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师寰跟随徐翎,率兵陈于鹰喙山。身为王臣却与周王师“对垒”,师寰说不出地别扭。
徐翎驱车来到阵前,派出使者,召集各舒人部落九位首领前来议事。群舒向来顺从徐国,这些首领们不知是计,尽管满腹狐疑,倒也毫无戒备,皆应邀前来。
见来人已到齐,徐翎高举铜戟,大声喊道:“淮夷国主不义,举兵造反,与周王师天兵对抗,怎一个不自量力了得!”
“这……”群舒首领不知徐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道是淮夷国主派他有意试探,皆疑惑如何对答,呆立原地。
徐翎继续煽动:“诸部与我徐国唇齿相依,淮夷国主残暴无知,他何德何能,我们难道甘心听他支配、受他摆布不成?”
舒蓼首领于群舒中最长,在舒人中也颇有威望,欠身劝道:“徐世子稍安勿躁,怎能说如此之言?”
徐翎摩挲着戟柄,冷冷望着其余八人:“还有哪位有如此想法?”
舒庸、舒鸠首领面面相觑,也出来劝阻:“徐世子,我知你昨日与国主略有龃龉,但冤家宜解不宜结……啊!!!”
话音未落,只见徐翎大戟挺起,举手便刺。说时迟那时快,这三位舒人首领就瞬间被刺落车下。
徐翎将滴着鲜血的大戟一横:“如何?还有谁敢不从?”
其他六个首领怎是徐翎对手,见受制于人,哪里还敢反抗,接连跪下求饶:“愿听世子!”
徐翎指着本阵,干笑道:“好,汝等便随我杀回淮夷大阵,取那国主狗头!”
言罢,徐翎翻身上车,领着麾下三千精兵,连同群舒数千将士,一同杀回大营。
淮夷大军见前方风云突变,大吃一惊,赶紧调转车头,全军撤退。
与群舒大多为乌合之众不同,淮夷主力与大周征战多年,堪称各路叛军中的精锐之师,比徐国战力还要高出不少。淮夷国主审时度势,连忙呼唤麾下十二渠帅保驾,保护自己顺利逃脱。
徐翎毕竟是不世出的猛将,面对淮夷大军围追堵截,犹然抖擞精神,血战不落下风,逼退淮夷主力十余里。师寰此时也回到周王师阵中,与南仲、程氏父子各领本部兵马,亦掩杀向淮夷大军,所向披靡。
杀到天黑,淮夷已然重新结阵死守,徐翎无法再进一步,只得悻悻作罢,带着徐国与群舒军队,通过鹰喙山,来到召公虎大帐。而南仲、师寰也率部重新在宛洛通道布防,以备淮夷主力反扑。
再次见到徐翎,召公虎心情大好,他率王师众将、应侯、卫伯前往接风。
徐翎单膝跪倒,行了个军礼:“太保,此乃徐翎之投名状!只恨淮夷势大,没能击杀其国主。”言罢,三名徐军甲士走上前来,手中托着木匣,里面赫然是三个血淋淋的人头。
召公虎疑道:“此三人为谁?”
徐翎道:“淮夷国主麾下共十二渠帅,既是各夷人部落的魁首,又是一等一的战将。十二人情同手足,堪称淮夷国主的左膀右臂,今日一战,徐翎取来其中三人项上人头,不成敬意!”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周王师众将却听得背后一凉。
召公虎笑道:“徐世子为国分忧,奋勇抗击叛逆,足见真心!”
徐翎接着为召公虎引荐群舒幸存的几位首领,并让召公虎检阅自己带来归顺的数千部队。
师寰见徐军肃整,舒兵却多面有菜色,早已在淮夷胁迫之下成了惊弓之鸟,虽算不上精锐战力,但此消彼长间,倒是大大削弱了淮夷叛军实力。
召公虎命摆下酒宴,邀请徐翎、舒参、群舒首领入席:“徐世子激战一日,想必疲惫不堪,孤略备薄宴,聊以洗尘!”
徐翎摆手道:“太保不急,徐翎还有一事相求。”
“哦?”召公虎愣了愣,“但说无妨。”
徐翎面带愁容道:“翎之君父,还在淮夷军中充当人质,今日之叛,淮夷国主这狗贼定迁怒于君父,还望王师施以援手。”
师寰与徐翎打过半日交道,知道他绝不像口中所说这般孝悌,倒更像是想趁此机会借刀杀父,淮夷国主对徐君动手,他便好提前即位。
但召公虎似乎颇为不疑,虽然拒绝了徐翎连夜出击、奇袭淮夷大寨的险计,但仍然答应对方次日出兵与淮夷国主决战。
是夜,筵席虽散,但各有心事,无人尽欢。
转过天来,刚到五更,召公虎集结毕周王师众将,以徐军和群舒作先锋,应军居左、卫军居右,准备前往洧水之滨,与淮夷叛军分个胜负。
徐翎自告奋勇,早率领得力部将,前往淮夷阵前搦战。淮夷大军也早已背水列阵,大战一触即发。
召公虎一声令下,南仲、师寰各帅一师,前往徐翎左右两翼掠阵。
起初,师寰还担心徐翎会不会也对召公虎使诈,将周王师骗进淮夷主力埋伏圈。但很快他发现自己纯属多虑,严重低估了徐翎反水淮夷国主的决心之坚。
这日,鹰喙山周边一扫连日阴霾,换做春日融融、郁郁葱葱景象。置身山间水滨,丝毫感受不到这里竟是厮杀之地,但沙场肃煞,没人有闲情逸致观揽山色峰景。
徐翎乍一见到淮夷国主,便恶向胆边生,大戟紧握,杀心骤起。三通鼓响,他手下的徐国亲兵也根本不需动员,便喊声震天朝淮夷主力杀将过去,一副搏命姿态。
淮夷国主显然不敢大意,麾下剩余的九名渠帅亦是骁勇之辈,他们见徐军凶猛,便用车轮战围住徐翎,杀得昏天黑地。
师寰一直紧张注视着战场形势,他知道此时交战双方犹旗鼓相当,周王师没必要过早陷入肉搏,到必要时刻动手,便可决定胜负。
果然不出所料,群舒的部队实在不堪一击,他们的阵脚很快被淮夷国主所在的中军冲垮。师寰当机立断,周王师若再不出手,溃军便会反过来冲击友军,得不偿失。
于是师寰一声令下,手下两千余名健儿从斜刺里插向淮夷右翼,淮夷中军正忙着追赶群舒残兵败将,哪里料到身后被师寰来了个突袭。
见主阵地危急,还在与徐翎缠斗的九位淮夷渠帅不敢恋战。正待回援,却被徐翎瞅准机会,连斩其三将,仅余六帅。
师寰本意便是声东击西,偷袭淮夷本阵已然成功,也不恋战,审时度势撤出战场,全身而退。而淮夷主力此时阵脚渐乱,被苦苦等候的南仲抓住战机,率领周王师最强锐卒发动奇袭,又斩下淮夷两大渠帅首级,也见好就收,退回大营。
交战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功夫,十二渠帅仅剩三分之一,淮夷主力元气大伤。淮夷国主困兽犹斗,本还想组织反击,却不料左右两翼被卫军、应军轮番冲击,加之徐翎丝毫不需喘息,越战越勇,叛军哪还有还手之力。
“撤!撤回洧水,渡河!”
无奈何,淮夷国主在冉、翼、铃、达四大渠帅的拼死卫护下,夺路便逃。然而后方噩耗传来——蔡、许、吕国三国已然组成援军,在洧水南岸以逸待劳。
前有迎敌,后有追兵,眼看士卒越打越少,淮夷国主心急如焚。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派人前往俘虏营,揪出徐国的国君,命他退其子之兵。
徐国国君乃是徐偃王之孙,此时年事已高、须发皆白,早被毒打折磨得不成人形。
淮夷国主抽出佩刀,把刀架在徐君脖子上,朝徐翎喊道:“叛贼!还要不要你老父之命?”
言罢,他手腕略一用力,锋利的刀刃在徐国国君的脖子上划出一道口子,鲜血直流。徐君吃疼,却苦于被布条堵住了嘴,说不出话来,只是浑身发抖。
没曾想,徐翎竟然对此不闻不问,如同聋哑一般,只顾继续屠杀淮夷叛军。徐国军队本就视徐翎为战神,见主帅如此表率,也不再理会国君被挟,继续杀敌。
反观淮夷叛军,他们最后求生的希望随着徐翎的六亲不认而告破灭,淮夷国主恼羞成怒,怒斥道:“狗娘养的徐翎,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巴不得我杀你老父,好接他的班罢?呸!”他的声音发颤,手中利刃发抖。
师寰这一切看在眼里,更觉徐翎残忍寡恩,他的冷血与不孝,和大周奉行的孝道背道而驰。老太保虽然爱惜他的才华,但此人德行有亏,极度利己,而将礼义廉耻抛在脑后,这种人如何能为大周所用?
另一边,淮夷国主见自己挟持之计失灵,一时间竟不敢下狠手杀了徐君。然而淮夷主力大都是徒兵,只有少量兵车,面临着数面埋伏,又该如何能突围?
“糟了,有破绽!”师寰暗叫不好。
他见淮夷国主东张西望,便知道对方正准备鱼死网破,作最后的突围努力。放眼所有友军,徐军、王师战意最强,卫军、应军次之,而洧水南岸的蔡、许、吕国三国战意存疑,他们出工不出力,破绽百出。
师寰有心前去巩固南线防务,可战场情形瞬息万变,早已鞭长莫及——淮夷国主绝不会放过这转瞬即逝的战机,率领仅剩的万余残兵,南渡发起强攻。
蔡、许、吕三国联军哪是淮夷精锐的对手,松散的包围圈很快被杀出缺口,淮夷国主不敢恋战,赶紧狼狈逃窜,顺洧水而逃。
眼看仇人遁走,徐翎哪里肯依,既顾不上和召公虎辞行,也没带上战力低下的群舒部队,只是率领三千徐国锐卒,便长驱追赶淮夷而去。
随着声势浩大的淮夷大军分崩离析,刚才还喊杀震天的山谷,瞬间万籁俱寂。
鸣金收兵后,召公虎长舒一气——此番周王师没费周折,便凭借徐国与淮夷的内讧火并,击退了这路心腹大患,五路犯周的严峻情势也得到极大缓和。
周王师在应国休整数日,等待洛邑补给。仅过了三日,东方便有徐翎捷报传来——
洧水一役后,徐翎率部追杀淮夷叛军,直至其巢,最终七战七捷,终于以少胜多、击杀淮夷国主并枭首。其余冉、翼、铃、达四位渠帅各自收拾残兵旧部,躲回各自东夷本营去也。
然而此战过后,原徐君死于乱军之中,徐翎顺理成章被徐国臣民拥戴即位。他第一时间上表召公虎,以示对周王室之臣服,派特使献淮夷国主首级于王师,同时遣上卿舒参前往镐京城,向周王静献淮夷之俘,并奇珍异宝等贡品。
此战过后,徐翎将淮夷族人通通赶往东海之滨,淮河北岸完全被徐国占领,而淮南群舒部落也转而投效徐翎,甘作徐国附庸。
虽说淮夷之乱平定,但召公虎仍有隐忧,闻听捷报当夜,老太保找来师寰促膝长谈。
师寰知无不言,徐国历来与大周貌合神离,徐翎身上又流淌着徐驹王、徐偃王的血液,其野心远非淮夷国主这些鼠目寸光之辈可比。假以时日,待徐国羽翼丰满,恐怕才是大周更大的威胁。
召公虎闻言长叹,怅然若失。
又过了几日,周王师补给集结完毕,老太保辞别应侯,及蔡、许、吕等国国君,准备挥师南阳,抗击南路楚子熊霜的叛军。
开拔前,卫伯和处又有好消息传来,乃是老将公石焕发来捷报,就在淮夷大败未久,北路赤狄、白狄竟也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