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恒,你记住老朽说的话了没?”
周公御说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眼身后数百名公卿大夫、王族成员、诸侯国特使,众人刚刚经历了一番死里逃生,都连称侥幸。
“子恒?”老太师定了定神,再次呼唤身旁的孩童道。
“知道啦,公祖!”子恒奶声奶气道。
周公御说摇了摇头,他贵为大周太师,却对自己这位五岁曾孙毫无办法。这孩子从小没了父母,是自己含辛茹苦抚养至今,含在嘴里怕融了,捧在手心怕化了,却没曾想,竟把他宠溺得如此任性。
“子恒,你又来了!总嫌公祖太过啰嗦?”老太师一阵心寒。
“倒也不是,”子恒白了眼曾祖,“就觉得你方才,嘻嘻,胆小如鼠!”
“这……”周公御说语塞。
这孩子就是这般没大没小,口无遮拦。都说“三岁看大、五岁看老”,自己这位曾孙未来能有多好的秉性品行,周公御说不敢想象。
说起来,这孩子平日里贪玩厌学,动不动就大骂、斥责下人,对任何人都是耀武扬威,一副唯我独尊架势。周公御说本该严加管教,可奈何自己子嗣大多早夭,只剩下子恒这唯一骨血,又如何能责罚得下手?
送葬返程的大部队眼看就要返城,只见远处一片尘土飞扬,有兵马奔腾而来。
“又来了,又来了,”子恒兴奋地叫道,“看杀人啦!”
周公御说极目远眺,认得是公石焕的援兵姗姗来迟。
“那是接应周王师的军队,傻孩子,兵者不详之事也,你如何对厮杀那么感兴趣!”
子恒把小嘴撅的老高:“我就喜欢看杀人,可你偏不让,刚才你一直遮我的眼睛。”
“子恒,你切不可看此血腥场景。”周公御说把头摇得飞快。
心道,十四年前,杀人的画面自己见得还少吗?唉,多么希望那般人间惨剧,子恒这代人能不再经历。
“呸呸,扫兴!”
周公御说闭目长叹,他努力说服自己,子恒只是少不更事,就姑且当他是童言无忌吧!可转念一想,十年前王子友五岁之时,却是那般谦谦有礼,心中就如针扎一般。
唉,岁月如梭,太子静转眼就要登基称王,友儿也将成年,不知他从王位旁落的打击中走出来了没有?比起性格乖戾的太子,周公御说对姬友视如己出,说不遗憾是自欺欺人。
“公祖?”
“唔……孤年纪大了,总爱走神,子恒?”
“问你哦,你为何怕死?”
“孤?怕死?”周公御说无奈地笑了笑,虽然人越老越惜命,但“怕死”二字却和自己沾不上边。十四年前,大周风雨飘摇之时,自己便抱定死志,为国殉难,万死不辞。
可是,“太师周公”这身份却比岐山还沉重,无尽的家族义务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长子早死,长孙又在几年前谢世,家族的兴衰荣辱全寄托在子恒身上,可他实在太不懂事……
“子恒,你是圣贤周公旦的后代,”老太师说得凄凉,“老朽百年后,你便是列祖列宗唯一的继承人了。”
“知道知道,公祖糊涂,我耳朵早听出茧来也!”小孩不耐烦地拍着车辕。
“不,你不懂,”周公御说长叹一口气,“你成年后才能继承周公之爵、太师之职。在这之前,你必须在泮宫好好学习。”
“才不,泮宫里闷得紧,子恒才不去!”
“你!”老太师多想伸手扇小孩一个耳光,但哪里忍心,兀自继续念叨,“等你掌权了之后,务必不能改祖宗之法。荣夷公就是前车之鉴,祖宗之法一动,就完蛋了。”
子恒摇头晃脑,充耳不闻。周公御说知道他听不进去,就算听进去了,又哪里能懂?子恒啊子恒,你哪里知道荣夷公是谁?
周厉王曾经多么意气风发,却晚节不保。老天子比自己年轻几岁,却走在自己前头。如今的大周政坛,虢公长父为老不尊,卫伯和又是外诸侯。唉,世人都夸召公虎,可孤更担心他……成为下一个荣夷公啊!
他痴痴看着漫不经心的曾孙,眼中满是宠溺。
晚节不保,晚节不保。孤船到码头,无论如何都不能出事。只求太子静尽快登基,自己可以安心回乡度过残年。退一万步说,就算现在清白死去也好,千万不能出事。
“子恒,”周公御说抚摸着孩子的发髻,自言自语道,“如果公祖撒手人寰,你该怎么办?”
“撒……什么寰?”子恒显然没懂,他对童蒙课毫无兴趣,哪里知道什么成语。
“就像,”周公御说耐着性子,指着背后的周原陵地,“就像老天子那样,被埋在地宫里,再也出不来。”
“出得来的!”子恒稚声道。
“什么?”
“老奶婆说,他会变成鬼,到夜里再出来。”
“你!好啊,又是那老奶婆!”周公御说一想到那老恶婆,气就不打一处来。
“公祖,你为什么要赶走她?”
“小子,你还替她说话!”
“当然,子恒可是吃她奶水大的。”小孩振振有词。
“冤孽,冤孽!”周公御说气得发抖。
俗话说,“宠鸡上灶,宠儿不孝”。周公御说诸子、诸孙都是忠厚之人,却怎么生出子恒这个小孽障,想来想去,一定是那恶妇搞鬼,把自己这个好孩子教坏。
说是“奶婆”,其实这女子年纪并不大,只是她曾经是太子静和王子友的奶娘,为避辈分之讳,周公御说才让小子恒称呼她作“奶婆”。
她原本只是镐京城内一个破落贵族家的民女,因王后戎姜为养育二子,这才聘她入宫哺乳二子,成了贴身丫鬟。说起来,她除了奶水充足外别无所长,可细思极恐,一个从未婚嫁的女子,又从哪来的奶水?
可王子友出身不到三个月,镐京城便罹遭国人暴动,王宫破败,周公御说便将王子友藏匿于太师府中。可没过几日,这位奶娘便主动找上门来,继续替王子友哺乳。
等到王子友断奶后,本该辞退这女人,可她偏偏手脚勤快,颇得周公夫人喜爱,于是便留在府中。这女子什么都好,唯独一样——她生性放浪,屡与男下人有染,奈何没抓住现行,让老太师颇为头疼。
待到十年后子恒出世,其母难产而死,婴儿便断了奶水。也是奇怪,这奶娘也不知何时枯树逢春,突然有孕,她把自己骨肉产下送人后,又兼着哺乳起子恒来。
太师府出了这不检点之女,周公御说怒不可遏。可偏偏邪了门,子恒还非这奶娘不可,一旦换人便绝食连哭数日,无奈之下,只得继续留用这奶娘,并改称“奶婆”。
随着子恒一天天长大,却直到三岁往上才依依不舍戒奶,但对这奶婆的眷恋却远超出曾祖父、曾祖母,日夜黏着她不放,府中众人都说这恶婆娘难不成给子恒施了蛊术?
起初,周公御说夫人尚在人世,这奶婆倒也不敢太放肆。可夫人殁后,奶婆变本加厉,倚仗着子恒作威作福,甚至滥情到了府外,以至于夜不归宿。
老太师何尝不想将她逐出府门,可一想到召公府中还藏着个太子静,若有朝一日解开此子身世之谜,还得这奶婆出面,周公御说依旧强忍不发。
半年前,但太子静终于验明正身后,周公御说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者奶婆扫地出门,倒是子恒闹个不停,为此嫉恨于他甚矣。
想及于此,老太师无可奈何。
“公祖,为什么子恒看不到鬼?”小孩打断曾祖思绪。
“哪有鬼?”
“有的!奶婆说有就有!”
言罢,他攥起小拳头,竟重重打了下周公御说。
老太师仰天长叹,子恒这孩子被彻底宠坏了,小时候就如此无理取闹,长大继承太师周公,还指不定会如何祸害大周。孽障,你抹黑孤一人还则罢了,如果抹黑祖宗……
唉,一言难尽,周公御说只顾生自己闷气。
大部队与公石焕汇合后不久,便来到镐京城门口。
此时,一城门守将狼狈不已,匆匆忙忙跑来禀报周、召二公道:“大事不好!”
“何事惊慌?”召公虎厉声道。
“城内国人骚乱、堵住城门,有数万之众,不让队伍进城……”
“骚乱?唉,该来的还是来了。”周公御说两眼一黑,几近昏厥。
召公虎倒是镇定,突然想到一事,神色大变,问师寰道:“卫巫,刚才那煽动陆浑戎的卫巫伏法了吗?”
师寰一拍大腿:“啊也,方才战乱一起,便不见了卫巫!”
“走了贼人,这城内叛乱必与他有关!”召公虎追悔莫及。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周王室今日在诸侯国使臣面前可算是丢了大脸,眼看又一场国人暴动便要爆发,周公御说只觉胸中绞痛,他强挣扎着,问召公虎道:“太保,当今之计,又当如何?”
召公虎咬着牙,又问那守将:“其他城门如何?”
那守将豆大冷汗洒落:“镐京城全部十二个城门皆是如此,守城卫兵不敢轻举妄动。”
众人一筹莫展,太宰卫伯和提议道:“城内无法调兵,是否需要卫国军队镇压叛乱?”
公石焕老将军此刻正一身戎装,肃立在旁待命。
召公虎斟酌一番,叹了口气道:“还是先与暴民谈谈,看他们到底意欲何为罢!待事有不谐,也只能劳公石老将军也。”
“只得如此也。”众公卿悉皆点头。
一声令下,守城将官便重回城墙,城上守军放下吊桥,准备开启城门。
镐京城门分内外,此时内城城墙正被国人团团围住,只有外城还算安全。召公虎召集三公九卿,陆续站上外城,在女墙上俯瞰城内,好一个密密麻麻、水泄不通了得!
周公御说见此阵仗,腿肚子连连发软,只敢斜倚在墙垛之上,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