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完周定公谥号,周王静正襟危坐王座之上,少年天子,好生威仪。
虞公余臣腆着胖得流油的大腹,站在虢公长父身后,居右列公卿之次席,左列则以召公虎和太宰卫伯和居首。百官公卿整齐肃列,等待着新任周天子表彰功臣,对众卿大夫论功行赏。
所表者,乃是国人暴动后至今十四年来,为大周社稷立下汗马功劳之臣。而三公位列九卿之上,自然是首要封赏对象:
首功者当归周定公,其功绩方才已盖棺定论。周公御说先后拥立周夷王上位、辅佐周厉王父子,平定国人暴动、共和执政皆立功勋。周王静特赐他封地民千户,扩土百里,赏田五百亩,并财帛车马等物。
周定公膝下无子,只有一曾孙子恒,披麻戴孝,代为谢恩。这小孩虽不敢忤逆于新天子,却狠狠地瞪了召公虎一眼。
虞公余臣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早对这位幼年周公的斑斑劣迹有耳闻,又亲眼目睹这孽障屡次三番忤逆周定公,最终认贼作母,害老太师身败名裂。不由感慨:此子真乃朽木烂泥之辈,只不知为何虢公长父偏偏对他青眼有加。
紧接着,在世诸臣中,周王静给太保召公虎记了头功。
这个封赏可谓实至名归,虞公余臣与召公虎并无私仇,此人不论是勤旧王、共和执政,亦或是保新王登基,褒赏再大,他都当之无愧。召公虎出列,谢过封赏的八百户食邑、百里沃土和五百亩良田,叩首而退。
接下来受封者乃是虢公长父,新天子对这位老太傅的慷慨倒是出人意料——
诏曰:“太傅虢公长父,曾随厉天子东征西讨有功,虽在国人暴动中失职,但念其世代簪缨,瑕不掩瑜。故赐封地民三百户、扩土三十里、良田百亩,并其余财帛车马等物。钦此。”
虢公长父面有愧色,与虞公余臣相视一眼,出列领赏谢恩,他并没有目视周王静,一贯飞扬跋扈的老太傅难道也会惶恐?
三公封赏毕,接下来便是九卿。毫无悬念,其中功劳最大者,便是太宰卫伯和无疑。
自国人暴动乍始,卫伯和便进京勤王平难,其太宰虽是代领、未获厉天子册封,但若没有他的力挽狂澜,大周早已倾颓。共和期间,卫伯和统领百官、兢兢业业,更是在彘林勤王之际立下汗马功劳。
周王静颁下敕命,允其扩卫国土地五十里,赏田三百亩,并其余财帛车马等物。
大司马程伯休父,国人暴动中勤王平难,共和执政期间戍边有功,又随太保出征彘林勤王。允其扩地三十里,赏田二百亩,并其余财帛车马等物。
大宗伯王孙赐,共和执政中和谐王室宗亲,使得礼乐不废、祭祀不荒、大典不辍,在拥护新王登基中亦功不可没。赐封地民三百户,赏田一百亩。
再往下,虞公余臣亦受封赏——大司徒忠于职事,共和执政期间亦无过失,虽于国人暴动中略有瑕疵,但既往不咎。允其扩虞国封地三十里,赏田一百亩。
其余少师显父、少保皇父、少傅仍叔等,皆忠贞良实者,共和执政期间,各尽职守,各赏财帛车马等物。
九卿中,原大司寇和大司空在共和执政时已殁,职位空缺至今。依太傅虢公长父此前所奏,拟拔擢周王静的二位王叔填补。其中王子昱为大司寇,王子望为大司空,即日上任。二王子唯唯诺诺,领旨谢恩。
封赏罢三公九卿,接着便是表彰奖赏众大夫中考功优异、功勋卓著者。
八十一位大夫中,居首者乃是少宰、中大夫芮阜,其父便是前任九卿芮良夫。芮良夫以德行闻名于世,又曾苦谏周厉王不辍,子荫父爵,故而封赏加倍。
虢世子季白,乃太傅虢公长父嫡长子,随父帅数战有功,特拔擢为小司马,领中大夫,担任大司马程伯休父副手。
程公子仲庚、仲辛,乃大司马程伯休父之子,虽父帅戎马十余载,在彘林勤王一战中颇有功劳,皆拔擢为师帅,领中大夫。
师寰,原周王师虎贲师上士,因遭逢国人暴动、不愿从贼造反而隐居于南山。后平定陆浑戎叛乱有功,封军司马,领下大夫。
南仲,开国名将南宫适之后,于太庙平定暴民作乱,并于渭水之滨平定陆浑戎叛乱有功,拔擢为周王师虎贲戎右,领下大夫。
众大夫谢恩,皆领赏而去。
周王静乍一登基,便如此慷慨封赏,倒是大出虞公余臣意料之外。
卿大夫中颇有传言,新天子年幼遭逢大难、寄人篱下,性格定然锱铢必较、嫉恶如仇,今日见其有如此宽宏大量,不由得感慨太保教导有方!
封赏已毕,朝议开始。
“诸位,有事启奏余一人否?”周王静道。
虞公余臣一瞥身旁的虢公长父,他此时神情肃穆、面无表情,一副不愿被人看穿心思模样。其他人也都暗中互相观望,似乎无人愿意首个发言。
见明堂上一阵沉默,周王静倒也不怯场,开门见山道:“既如此,余便抛砖引玉罢!”
众人见这位少年天子起身,珠玉叮当走下玉阶,纷纷侧身行礼。
“古人云,子讳言父过。然先王厉天子不仅为余一人之父,更是天下万民之君。哪位卿家愿畅所欲言,评述先王在位的功过得失。”
虞公余臣闻言,怔然无语。怎么,周王静这么快就进入状态?而且他第一次主持朝议的话题,便是批判父王先君?这是何其诡异?明堂上鸦雀无声,如此棘手的问题,不是在场做臣子的卿大夫们所敢谈及。
明堂上众人先是面面相觑,随即皆看向召公虎——周王静从小在太保府长大,难道这等下马威的问话是出自老太保传授?但召公虎见状也微微摇头,似乎也对此毫不知情。
周王静见众人都不说话,便要开始点名。
他踱步到虢公长父跟前,微微欠身,道:“太傅乃是厉天子老臣,常年随先父东征西讨,由阁下先开这个头,再合适不过罢?”
新官上任三把火,新天子看来也不免俗。周王静先声夺人,虢公长父显然毫无心理准备。
这位老太傅支支吾吾半天,不知从何说起,满头冒着冷汗看着虞公余臣,虞公哪敢与他眼神交汇,赶紧装作不知。
虢公长父肯定想不到,这个看上去文弱的新天子倒是颇有胆识,竟然敢先向他这老狐狸开刀,让自己当众下不来台。
虞公余臣知道虢公有仇必报,只不知,他计划如何报复稚气未脱的周王静?
少年天子见虢公长父避而不谈,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冷冷地唤来内史。
内史缓步走上殿前,取出一份简牍,恭敬捧立。
“念!”周王静下令。
内史朗声念道:
“太傅虢公,厉王二十年继太傅位,时年二十又八;厉王二十三年,鄂侯串通淮夷作乱,兵近成周洛邑。太傅随厉王伐鄂,大破之,所部斩首五百,获俘二百;厉王二十八年,淮夷再犯,太傅败退、失洛邑,至厉王亲征,太傅随王大克,所部斩首三百余,俘获车马辎重数十车。”
内史念完简牍,欠身告退。众人听闻内史所言者,皆是虢公长父继任太傅以来的功劳,不知周王静搬出这些陈年往事,意欲何为。
周王静踱了几步,又回到虢公长父跟前:“我朝自共王以降,对战四夷可谓屡战屡败,国力衰微、战力低下。太傅大人随先王征战数载,先伐鄂,再伐淮夷,两战振奋大周之军心,当真英雄也!”
虢公长父见天子又来表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稽首道:“此乃先王英勇善战之故,虢长恰逢其时、恰逢其势而已,不敢居功。”
周王静“哼”地一声,话锋一转:“那敢问太傅,父王有何所失?”
“这??”虢公长父语塞。
虞公余臣旁观者清,原来周王静煞有介事地让内史读出虢公战绩,并非给其表功,而是诱他发言。看来,留给老太傅的挖早已挖好,这下,虢公长父是非评述周厉王不可了。
“先王武功赫赫,可……”虢公长父偷瞄了周王静一眼,小心翼翼道,“可确是瑜中有瑕。”
“哦?此话怎讲?”周王静笑得夸张,装出一副饶有兴致样子。
虢公长父道:“皇天在上,先王在上,恕我不讳直言……”
“但说无妨。”
“先王虽重视兵事,但……但常年征战耗费甚巨,以至于入……入不敷出。”
“故而?”周王静拂了拂衮服上的尘灰。
虢公长父很是为难,虞公余臣知道,再往下说,可难避开厉天子的“专利”之策和国人暴动,这可都是朝堂上讳莫如深的话题。
周王静今日处心积虑,便是要把虢公长父往这上面带,老太傅何等狡猾,他连忙转移话题。
虢公道:“此后先王止战息兵,便……便数年不用兵……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周王静冷冷道:“这么说,后来国人之暴动,乃父王不修武备,导致京都空虚,为乱民所趁咯?”
虢公长父瞬间皱眉,开始语无伦次:“非……非也,先王……”
周王静没给他喘息机会,继续质问道:“父王征伐淮夷凯旋之后,周王师便全权委交太傅管辖,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虢公长父声音渐小,“承蒙先王错爱??”
“那国人暴动之时,王师之军权可否有移交?”
“未……未曾。”虢公长父冷汗直冒,又不敢擦拭。
周王静脸色铁青:“那国人暴动之时,太傅时人何在?!”
虞公余臣暗替死党叫苦,纵使老太傅谨小慎微,还是没能躲过周王静的连环诘问。
看来,这少年天子绝非庸凡之辈,胆识见地颇有乃父之风,倒是自己小觑于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