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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卷2-22章 卫伯和 ? 叁(上)

自从朝廷上议定新天子人选之后,太子静尚在人世的消息很快便不胫而走。镐京城上下几乎人人都在窃窃私语,对此事或明或暗指指点点,好一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

十四年前的那场国人暴动,周、召二公是其亲历者。卫伯和虽只见其终结,未曾见其发端,但卫伯和却感受到二公近来上朝神态有异,那是如临大敌时才有的紧张。

不避讳地说,镐京城内近来的诡异气氛,亦与国人暴动前如出一辙。

一开始,国人们只用围堵的方式,在太保府、太师府门口阻挠二公出行。幸有大司马程伯休父挂念二公安危,敕令虎贲卫士日夜守护,这才确保了太保、太师上下朝路途周全。

接下去一连数日,国人聚众示威频率越来越高,渐渐地,坊中手工业者陆续罢工、巷中商贾贩夫时常罢市,镐京城上空阴霾笼罩,气氛逼仄恐慌,令朝野上下喘不过气来。

十四年前,周王胡用卫巫监谤以堵塞众口,周、召二公不敢重蹈覆辙,他们一边刻意缓和矛盾,另一面下令加强镐京城内外防务,给王宫、公卿府邸、各城门加派兵力巡查。

时间一天天过去,眼看已至年终。距离次年太子静改元登基之日越近,卫伯和越能感觉到国人们的不满情绪在不断发酵,肆意蔓延。这是大周史上最特殊的一次王位更迭,朝堂上,三公九卿们制定各种预案以确保周全。

而在此之前,周王室还要面临一场大考——老天子葬礼。

周历十一月,正是周王胡“七月而葬”的时限。按周礼,老天子的遗体需下葬于王室陵园,而陵园离都城不近,位于丰京城外、岐山脚下的周人祖地。

而在这场葬礼前后,镐京城内还有一场重要的祭祀与典礼。葬礼之前,祖庙内会先举行祖奠和柩谥仪式;而葬礼之后,紧接着便是太子静冠礼与登基大典。

这一切,不容许出任何差池。

有了国人暴动的前车之鉴,要保障这一切万无一失,光靠周王师那可怜的战力远远不够。于是周、召二公找到卫伯和商议,议定先从卫国调集两千五百兵马戍卫镐京城郊,再从周邑、召邑各调集五百族兵,以加强城内守备。

秋去冬来,十一月转眼便到。

天子下葬之日定在己未日,故而出殡前的祖奠、柩谥仪式,自然被安排在葬日三天之前的丙辰日。

典礼前夜,太宰府内灯火通明,卫伯和正在操持最后的准备工作。

虽说大宗伯王孙赐乃礼官之首,但天子葬礼属于最高等级的“大丧”,还需要由“百官之长”太宰亲自主持。而为了这场仪式,卫伯和已连轴转了好几个月。

已到子时,卫伯和还在同自己的副手、少宰芮阜磋商丧礼的细节。两人年纪都在四旬左右,又都是首次操办“大丧”之礼,紧张之余,自然慎之又慎。

自从经历半年前的立储风波后,卫伯和一直努力物色合适的太宰接班人,最先进入他视线的,自然是少宰芮阜。他乃前朝名臣芮良夫长子,同时也继承了芮伯这个畿内封国的君位。

可经过这半年的历练,卫伯和对这位副手实在提不起信心——此人实干有余,却材质平庸,或许,少宰一职已然是芮阜能力之极限。

毕竟,身为太宰,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卫伯和当年领兵平乱之时,曾天真以为太宰之位要比卫国国君的担子轻上许多,可当他在此位上战战兢兢坐了十四年,才知其中艰辛倍至。

百官之长也好,九卿之首也罢,表面看似光鲜,却最吃力不讨好。

太宰又称冢宰,早在大周初年便已设立。可当时周公旦为师、召公奭为保,二人能者多劳,又历经文王、武王、成王、康王四代治世,六卿们自然乐得清闲。

二公薨后,其后人良莠不齐,三公之职渐渐成了世袭罔替的虚衔。于是,以太宰为首的六卿们便要挺身而出,担负起辅佐周天子处理天下政事的职分。而往往,在位的太宰水平高低,便成为大周国运兴衰荣辱的缩影。

天帝眷恋大周时,太宰祭公谋父接过周、召大旗,延续了“成康之治”的荣光,辅佐热衷南征北战的周昭王、周穆王父子的君王兵威服远,国力盛极一时。

天帝抛弃大周时,共、懿、孝、夷四朝之太宰便尸位素餐,毫无建树,大周运势也滑落谷底,四夷趁势作乱,百姓民不聊生。

而周王胡励精图治、拨乱反正,一度逆转大周颓势,有中兴之气象。可就在他重用大司徒荣夷公,并力排众议将其晋升为太宰,最终国人暴动前殒命饮马驿。

在这之后,卫伯和接过了太宰之位。

当初在周公旦制定《周官》之时,便事无巨细地划定百官职责,而其中篇幅最长、条款最多者,当属天官太宰无疑。

太宰最重要之事,便是总领“六典”——其中,太宰负责治典,以此经略邦国,治理官府,统率百官,规纪万民。

做完本职工作,还需指导监督其他五位上卿之典,所谓大司徒之教典、大宗伯之礼典、大司马之政典、大司寇之刑典、大司空之事典;

“六典”之后是“八则”:主祭祀以驭其神,掌法则以驭其官,废置以驭其吏,禄位以驭其士,贡赋以驭其用,礼俗以驭其民,刑赏以驭其威,田役以驭其众;

“八则”之后则是“八统”:亲九族,敬故友,进贤才,使能臣,保有功,序尊贵,达吏治,礼万宾。

其后,还有“八法”治官府、“八柄”驭群臣、“九职”任万民、“九赋”敛财贿、“九式”节财用、“九贡”致邦国之用、“九两”系邦国之民。

此外,每逢大祭祀、大朝觐、大会同、大宾客、大军旅、大田役、大丧荒这七种国家大事之事,还需要太宰来全权操持。

不仅如此,百官的例行考核、赏罚、升迁、任免都需要太宰操刀。其中月终之考曰“要”,年终之考曰“会”,每隔三年还要大“计”群臣,论功行赏。

种种……

卫伯和每想及此,都不禁仰天长叹——大周之太宰,莫不是为超神之人设定的罢?

而之所以说这差事吃力不讨好,便是因为身为太宰一旦不称职,虽少做少错,国家必会陷入混乱与无序。可如果要当个称职太宰,多做必然多错,免不了落得荣夷公这般冤屈下场。

平心而论,卫伯和敬佩荣夷公。

卫伯和不善财政之务,常常扪心自问——若身处荣夷公昔日之境遇,寡人能做得比他更好么?非也!除了“专利”之策,还有何策能让大周迅速国库充盈?非也!

如果说定要从荣夷公新政中挑出毛病,也只能说他为人处世太过激进,得罪太多既得利益者,故而埋下祸根,大业未成、死不瞑目。

有了荣夷公的教训,卫伯和故而在太宰位上如履薄冰,也总想另请高明以取代自己。可这苦衷如何能与外人道哉?哪怕是对芮阜也难以启齿。

更何况,芮阜即便再修炼十年、二十年,或许也无法胜任太宰高位。与其陷之于德不配位的骂名,卫伯和宁愿再另等高明。

转过天来,雄鸡三唱,东方发白,便是祖奠之日。

这虽是太卜选定的良辰吉日,但镐京城上空却笼罩着无尽的灰蒙与阴暗,也让卫伯和心中颇有不详预感。

国人们起得比卿大夫们早多了,尚未卯时,大周祖庙就被闻讯而来的围观者们围得水泄不通。太庙前,虎贲师的将士们不敢懈怠,用血肉之躯将纷扰的人群隔开数十丈开外。

太宰府到太庙的距离并不远,可卫伯和乘座的轺车却足足开了半个时辰才抵达。庙外气氛之压抑,人潮之蜂拥,也让他始料未及。

有周以来,历代天子何曾“享受”过如此喧闹的祖奠仪式?于普通人家,祖奠仅是出殡前的私密哀悼仪式,可到了周王胡这里,却有了万人空巷的浩大场面。讽刺的时,他们似乎并非为天子哀悼,而是别有用心。

谩骂者、讥讽者、闹事者,比比皆是;喧嚣声、嘲弄声、倒彩声,此起彼伏。

待到辰时,鼓响三声,钟磬大作,却依旧掩盖不住如潮的嘘声。

卫伯和微抬眉目,见周、召二公、程伯休父等人皆怒目视向人群,他们只恨法不责众,对外头的这些起哄的乌合之众无计可施。再看虢公长父,他阴鸷的眼神中似笑非笑,似乎置身事外一般。

祖奠仪式开始,在大宗伯王孙赐和太祝唱完祷辞后,主丧人卫伯和头顶素带,身着丧服,翩然来到灵柩之前,双膝跪倒,三拜九叩。

而在他的身后,三公九卿、王室宗亲、前来奔丧会葬的各诸侯国使臣皆各着孝服,眼中满是忧愁,在太庙内肃立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