐京城的国人竟然想干涉柩谥,众目睽睽,把周王室的威信往哪里搁?天子谥号,轮得到这些草民批准?他咬着牙,对手足无措的太祝、太卜道:
“不理会,卜!”
很快,氤氲烟火燃起,龟甲被烧得滋裂,筮草也已排列整齐。
趁着这个闲暇,卫伯和侧身肃立,冷眼打量着外头。他一眼就看到人群中身着丧服的老妪,他被国人们举得好高,俨然是乱民的精神领袖。
卫伯和如何不认得她,十四年前,她的逆子仲丁正是国人暴动的首恶。暴动镇压后,卫伯和亲自将仲丁送上断头台,而自那以后,这老妪竟成了别有用心者鼓吹的“英雄母亲”,如此混淆黑白,上哪说理去?
“禀太宰,龟兆曰凶!”太祝手持龟甲,如丧考妣道。
“禀太宰,筮草亦凶!”太卜也传来坏消息。
卫伯和心头一紧,卜筮但凡有一个凶象便算柩谥失败,而两个皆是凶兆实在出乎其意料之外。
不过他很快恢复镇静,又道:“辟地有德曰襄,甲胄有劳曰襄。卜谥周襄王!”
此言一出,太庙之外再次民怨沸腾。
“周王无道,屠戮子民,岂能当得起美谥!必用恶谥!”那老妪声音凄厉,划破云霄。
“必用恶谥!”吼叫声此起彼伏。
隔着人群,卫伯和都能感受到国人的愤怒,但他见多了大风大浪,自岿然不动。
“凶!”
“凶!”
晴天霹雳,连续两个美谥都被上天“驳回”,卫伯和心中一颤。他回头与周、召二公对视一眼,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把第三个美谥亮了出来。
“兵甲亟作曰庄,叡圉克服曰庄。卜谥周庄王!”
这下,太庙之外的围观者们再也按捺不住,有虎贲卫士被愤怒的国人打伤,人群不断冲击人墙,很快,便有十余名暴民冲破防线,朝祖庙呼啸而来。
“反了!想又来一次国人暴动么?”卫伯和须发皆张,一边吩咐礼官继续卜筮,一边随着周、召二公等人走出庙外。
眼看闯入太庙的暴民越来越多,局面很快就会失控。一旦抑制不住这闯关势头,用不了多久,整个太庙就会被闹事者掀翻。
虎贲卫士们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他们都是由国人构成,手心手背都是肉。
说时迟,那时快,卫伯和只见虎贲卫队中冲出一个伍长,垫步拧腰冲到那十余暴民身前,伸手企图阻拦。
卫伯和见终于有人挺身而出,心中略微行为。只是此人看起来身材一般、其貌不扬,如何会是这些暴民的对手?不禁为他捏了把汗。
“滚开!”暴民气势汹汹,便要伸手推那伍长。
话音未落,那伍长倒也不答话,猿臂轻舒,左右各一个勾拳,放倒两个彪形大汉。紧接着飞身一跃,威风凛凛地站在祖庙前,摆出防御架势,与其余暴民对峙。
暴民们哪会理会得他,一齐从四方冲将上来,拳脚相加。有的伸手击打头部、有的企图抱住他双腿、有的则从背后偷袭,场面一时陷入混乱。
别看这伍长身形不占优,却灵敏和力量兼具,虽一下子受制于人,但他擅长闪转腾挪,在人缝之间来回穿梭,借力打力,每次出手都能击倒一个对手。
不多时,祖庙前已经七横八竖躺倒受伤的暴民。
此时,大司马程伯休父大手一挥,数十名虎贲卫士也纷纷一拥而上,把这些倒地的壮汉擒获。人群见出头鸟被制服,也霎时安静下来。
“嗬,乌合之众。”
卫伯和见情势稳定,便缓步走下台阶,来到这伍长跟前:“勇士,好身手!”
伍长见二人前来,慌忙单膝跪地,行礼道:“打得兴起,得罪了!”
“无罪无罪,”召公虎也满面带笑而来,伸手将他扶起,欣喜道,“好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在伍长身后,众卫士闻言略有惭色。他们身为卫士,却不敢挺身而出阻拦,确实有些令人失望。不过,卫伯和在彘林见识过周王师的风貌,倒也不足为奇。相比之下,更衬托出这年轻伍长的难能可贵。
卫伯和拿眼观瞧,此人虎头虎脑,浑浊闷楞,虽口无遮拦,但一图团尚武精神。
召公虎欣然,问道:“敢问勇士姓名?”
那伍长大声道:“小人南氏,排行第二,人称南仲。”
“南氏?”卫伯和眼前一亮,“勇士莫非大周开国名将南宫适之后?”
南仲点头道:“正是!”
召公虎疑道:“南宫适乃大周灭商功臣,开国后亦镇守南疆,不知勇士为何……”
南仲擦了擦汗:“家道中落,先父便回镐京投军。只恨天杀的国人暴动害死爹娘,我便流落南山,与戎人杂居。长大后投军,作个执戈卫士。”
说到伤心处,南仲不卑不亢,反倒有几分悲壮。
召公虎喟然,于是当即命大司马程伯休父将南仲策命为虎贲师旅长,并充当自己车右。
这可是连升三级,南仲闻言,也不叩首,只是回个军礼答谢,便夺过旅长长戈,坚毅站到虎贲卫队守备位上。
“真是个壮士!”卫伯和见此人心直口快、不拘小节,倒有几分喜爱。
众公卿正要回太庙之中,只听身后又有凄厉声传来。定睛一看,正是那不省事的老妪,卫伯和见状,气不打一出来。
在几个大汉的簇拥下,她越过卫兵,冲到祖庙前阶下,嚎啕大哭起来。
召公虎倒是耐心,和颜悦色道:“这位老妇,为何冲撞王师卫士?”
老妪阴森森道:“太保是明白人、是忠臣孝子,却为何颠倒是非,给天子上美谥?”
召公虎苦笑,沉默无言。
就在这时,身后太庙中再次传来卜筮结果为“凶”的噩耗。
老妪闻言,仰天大笑:“老天开眼,老天开眼!想给暴君上美谥,连天帝都不庇佑尔等!”
卫伯和强忍怒火,心中暗骂道:君不似君,臣不似臣,军不像军,民不像民,大周病入膏肓,哪还有个礼乐盛世的样子?
虽然三个美谥都是凶兆,但柩谥还得继续。
“猛以刚果,果而敢行,谓之威也。卜谥周威王!”
“德一不懈,平易不訾,谓之简也。卜谥周简王!”
“小心畏忌,知难而退,谓之僖也。卜谥周僖王!”
此三个皆是平谥,可结果却如出一辙——凶,凶,还是凶!
任凭卫伯和再淡定,面对这样的结果也是冷汗直流。在场公卿大夫、诸侯使臣们皆面面相觑,莫非这就是天意?
国人们开始弹冠相庆,一片欢欣鼓舞。
卫伯和仰天长叹,美谥、平谥都折戟沉沙,只剩下三个恶谥。他暗中祈祷,若恶谥亦是大凶,或许还能重新来过;倘若卜筮为吉,那周王胡便会成为史上首位收获恶谥之君王。
他的声音不禁有些发颤:“致戮无辜,言路阻塞,谓之厉也。卜谥周厉王!”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太祝和太卜亦是战战兢兢……
待到卜筮结果出来,空气都凝结了一般——大吉!
周公御说瘫软在地,召公虎赶忙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了他。
天阴欲雨,天边传来反常的冬雷。祖庙大门如同一道分水岭,里面的卿大夫们黯然神伤,外面的国人们则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喝彩之声。这是国人抗争的胜利,还是周王室的奇耻大辱?
“天命难违,天命难违也!”
就这样,周王胡成了周厉王,一代传奇天子就这么被盖棺定论,和荣夷公一道,以一个恶谥载入史册,被后人铭记。
“这不公允!”卫伯和冷眼看着狂欢的人群,“难道国人中就没有明眼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