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礼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周人虽不如殷人那般尚武,但是戎事在大周依旧占据重要地位。国人战时为兵、平时为民,兵器藏於库府,有戎事而后授兵,事后复还,名曰“授兵”。
镐京城内,太庙之前,周王师整齐肃列于逵道之上,旗帜林立,铠甲鲜明。
周王静一脸肃穆,在太庙中向列祖列宗、历代周王虔诚祷告,祈求他们在天之灵庇护大周,让此次抵御五路犯周的王师将士旗开得胜。
辞曰:“社稷不幸,四夷犯吾国之边境,夺吾民春耕之农时。余一人不肖,伏乞将士,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立誓献俘以告慰诸先王!”
接着,太卜、太祝占卜吉凶,先用龟甲,再用筮草,结果皆吉。周王静大喜,王师将士也是士气大振。
师寰和南仲昨晚驾快马战车前往南山,终于说服八百勇士,连夜重投王师,各造军籍名册,颁发军服铠甲,通宵达旦。
十四年一晃而过,师寰兜兜转转一大圈,终于得以再次回归周王师怀抱,感慨万千。想当年,他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是虎贲师中冉冉升起的将星,本想在战场上一展身手,却不料国人暴动竟更早来到。
昔日虎贲战友大多不在,要么殁于王事,要么解甲归田,要么隐匿南山。时至如今,周王师中最精锐的部队,在自己眼中宛如残兵败将,不值一提。王师若要重振文武、成康、昭穆之时的雄风,任重而道远。
他犹自回忆过去,周王静已然来到眼前。面对这位年轻天子,师寰心有愧疚,当初自己镇守的镐京城南门不被叛军攻陷,国人暴动或许就胎死腹中。
紧随周王静身后者,乃是虢公长父。在梦中,师寰已经将这位老奸臣处决了数百次。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当初要不是虢公长父借“督军”之名公报私仇,他又如何能让南门陷落在仲丁之流的**手上?虎贲师又如何会蒙羞?自己又如何会颠沛流离十四载?
此役,太傅虢公并未带领周王师出征,而是回归封国固守,可师寰没想到,今日给他和手下八百名旧部授兵之人,却偏偏就是他。
“老贼倒是皮厚!”
师寰听到身边咬牙切齿的低声闷吼,不是旁人,正是南仲。
战车、战马,纛帜、旌旗,刀枪、戈矛,最后是兜鍪、铠甲。整个授兵过程,师寰恶狠狠地盯着虢公长父那阴鸷刻薄的面庞,不住忍耐,忍耐,再忍耐。
仪式结束,周王静与东征主帅召公虎依依惜别。
三通鼓响,老太保英姿勃发,振作精神,吼道:“出发!”
在他身后,数乘战车上诸副将站立,乃是大司马程伯休父、少师显父、少保皇父等人。师寰对他们毫无信心——程老将军虽颇通军事,但毕生败多胜少,难堪大任;而显父、皇父之流,也只能协调后勤,难以临敌。
众卿出发后,程仲辛、程仲庚兄弟带着南仲、师寰,各率一师,共计战车三百乘,甲士徒兵合计万余,开拔赴东门,离京而去。
这是周王静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出征,王师却以史上最羸弱不堪的残阵,而他们要面对的,则是有周以来最严峻的一次危机——五路犯周。
大军迤逦东进,一路出骊山、华山,半日便到达风陵渡口。黄昏,太宰卫伯和向召公虎辞行,他即日便北渡黄河,辗转回到卫国,起全国大军南下,拟于周王师汇合于洛邑。
送走卫伯和,大部队很快就通过潼关隘口,前面出现一大片桃林,一望无际。
大周历法,正月乃是后世阴历之十一月,正是天气寒冷之时,桃花尚未盛开,一片白雪皑皑。
师寰问南仲道:“南老弟,可知此地何名?”
南仲摇了摇头,他自幼生长在南山之中,自然不识关外风土。
师寰陶醉于雪景,不由回想起昔日一段往事来。
那年国人暴动时,南仲之父南偃为保护王宫,与爱妻同死于乱刀之下。师寰夹杂在暴民中,见状心灰意冷,起了隐遁之心,于是救下南偃子女,避难于南山。那时南仲还是孩童,师寰便倾囊传授,教他武艺、兵法,二人亦师亦友,以兄弟相称。
待他成年后,师寰托旧识送他回镐京投军。南仲力大无穷,在羸弱的周王师士卒中鹤立鸡群,终得召公虎赏识,前日刚被新天子提拔为下大夫,也算没辱没了其祖先南宫适英名,也足以让九泉下的南偃欣慰。
师寰极目远眺,道:“此地名为桃林塞,每至春末夏初,桃花次第开放,可谓美不胜收。”
“师兄,你如何识得此地?”
“这里是历代周王狩猎游玩之所,愚兄曾陪同厉天子莅临此地田猎演武。”师寰叹了一口气,十四年后故地重游,已然物是人非。
“师兄,你观此地地势如何?”南仲从小得师寰点拨兵法,虽失于愚钝粗鲁,但对地形布阵之事却兴趣颇浓。
师寰道:“此地虽景色宜人,却是兵家必争之地,险恶之极。你看,这南面群山便是崤山天险,而前方有一狭长谷地,名曰函谷。”
“崤函要道?”南仲肃然,“这里可是周王畿屏障之地。”
师寰欣慰道:“正是!崤函要道东接洛邑,西连镐京,可谓大周咽喉。大周立国两百余年,西面有宗周六师守备镐京、潼关,东面有成周八师戍卫洛邑、函谷,这才能保得大周政权长治久安。”
说到这,他心头一涩,没有说出后半句——如今周王师残破不堪,再难两头兼顾,这才连伊洛之戎都敢作乱,袭扰这崤函要道。
南仲问道:“师兄,出了函谷,又是何地?”
“那便是陕地。”
南仲惊疑:“陕地?可是周、召分陕而治之地?”
“正是,陕地扼守崤函要道,却只有一个诸侯国镇守。”
“弟倒好奇,联结东西二京咽喉之地,被封给谁家诸侯?”
“焦国。”
“焦国?”南仲一脸茫然,他似乎对这个生僻的诸侯国闻所未闻。
师寰无奈苦笑:“说起来,此地和太保先祖召公奭颇有渊源,因他与周公旦分陕而治,故而此地被封给召公奭,是为焦国。召公奭长子封燕国为侯爵,次子居王室世袭太保召公,幼子则于这焦国承袭伯爵,世代称焦伯。”
南仲若有所思:“这么说,焦国便是太保兄弟之国?”
师寰忧心忡忡:“话虽如此,但焦国国君历来靡腐化,到比太保差之千里也。此次伊洛之戎肆虐崤函,如入无人之境,与焦伯失职有很大干系。”
南仲愤愤不平:“既然焦国不能守土,为何不另封高明?”
“此话不可高声,”师寰知南仲乃莽撞之人,说话虽不粗鲁,但却总失分寸,“裂土封侯,此乃天子之事,你一个王师将领,如何能妄议国政?”
南仲倒是知错就改,连连致歉。
其实,师寰还有一事憋在心里,不敢与南仲明言——崤函古道自古险要,昔日大禹治水更是在这里开辟天、地、人三门,名为三门峡。这块宝地,虢公长父早已垂涎三尺,此番周王静许他抵挡住西戎攻击后迁封,老太傅对此势在必得。
可话说回来,当虢国真的迁封于此,那与虞国唇齿相依、尾大不掉,对大周可未必是一件好事。
就在此时,前方传来程伯休父将令:“太保、大司马请二程、师、南将军议事!”
师寰、南仲闻言,自然领命,驱车前往中军汇合。
见四师将领到齐,召公虎道:“众将军,眼看天黑,前方探马来报,距函谷隘口还有数十里之遥,如今士卒疲惫,怕是急行军亦难赶到。孤提议,今夜便在桃林塞安营扎寨,待明日再东进函谷、赶赴焦国,诸位意下如何?”
程伯休父拱手道:“太保体恤将士,再好不过!”
程仲庚、程仲辛兄弟见父帅发话,自然应和。
召公虎望向师寰:“师将军,有何高见?”
师寰环视四周,辨明方向,方道:“禀太保,安营扎寨自然无碍,只是此地多林,极易伏兵,且伊洛之戎擅长林战。依末将愚见,还需安排二师轮番警戒,可保无虞。”
“甚善,师将军深谙兵法,王师之幸也!”召公虎连连点头,又问道,“谁愿领今夜之守备任务?”
师寰、南仲毫不犹豫:“末将愿效犬马之劳!”
召公虎大喜,便下令就地安营扎寨。
南仲对师寰道:“师兄,小弟是先锋,上半夜便由我部代劳,如何?”
师寰点头,耳语几句,道:“务必多加小心!”
南仲欣然领命,便带领麾下新招纳的八百勇士,并其他本部人马,依着师寰部署,前去桃林塞四周戍卫。
当晚,饱餐已毕,召公虎便升中军帐,召集各军将帅商讨次日行军之策。
师寰入营立定,见主帅身后有一少年侍从,正是方兴。师寰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知他深得先王厉天子和召公虎器重,也耳闻他在彘林一战的壮举,知他是个难得的少年英雄。
程伯休父主持会议,他先打开一副作战地图,画影图形王畿两京之地。然而此图陈旧泛黄,想必已尘封多年,说不好还是武王伐纣时的老古董。
师寰心中不安。他知道崤函谷道水患严重,黄河改道频繁,百年来早已今非昔比。而今大司马竟用这过时地图来排兵布阵,其手下负责舆图的职方氏大夫难辞其咎!
再看程伯休父,他倒是信心十足:“明日过焦国,后日便可到达成周洛邑,届时,周王师与卫国大军合兵一处,击溃围城的伊洛之戎,便可打通崤函要道,其余四路叛军便不足为惧也!”
师寰默默听着,心中大大不以为然。
这一瞬间,他悟出这老帅常吃败仗的症结所在——我师寰虽还未经历大战,但也不至于如此盲目乐观。难不成,伊洛之戎会像校场箭靶般站立不动,等着周王师剿杀吗?
召公虎显然也听出不妥,笑道:“大司马稍安勿躁,先不讨论后日之事。倒是明日,通过函谷之时,须多加小心,担心有埋伏。”
程伯休父不服:“太保多虑也!这函谷关口易守难攻,乃天堑之地,加之焦国扼守关隘,早已万无一失!”
召公虎皱了皱眉头,也没多说,转头问显父道:“少师博闻强识,可为众人言说伊洛之戎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