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国人见周、召二公上了城墙,情绪更是达到顶点,喊声震天,只是不知所言何物。
周公御说和召公虎对视一眼,论年齿和地位,自己都在众公卿中居首,当下事态紧急,他当仁不让,出面与国人会谈。
老太师定了定神,颤巍巍地挥了挥手,示意国人安静。
“国丧期间,岂能喧哗……”
只可惜,周公御说所言完全被此起彼伏的喧闹声掩盖,似乎没人在意他说了些什么。
卫伯和见状不忿,迈步走到阙楼上的大鼓处,夺过卫兵鼓槌就是一顿猛敲。其他守兵见状,也纷纷擂鼓助威。这倒是立竿见影,城下国人终于不再喧嚣。
周公御说给卫伯和投去感激目光,随即费力对人群喊道:
“众位,咳咳,为何阻拦我等进城?”
人群瞬间又被点燃一般,“废太子静”,“立王子友”的声音此起彼伏。
果不其然,还是为了此事!周、召二公相看一眼,心领神会。尤其是人群中那扎眼的老妇,正是昔日国人暴动首恶仲丁之母,这半年来镐京城示威骚动的幕后主使。
召公虎气不过,朝城下喊道:“太子静乃先王太子,按大周宗法,由他继承王位名正言顺,有何疑义?”
一位农人装扮的乱民大吼道:“太子静早死了,这个是假的!”
众人随之附和,尽相喊道:
“太子静早死也!”
“太保以子充作太子!”
更有甚者,喊出了十四年前的暴动口号:“岐山崩,大周亡!”
周公御说听到此节,一口老血上涌,气得三尸神暴跳。再一看身后服重丧的太子静和王子友两位殿下,他们面无血色,只是痴痴地看着城下。
这些国人被煽动得是非不分,太子明明好端端地活着,却偏要说他不在人世,实乃滑天下之大稽。
老太师扒着墙头,急道:“太子静是太保以独子代而受戮,怎会有假?”
早有商人打扮的国人捂嘴道:“周、召老贼连国人都骗,万不可信!”
又有匠人附和道:“空口无凭,如何算数?”
很显然,国人们对王室公卿信任度已经降到极点。周公御说回头望去,除了虢公长父脸上似笑非笑外,众臣工皆神情沮丧。大周开国两百余年,何曾见过这般民人质官的景象?
召公虎怒吼道:“大宗伯德高望重,已亲验太子正身,确证无疑!”
“官官相护,有何稀奇?”国人叫嚣道。
“哼,我看,分明是太保想扶自己儿子篡位!”又一人跟着起哄。
“篡位者!”
“篡位者!”
周公御说怒道:“亦有太子乳母,可以为证!”
“哟,你说的是她吗?”那老妪冷笑一声,挥动衣袖,便有几个粗大汉子推出一中年妇人来,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摇曳腰肢,引来阵阵哗然。
周公御说定睛一看,吃惊不小——这艳妇不是别人,正是半年前被自己驱逐出府门的奶婆。这才多久不见,她怎么捯饬得这般妖冶,今日她不明不白出现在此,哪会有甚好事?
“公卿们,你们把这婆娘当证人?”一人身着长衫,跳到那奶婆身边,轻浮地摸她脸颊,对城上喊道,“老太师,她在你府中一住十多年,镐京城里谁人不知,她哪日不在偷男人?”
他出言下流,神情猥琐,却逗得身边国人哄然大笑。
周公御说气得一塌糊涂,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家丑本就怕外扬,这下倒好,全镐京城都知道,太师府曾住着如此不守妇道的荡妇。
“此人便是卫巫,策反陆浑戎首领的亦是他,太师担心。”召公虎指着那长衫男子,轻声叮嘱。
周公御说点了点头,可他此时羞得老脸通红,又哪里说得出话来。
卫巫煽动道:“老姊你说,太子到底是真是假?”
那泼妇突然咬牙切齿,指着周公御说道:“我呸!诸位明察,那可都是老太师老狗贼重利诱我,逼我认那太保家小子是太子……”
“你……你恬不知耻!”周公御说哪里被泼过这等脏水,只觉急火攻心,一口甜血涌上喉头。
可城门之下,暴民们却是一阵欢呼雀跃。
“后来,周公这色贼因奸不允,竟把我扫地出门,看清楚了,这便是那对共和老贼的嘴脸!”
常言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那妇人越说越起劲,撒泼打滚,好不热闹。
周公御说见这贼婆娘如此混淆黑白,分寸大乱,吼道:“放箭!放箭!速速射死这长舌妇!”
这时,却见一孩童冲入城墙上,一把推开老太师,趴在城头上对城下喊着:“奶婆,不要伤害奶婆!”
众人侧目,那孩儿正是周公曾孙、年仅五岁的子恒。
“乖子恒,你说奶婆说的对不对?”那泼妇如逢大赦,赶紧朝城上喊话。
“对,对,奶婆说的都对!”子恒噙泪吼道。
城下国人们见小孩都如此表态,许多瞧热闹的看客也不得不信,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那卫巫何曾想到事态竟如此顺利,更是得意忘形,极尽煽动之能事,给暴动的大火上再浇了几把沸油。
周公御说只觉心口一阵堵塞,天旋地转,积郁已久的鲜血终于喷涌出口。
召公虎赶紧闪身过来搀扶,卫伯和则手按剑柄,就等周、召二公下令,便派公石焕老将军入城镇压。其余公卿也是屏气凝神,关注着城下一举一动。
过了许久,周公御说才逐渐醒转,然而骚动并未止歇。
谣言,为何越是拙劣的谣言越有人信?莫非,当年周厉王为千人所指的时候,也是这种感受?
周厉王一定是错的吗?刹那间,周公御说萌生这个前所未有的大胆想法,若非今日亲身蒙受不白之冤,感同身受,他又何曾站在老天子角度上思考过问题?
而反观城下的那些指责者们,他们永远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对任何人都可以指手画脚、评头论足。这些刁民眼中没有是非对错,可只要一经卫巫这种小人煽动,便自以为造反有理,助纣为虐。
“太保,”周公御说抓住身旁召公虎的手,“扶孤起来……”
召公虎二话不说照办,让老太师斜倚在自己肩头,两位共和老臣此时同处舆论风暴的正中央,可谓同病相怜。
“年过七十常稀,”周公御说顿了顿,指着子恒道,“孤今年已满七十,昏庸困顿,子孙都先孤而去,只余下这孽种一人,唉……”
召公虎见他口风不对,连忙摆手:“老太师切莫说此丧气话。”
“也罢,老朽并非托孤于太保,”周公御说又咳了一阵,“只恨此子如此冥顽不灵,往后必为大周祸患,为祖宗蒙羞。太保,待孤百年之后,太师、周公之位宁可空缺,也不能让这兔崽子世袭……莫负,莫负!”
周公御说长叹一口气,他此刻算是想得明白——既然子恒已然大器不成,那与保全祖宗英明相比,绝后乏嗣又算得上什么?
“太师,何出此言?”召公虎还在安慰。
周公御说摇了摇头,望着这位并肩执政十四载的晚辈,道:“太保,你我同殿称臣,携手并肩,同度暴动浩劫,共担漫天骂名……”
召公虎忙道:“太师,御医说你只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
周公御说伸手打断:“老朽将死、其言也善,你乃天下至仁者,但需断则断、需刚则刚,万万不能存妇人之仁,竭力辅佐太子登基,成就新王中兴大业……”
召公虎连连点头称是。
“扶……扶我上去,”老太师伸出一指,指着墙头道,“老朽有话对暴民言说……”
众人自然照办,搀着周公御说靠在女墙边。但他似乎不满足于此,卫兵们只得把他架上城垛。
城下国人不知周公何故登高,纷纷止言不语。
周公御说缓缓道:“诸位,十四年前那场暴乱,只因卫巫煽动,多少无辜国人丧生于人祸,作出亲痛仇快之事,至今伤痕未消。冤冤相报何时了,镐京城又岂能再历浩劫?”
国人们听老太师说得诚挚,一片鸦雀无声。
“诸位咒骂先王残暴不仁,比于桀纣。可你们可曾想过,若没有厉天子的文治武功,戎狄蛮夷早将大周夷为平地,又哪来今日的安生日子?人不可以一眚掩大德,更何况先王已驾崩于彘林、安葬于周原,死者为大,又有何怨气不可一笔勾销?
“太子静乃厉天子骨肉,暴动时年仅三岁,他又有何辜,非要代父而死?太保宅心,以亲子而代,虽有瞒于国人,可身为人臣,他又能有何选择?更何况,虎毒尚不食子,召公乃天下至仁者,诸位岂可让贤臣寒心,为世人不齿?
“孤知道,天子出奔,十四载周召共和,国人们私下将孤与太保比作篡夏之后羿、寒浞。昔日,无能说服厉天子改过,诚然是我等失职。可我二人身为周公旦、召公奭后人,国中无君,又岂能坐视将大周二百年社稷拱手相送?
“今有太子尚存,年已弱冠,颇有贤能。十四年来,太保侍之如君,不敢越雷池半步。诸位皆为人父母、子女者,可谁之悲伤能超过失君丧子之太保周公?谁之痛苦能甚于失父埋名之太子殿下?”
周公御说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城下的国人们开始纷纷点头,甚至有人泪湿沾襟。此时那卫巫和奶婆见状不好,连连出声谩骂,却无济于事。
老太师见状,老泪纵横:“大周子民们,厉王避位、周召共和,大周王权倾危,外则强敌环伺、内则暗流涌动,亟待诸位与新君同心同德、重振朝纲!今太子弱冠、聪敏厚德,我周、召二公哪敢不还政于太子?”
此言一出,召公虎连忙请太子静站到众卿之前,也算初次与臣民们亮相。少年储君青涩地挥舞手臂,颇为不自在。
周公御说指着那奶婆,拼尽全力道:“老朽行将就木,死不足惜。临死方知其难也,愿诸君莫听信这恶妇巧舌,迁怒于王室公卿。孤以死明志,这就追随先王和先祖周公去也!!!”
言罢,老太师一跃而下,当场身亡。
好可怜,忠直老臣清白一世,却落个血溅当场。他再听不到城上公卿的扼腕叹息,也再听不到城下国人的唏嘘哀嚎,化作一抔青泥黄土而去。
时刚入夜,月明星稀,只见一颗流星划破夜幕,与十四载的周召共和一道,朝西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