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诵诗结束之后,将由太祝给周王献诔文。
所谓诔文,便是位高者对位低者、尊者对卑者的祭文。只因大周天子地位至高无上,只能借天之名与其作诔,故而以太祝之口,替天诵诔。至于诔文的作者,历来由三公九卿中威望与文才兼备者担任。
太祝于是乎开始念第一篇诔文,其名曰《抑》:
“抑抑威仪,维德之隅。有觉德行,四国顺之。
夙兴夜寐,洒扫庭内,维民之章。
修尔车马,弓矢戎兵,用戒戎作,用逷蛮方。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民之靡盈,谁夙知而莫成?
昊天不吊,呜呼,厉王!哀哉,厉王!”
太祝声音不大,好在此时太庙前已然没有民众,故而兮吉甫也听得清楚。
诔文读罢,其作者徐徐出列,朝皇天三拜九叩,又向后土三拜九叩,最后对着周厉王灵柩三拜九叩,方才起身焚烧诔文文稿。
兮吉甫定睛一看,认得此人正是太宰卫伯和。
此诔文以皇天口吻,对周厉王一生作了批评和总结——这是西周诔文的惯例,虽说死者位尊,但从天帝乃周王之“父”,自然会直言不讳,评讽其非。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兮吉甫还在细细品味,“投桃报李,绝妙好辞也!”
方兴也不禁夸赞起来:“没想到卫伯不仅勤政爱民、用兵得法,辞藻还如此华美。”
“这位太宰是个人物!他虽身为外诸侯,雄才大略定不逊于祭公谋父。”
此前兮吉甫对卫伯和了解不多,今日见其才干,可谓大开眼界。再细品这篇诔文《抑》,如此铿锵有力的行文,兮某不虚此行。
其后,大祝开始念诵第二篇诔文其名为《荡》:
“荡荡上帝,下民之辟。天生烝民,其命匪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文王曰咨,咨女殷商。流言以对,寇攘式内。侯作侯祝,靡届靡究。
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匪上帝不时,殷不用旧。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
人亦有言:颠沛之揭,枝叶未有害,本实先拨。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昊天不吊,呜呼,厉王!哀哉,厉王!”
此文乃太保召公虎所作,他对皇天、后土、周王灵柩三叩九拜后,焚稿祭天。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太保真敢直言!”兮吉甫听得如痴如醉、手舞足蹈。
方兴挠了挠头,他费解道:“这些诔文实在难懂,是讽刺厉王天子没有善终么?”
兮吉甫笑道:“诔文惜字如金,自然写得拗口精炼。所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意为凡事善始不难,但要保持初心完成它,则难上加难。”
方兴点头道:“周厉王前半生开了个好头,后半生却功亏一篑,确是虎头蛇尾、有始无终也!”
兮吉甫道:“不仅如此,此文最后用的文王典故,更是点睛之笔。”
“什么典故?”
“太保托文王之口问殷商的国君——为何要穷兵黩武、疏远贤臣,最后导致灭亡?所谓‘殷鉴不远’,便是有以商朝为鉴,借古喻今之意。”
“这是说给太子静听的罢?”方兴若有所思,“太保此言颇重,真忠言逆耳也。”
太庙中,太祝开始读诵最后一篇诔文,其名曰《板》:
“上帝板板,下民卒瘅。天之方蹶,无然泄泄。
辞之辑矣,民之洽矣。辞之怿矣,民之莫矣。
大邦维屏,大宗维翰,怀德维宁,宗子维城。
敬天之怒,无敢戏豫。敬天之渝,无敢驰驱。
昊天不吊,呜呼,厉王!哀哉,厉王!”
此文最初乃是凡伯所作,今日为周公御说增删修改,有了新的风貌。老太师蹒跚出列,刚要拜皇天、后土,却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召公虎、卫伯和赶紧把老太师搀起,扶到一旁休息。
“不好!”兮吉甫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大惊失色。
方兴一愣:“怎么?”
“太师献诔诗而跌倒,这可是上天降下的不详之兆。”
“此兆主何事?”
兮吉甫摇了摇头:“不好说,但我观太师失魂落魄,面上有鬼幽、鬼躁之相,怕是……”
“如何?”
“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季……”
兮吉甫幼年听亡父说过蜀人相面秘术,只可惜未能精通,但他相信自己的自觉。
三篇诔诗读完,祖奠仪式宣告结束。
击鼓、弹琴、奏瑟、敲钟,所有仪节罢,众卿大夫、王室宗亲、各诸侯国使节相继退散,只等三日后的下葬仪式。
时至正午,兮吉甫感觉腹中饥饿,便对方兴道:“走罢?”
“去向何处?”少年头也不抬,一副失魂落魄模样,似乎心事重重。
“好地方!”兮吉甫带着路,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很显然,方兴还沉浸在周王被冠以“厉”这个恶谥的痛苦之中。他仿佛不是参加祖奠,而是观看行刑归来——行刑者是群情激奋的国人,而受刑者,则是躺在灵柩中的周厉王。
不过兮吉甫脑海也不闲着,他不断地在默背方才的三篇诔文,只想赶紧找个地方把它们誊抄下来。
如果说太宰卫伯和的《抑》算是稀有佳作的话,那太保召公虎的《荡》和周公御说的《板》堪称大周史上难得一见的绝妙好文,足以流芳百世,垂范千古!
(后来唐太宗有诗云:“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其中“板荡”既是指大雅之中《板》、《荡》两篇,又是以周厉王时期之国人暴动,代指国家动荡不安。)
……
二人又走了一段路,穿街过巷,终于来到一座奢华的酒肆之下,楼分上下,牌匾写着“大有”二字,别有一番气派。
“到了!”兮吉甫停下脚步。
“这里?”方兴瞠目结舌,“兮兄,恕弟直言……”
兮吉甫仰天大笑:“实不相瞒,这是镐京城最顶级的酒楼,就算是王公贵族、诸侯特使也难得一来。”
“那我们还是另寻别处吧。”方兴有些露怯。
兮吉甫看出对方自卑,大手一挥:“上楼,有我呢!”
在路人艳羡的目光下,二人进得楼内。大出方兴意料之外,楼内掌柜对兮吉甫很是敬重,而跑堂之人也热情地将其纳进楼上雅座。
“兮兄,这……这是你的产业?”方兴坐定后,才敢相问。
“非也,”兮吉甫笑了笑,“此楼东家乃是兮某至交好友,故而常邀来此楼打牙祭。近日他外出采办一批珠玉,故而无缘引荐于方老弟。”
言罢,二人点了些寻常菜肴。虽说这大有楼上消费不菲,但兮吉甫乃此间贵客,东家又是镐京城巨富,早已吩咐掌柜分文不收。
上菜之前,兮吉甫要来笔墨,把脑海中的三篇诔文一字不差地抄录于竹简之中,小心翼翼放入怀中。方兴一直在旁静静看着,他似乎还没习惯这种高档场所,一副手足不知该哪里放的样子。
“方老弟,你这倒有些露怯呀。”兮吉甫微微笑道。
方兴讶异道:“兮兄何出此言?”
兮吉甫知其明知故问,低声道:“方老弟,你可是太保府中人,前任天子驾崩前是你寸步相陪,下任天子即位前是你谈笑风生,你这世面可比这大有楼上的贵族富商们见得多、见得大。”
方兴脸色暂缓,竟然反讽道:“兮兄,你这一身脏兮兮打扮,倒也不像体面人呀!”
兮吉甫一看自己的衣着,满是尘土、衣裳破旧脏乱,确实与这高档酒肆楼阁格格不入,不禁哑然失笑:“这不,我刚从豳地采风回来,还没来得及捯饬,便敢来城内旁观祖奠仪式咯。”
“豳地?那是什么地方?”
“亏你在镐京城待了半年,竟不知豳地是何处?”兮吉甫故作神秘。
“弟实不知,莫非与周王室有关?”
“可绝不止‘有关’而已,豳地处镐京西北的高原之上,乃是周朝先祖公刘白手起家之处,你可知这故事?”
方兴摇了摇头,面露期待。
兮吉甫滔滔不绝:“周朝始祖名曰弃,他与尧帝、商朝始祖契乃是同胞兄弟,皆为帝喾之子。尧、舜在位时,姬弃精于农事,于是被称为‘后稷’,世代担任‘土正’,便是农官。而他的始封之地,便在太岳山一带。”
“太岳山?”方兴若有所思,“怪不得厉天子罹患国人暴动时不去别处,便要藏身在周人祖地。”
兮吉甫点了点头,继续道:“尧、舜之后是夏朝,到了姬弃后代不窋时,已是夏王太康之时。太康失政、不务农时,不窋被迫弃官,率领族人到了黄土大塬,于贫瘠之处广种五谷、安居乐业。
“至于殷商初年,不窋的后代公刘在位,周部落兵精粮足,便离开黄土大塬,南下豳地筑城,并与戎狄通婚杂居,教授戎狄耕种。又过九世,古公亶父为避战乱,再度南迁到岐山脚下的周原,至此以‘周人’自称。”
方兴道:“这么说,豳地确系大周龙兴之地,公刘在此带领周部落由衰转盛。”
兮吉甫道:“周人尚勤劳、重秩序、崇礼法,皆自公刘居豳地制定族规开始。后来周公旦制礼作乐,便是对族规的再次修订。”
“兮兄此番去豳地,可有收获?”
兮吉甫道:“此次去豳,本为采风而去。那里民风淳朴,崇古之风尤甚,供奉后稷、不窋、公刘、古公亶父、季历为大周’五先王’,有许多往圣先贤的传说流传。”
方兴听得出神,久久才道:“真羡慕兮兄这般无忧无虑,放浪形骸之外,踏遍万水千山、名山大川,阅遍人间百态。”
“苦中作乐而已,”兮吉甫微笑道,“兮某平生之志,乃是踏遍大周的每一片江山,遍集民间美妙诗歌篇章,并将此集结成册。”
方兴听罢,不禁神往。
二人边吃边说,很快就酒足饭饱。兮吉甫辞别店掌柜,拾掇起包袱便要告辞。
“兮兄此番何去?”方兴问道。
“自是去采风。”
“又去?你不是刚从豳地归来?”
“唉,兮某本想盘桓几日,但如今镐京大乱将至,君子岂能立于危墙之下?”
方兴骇然:“兮兄言下之意,是国人会再次暴动?”
“嘘,”兮吉甫轻声道,“未可知也,未可知也,不过你安心待在太保府中,可保周全。”
方兴怅然若失:“那兮兄将去何方?”
“兮某今日受周、召二公诔文感发,决心前往周、召封邑看看,世世代代明君贤臣辈出,想必人杰地灵,早听闻周南、召南颇有能吟诗作乐而歌者,此去定会大有收获。”兮吉甫心血来潮,早已去心似箭。
方兴笑道:“兮兄真是个闲不住的人。”
“那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珍重!”
言罢,二人在巷市中作别,各奔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