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安排已毕,王师召公虎已然将所有将士派遣出营,中军大帐内只剩方兴还在左右。
想到同宗血缘的焦伯太过不堪,召公虎只觉脸上很是挂不住,唉声叹道:“怕什么来什么,堂堂焦国国君,竟把函谷关都丢得如此窝囊!”
方兴在旁,忍不住道:“在下有一疑点,不知可否当讲?”
召公虎点头道:“但讲不妨。”他把方兴看作心腹,刚才少年看出伊洛之戎图谋潼关之诡计,更体现他智谋不俗,让老太保十分欣慰。
方兴道:“在下窃以为,焦伯刚才说话时眼神闪烁,语焉不详,反倒像有事隐瞒。”
召公虎道:“隐瞒?难道他是假装醉酒?”
方兴指着桌上地图,对召公虎道:“太保请看,焦国在东,函谷在西,唇齿依存,相距不过十里。可相比战略地位,函谷之重远超焦国——焦国若失,还可退守函谷;函谷若失,则焦国必失无疑。”
“不错,接着说。”召公虎来了兴致。
方兴继续道:“若我是伊洛之戎贼酋,都必先取函谷,绝无先围焦国之理。若焦军强悍、函谷守备森严,伊洛之戎绝不敢打函谷主意,否则必陷入两面夹击之死地。故而焦军必然羸弱、函谷守备生疏,才会被伊洛之戎所趁。”
召公虎闻言,连连点头。
“故而,在下认定焦伯撒谎,破绽有二——其一,他说伊洛之戎舍唾手可得之函谷,而先围攻焦国,太违背常理;其二,焦伯不知函谷关失守,更是可疑,倘若函谷关未失,焦伯只需数百守军便可固守数日,为何要逃命来此?”
召公虎若有所思:“此言甚是,是孤疏忽也!那依你之见,焦国与函谷现状如何?”
“想必是伊洛之戎先袭取函谷,后围攻焦国,”方兴顿了顿,“焦伯此来谎报军情,一者怕担函谷失守之罪责,二是怕周王师得知函谷失守后不去救焦!”
召公虎抚须沉吟,仍有最后疑点:“既然函谷早已失守,焦伯又是如何能逃到桃林塞?”
“这便是最为蹊跷之处,若非焦伯串通戎人,便是函谷关内有密道逃脱。”
召公虎心想,伊洛之戎要是能活捉焦伯,获利定然更大,倒是大可不必串通;这么一来,很可能函谷关内真的有密道,那这可谓上天赠与周王师的一份大礼。
方兴见老太保半晌无言,连忙道:“此乃在下斗胆猜测,年少狂言,还请太保见谅。”
“你很好,”召公虎连连称赞,又喊左右道,“请焦伯前来帐内议事。”
传令兵告退而去,磨蹭许久,焦伯这才睡眼惺忪地来到帐内。召公虎看他还没从醉酒中清醒,一副惺忪颓废之气,便气不打一处来。
不过场面话还是得说,召公虎拱手道:“孤深夜请焦伯前来,多有冒犯。”
焦伯毫无兴致,反倒着恼:“太保,这大半夜不好好歇息,有何事相商?焦国军情不都已经悉数告知了么?”
召公虎哂笑道:“特邀焦伯叙旧。”
“什么?叙旧?”焦伯满脸通红,带着酒气道,“焦国正水深火热,伊洛之戎围城,太保难道不顾及骨肉同宗之情么?”
“孤正是和焦伯叙叙这骨肉同宗之情!”召公虎摆摆手,方兴便给焦伯倒上一爵水。
焦伯仰头喝干,仍口干舌燥,又来讨:“还有水么?”
“孤来为焦伯斟水,”召公虎知道此人揣着明白装糊涂,还需要慢慢诱他说真话,于是“焦伯,你脚下世代镇守之地,正是陕地吧?”
焦伯又一爵饮尽,满不在乎道:“那又如何?”
召公虎道:“当年武王驾崩,你我先祖召康公和周公旦同为托孤大臣,辅佐年幼成王即位。当时殷商余党为患,周、召二公便以陕地为界,划陕而治,这才奠定大周成康盛世基业。”
焦伯听是老生常谈,不耐烦地挪着屁股。
召公虎正色道:“我召邑始封君乃是召康公,焦国太庙内供奉的始祖亦是召康公,焦国、召邑一脉相承,同气连枝。焦伯放心,贵国危难,孤必然会救,绝不袖手旁观。”
“太保速说,如何救法?”焦伯倒是直接。
召公虎哂道:“焦伯莫急,陕地地处崤函要道,联结镐京、洛邑之要冲,乃京畿防务之重。昔日武王分封焦国之时,曾谆谆教诲‘守焦易,守函谷难’之理?”
“倒是有。”焦伯脸色变得难看。
召公虎脸色一沉:“焦伯既然知晓函谷雄关乃焦国要隘,为何却拱手让于伊洛之戎?函谷关上一夫当关可挡百人,即便伊洛之戎有万人之众,难道焦伯连一百名守军都拿不出手么?”
他越说越气恼,进而甚至不惜开始质问对方。
本想周王师兵贵神速,迅速进军洛邑,解决了伊洛之戎后迅速与卫伯和的卫军主力汇合,便可南下与淮夷、楚国决战,可哪料到友军比敌军更难对付,函谷关这一失守,徒增伤亡、迁延时日不说,要是久攻函谷不克,大周危矣!
焦伯被这么一质询,酒劲也要上来,不过,召公虎并没给他插话的机会。
“焦伯,你还记得《酒诰》么?周公旦总结殷商因沉溺酒色而亡国之教训,勒令全国禁酒,为的不就是子孙后代不因贪图这口醉生梦死的黄汤,断送了大周的锦绣江山?今你饮酒误事,如何对得起大周列祖列宗?”
焦伯惭愧得无以复加,只得低垂眉目,一言不发。
召公虎见焦伯已有悔意,也只得见好就收。于是劝慰道:“焦伯乃畿外一方诸侯,孤乃畿内之公卿,孤不敢说焦伯的不是。但焦伯即便惧罪,也不该隐瞒于孤,还望以实情以告!”
“什么实情?”焦伯竟还想赖。
召公虎失望透顶,厉色道:“函谷关何时失的?”
焦伯长叹一声,突然嚎啕:“实不相瞒,函谷关昨日便已失陷也……而焦国,怕是也坚持不了多久也!”
召公虎怒道:“兹事体大,焦伯何不早报?”
焦伯哭诉道:“失土诸侯,与孤魂野鬼有何分别?只求太保尽快率兵杀退戎人,报寡人的血海深仇。”
“那焦国还有多少国兵?国内粮草还够支应几日?”
“历代国君坐吃山空,哪还有什么兵呐?国内亦无余粮也……”
言罢,焦伯掩袂哀戚,犹如泪人一般。
召公虎无奈,也得好言再劝:“函谷虽然失陷,但焦伯若肯告知一事,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何事?太保快快说来。”焦伯如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
召公虎假意将面色一沉道:“函谷关既然早已失守,那焦伯是如何逃脱,从焦国来得此地的?”
“这……”果不其然,焦伯支吾起来。
“怕是另有密道罢?”召公虎决定在火上再浇一把油。
焦伯闻言,变颜变色,对召公虎道:“请屏退左右。”
召公虎手一挥,命卫兵都离开大帐,只留下方兴一人。
焦伯悄声道:“太保明断,函谷关内却有一密道,位于崤山峡谷之内。此密道乃我焦国始封国君所辟,平素罕有人知,乃是为了遇险自保所用,可以绕过函谷关而至桃林塞。”
召公虎和方兴相视一笑,眼神大有褒奖之意。
如此看来,这焦伯失了函谷关固然难以饶恕,但他的胆小怕死,反倒暗中帮了周王师一个天大的忙。要不是其求生欲极强,穿密道而来向周王师求救,这个崤山里的秘密通路便再无人知晓。
召公虎清楚,周王师能否一战夺回函谷,就看如何用好这条神不知、鬼不觉的崤山密道。
这时,帐外有军士来报:“禀主帅,南仲将军求见!”
“走,跟孤去听好消息!”召公虎大喜,拉起焦伯的手就往外走。
只见南仲昂首阔步而来,右手押着一个戎人头目,对召公虎行了个军礼,道:“末将甲胄在身,无法施以全礼。”
“无妨,南将军整夜鏖战辛苦,”召公虎回了一礼,对焦伯介绍道,“这是南仲将军,乃开国大将南宫适后人,现为王师戎右,领下大夫。”
焦伯上下打量南仲,眼前这位莽汉身材不高、相貌丑陋,似乎不入高贵的伯爵诸侯法眼。他敷衍地施过礼,转头便问召公虎道:“这么说,周王师可以发兵函谷咯?”
召公虎见焦伯以貌取人,待人倨傲,心中不快,索性也不再搭理于他。反倒满面热情,拉南仲问长问短道:“南大夫,桃林塞夜战,情势如何?”
南仲瞪了一眼焦伯,对召公虎道:“末将今夜巡林,恰好遇到埋伏在林中深处的戎兵,这波贼人数仅千余人,不燃烛火,显然是想趁夜袭营。幸上天庇护、将士效死,已经将这股戎人铲除殆尽!”
召公虎闻言,惊喜交加。
一来喜于师寰料敌于先,有备无患,这才让周王师免遭一场夜袭之灾;二来喜于南仲作战勇猛,手下新招募的八百老卒精锐卒,战力甚至在戎人之上。
但他也大吃一惊,想那伊洛之戎竟然早已在桃林塞中伏下奇兵,确是狡猾难缠之敌。若非王师重用南仲、师寰这般良将,戎兵早得手多时也!
“妙极!南将军劳苦功高,真乃良将,不愧南宫将军后人!”召公虎吩咐左右,设席款待南仲。
“太保且慢!”南仲一挥手,卫士们便将一名俘虏押入营中。
“他是?”
“夜袭之戎酋,被末将生擒,特献太保发落。”南仲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刚才经历的并非恶战,而是狩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