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洛邑城上,看着二位诸侯火急火燎,连夜率兵离开的样子,召公虎和卫伯和相顾无言,只能接连叹气。
周王师和卫军此来洛邑,只是为了短暂会师后南下抵挡淮夷、楚国叛军。谁曾想,东虢、郐国这下临阵“脱逃”,使得成周瞬间守备空虚,反倒要从周王师中分兵驻守。
大司马程伯休父气不过,抱怨道:“难道虢氏的后人们都喜欢拍屁股走人么?去岁是西虢公带着虞公撂挑子,今年是东虢公带郐国国君出幺蛾子,都是贪生怕死之徒!”
召公虎摇摇头,道:“或许,成周十镇自有苦衷吧。除了东虢和郐国外,成周十镇大多仅是子男小国,兵微将寡,让他们镇守洛邑,确是委屈他们也。”
卫伯和见老太保宅心仁厚,也忍不住劝道:“主帅也不必太过心软,我见他二人神色惶惶、行色匆匆,指不定他们在洛邑耍出甚花样,还未可知也!”
召公虎一凛,连忙道:“此言有理,有虢、虞二公的前车之鉴,孤不能大意!”
言罢,召公虎忙令程伯休父去取来兵员名册,又唤来洛邑的官员,询问洛邑防务情况。
不多时,洛邑兵员名册便呈递上来。
卫伯和先一步取过,简单翻看了几页,便发现多处纰漏,于是对召公虎道:“太保,这名册有问题——”
召公虎略有慌乱,忙侧目来看。
卫伯和道:“此乃洛邑营建以来成周八师的兵册总概,自周公旦平定三监之乱后,首建成周八师,主要构成为殷商遗民,由太师周公统领。成王之时,分封成周十镇,兵员已从殷商遗民换成洛邑与成周地区的兵员。
“穆王之时,成周八师伐徐,大胜而还。厉王之时,太傅虢公统领成周八师伐噩、伐淮夷,损失惨重,八师仅余不到三师,故而才留下东虢与郐国国君代管成周王师,但是这人数……”
召公虎眉头紧皱,道:“莫非,兵员缺口却越来越大?”
“恰恰相反,”卫伯和摇了摇头,“兵册上的兵员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多了编制,一共有五个师。”
召公虎大感意外,追问道:“哪里多出两个师来?”
卫伯和沉吟道:“这便是蹊跷之处,多出的二师兵卒,皆有名姓籍贯,大多来自于成周十镇!”
召公虎奇道:“噢?有这么多成周子民入洛邑服役?”
“自然不是,”卫伯和心道,你也太高估这些小诸侯们了,“太保比对这两本册子,可否发现端倪?”
召公虎看着几案上的两本花名册,一册乃是厉王在位之时编纂,另一册则在共和末期。起初,老太保还逐行仔细比对,到后来,便飞也似地翻动,惊讶得合不拢嘴。
“两册兵士的名单居然一模一样?”
卫伯和冷笑道:“二十年前的成周战士,如今居然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召公虎气得须发皆竖,骂道:“这又是太傅虢公的杰作!他不仅在宗周六师吃空饷,就连成周八师的空饷也一个子没落下!”
程伯休父是个直性子,眼里最揉不得沙子:“我就说那两个国君为何急匆匆要走,原来是怕兜不住这等丑事,赶紧溜之大吉!”
任凭召公虎再有涵养,此时也大为光火,赶忙唤来南仲、师寰:“二位将军,请火速持兵符到校场,擂鼓点兵。孤倒想看看,到底成周八师还剩几许人马?!”
二将领命,转身便奔校场而去。
是夜,校场上突然金鼓齐鸣,所有在册的兵员闻信,都前来集结。
只不过,这些成周士兵懒散惯了,哪里经历过深夜点将之事,稀稀拉拉地东一波、西一队,哪有半点周王师模样。
召公虎耐着性子,等到各队集结完毕,这才让南仲和师寰分头按花名册清点兵员。
不到半个时辰,人员全部清点完毕,结果既在众人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卫伯和心知肚明,这成周王师缺兵少将是必然,但是这空缺兵员的比例一报上来,却让他瞠目结舌——吃空饷者竟占八成!
程伯休父合计罢师、南二将军呈报的数目,对召公虎道:“禀太保,点兵已毕,成周王师兵员只有……这,三千人左右。”
召公虎叹了口气,咬牙道:“大周王师已然病入膏肓,到了不破不立的时刻也!”
于是,老太保当即发号施令:一面命南仲、师寰于洛邑驻扎,日夜操练成周王师;另一面,快马去制邑请东虢、郐国二国君前来议事,接受质询。
可接连去了几波快马,如泥牛入海一般,哪见这两位国君的身影?再三催促之下,只收到两人回复——淮夷即将兵临成周十镇,他们正在本国整军备战,布防工事,无暇抽身。
无奈之下,召公虎只得召来成周八师负责兵赋的军司马,盘问之下,才知减员之原委。
原来,虢公长父为骗取军饷,贿赂东虢和郐国国君,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隐瞒伪造兵册。而这恰恰正中那东虢、郐国国君下怀——成周十镇蕞尔小邦,始终被抽取壮丁以填补王师空缺,可十镇国人本不愿打仗,为逃避赋役,纷纷给国君行贿,以换取兵役豁免。
“都是蠹虫!”召公虎不禁大骂,只得求助卫伯和道,“太宰,如今缺兵少将,又当如何?”
卫伯和无奈道:“洛邑留下的兵员皆歪瓜裂枣,若非老弱病残,就是**滑头。好在我们来得及时,否则就洛邑这般兵力,休说防御淮夷,就连伊洛之戎怕都对付不了!”
召公虎叹道:“成周十镇诸侯的账,太傅贪污军饷的账,孤早晚都会同他们清算!但当务之急,还是要如何妥善分配你我兵马,一要守住洛邑,二要清扫伊洛之戎残余,还要抵挡住淮夷进攻。”
卫伯和点了点头:“天色已晚,依卫和愚见,太保今夜便要派出各路哨探,了解各处叛军动向,方有备而无患也。”
召公虎握住卫伯和手腕,欣慰道:“满朝公卿,幸而有太宰这般人杰,肯不避箭矢为国纾难,孤甚佩服!”
卫伯和颇受感动,连忙谦道:“大周蒙难,我辈岂可坐视,皆尽忠职守而已。”
言罢,召公虎连夜派出快马,前往洛邑四周探听消息,其余将士各自安营歇息不提。
次日,老太保坐镇中军大营,召众将士议事,各处快马斥候皆纷纷回报——
北路的赤狄、白狄对晋国围而不攻,晋侯也是固守国都翼邑不出,双方僵持不下。而卫军主力在老将公石焕的带领下,也已在太行山麓伏击数股赤狄叛军得胜。
南路的楚子熊霜在汉水流域同汉阳诸姬打了几场规模并不大的遭遇战,虽然楚军军令明显占据上风,但数次进攻却好似隔鞋搔痒,现在同样处于僵持。
西路战况更是焦灼,西戎进攻镐京前,受到了当地秦族部落的顽强抵抗,现在双方皆损失不小,如今虢公长父已驰援陇山防线,与西戎诸部相持。
卫伯和不禁感慨:“秦部落虽非大周诸侯,却忠于大周王室,可歌可泣,比之焦、东虢、郐之流,不知要好上几分!”
召公虎则托着腮帮陷入沉思,许久方道:“众将可否注意,这几路蛮夷叛军,声势虽然浩大,可如今出兵数日,却未有一路突破我大周防线,这是何故?”
程伯休父喜道:“要么是攻城乏术,要么便是战意不足。”
召公虎道:“不管别路如何,宿敌淮夷才是孤心腹之大患。二十年前,淮夷突破成周十镇,兵锋直指洛邑之危急犹在眼前。”
卫伯和突然想起一事,忙对身后道:“速速取出洛邑地图!”
部将领命,取来作战地图,徐徐展开,其余众将见状也都围了上来。
卫伯和道:“众将请看——五日前,淮夷叛军便已经渡过淮河,溯颍水而上,攻掠宋、陈之地。沿途诸国毫无抵抗,淮夷叛军如入无人之境。按常理,淮夷人早就该进攻成周十镇,为何至今迟迟没有动静?”
见众将摇头不语,师寰这才起身答道:“想必淮夷此次更改路线,绕道成周十镇,另有他图!”
卫伯和知此将颇有智计,点头道:“师将军,若你为淮夷主将,当如何进攻成周洛邑?”
“往南线突破,就是此地——”师寰不假思索,指着洛邑南面的群山豁口道,“挥师渡过颍水,再沿汝水北上,出伏牛山,从崇山进攻洛邑。”
卫伯和赞许道:“然也!这正是洛邑守备最薄弱所在,淮夷若选此路线,势必同伊洛之戎合兵一处,如此,洛邑多面受敌,于我军大大不利也!”
“太宰、师将军,”召公虎略有不解,指地图问道,“如是,淮夷不免舍近求远,绕过成周十镇而从这里进攻崇山,难道不怕吃应国之亏么?”
卫伯和徇图望去,在险峻陡峭的崇山之间,确如师寰所说有一大豁口,便是连接洛邑盆地与南阳盆地的必经之路——宛洛通道。其隘口险要无比,故而大周先王在此分封一个至亲诸侯以镇守,正是召公虎口中的应国。
应者,鹰也,因其地貌类似鹰击长空而得名。应国始封君乃是周武王之子应叔达,以侯爵身份扼守洛邑南大门。当初厉天子讨伐噩国,应侯琳身先士卒、不避箭矢,立下大功,厉王便将汝水上游的沃土悉数加封,至此,整个宛洛通道尽归应国所有。
众人正犯愁之时,卫伯和拍案笑道:“若淮夷避开成周十镇,从而选择进攻应国,洛邑反倒高枕无忧也!”
召公虎惊道:“太宰何出此言?”
卫伯和道:“诸位所忧者,乃是淮夷突破应国防线,洛邑便无险可守。但可曾想过,如果我们将淮夷挡在应国之外呢?”
“如何?”
卫伯和胸有成竹:“王师需尽快驰援应国,全力将淮夷叛军阻截于汝水之上。到那时,发动蔡、许、吕、谢等诸侯国,组成联军四面夹击淮夷,定能战而胜之!既如此,淮夷虽众,又有何惧哉?”
“甚善,就依太宰之计!”召公虎闻言,喜笑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