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826年,已是周王静即位的第二个年头。
自从去年挫败五路犯周计谋之后,四夷并未再犯,但太保召公虎知道,内忧外患只是暂时平定,一切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静,海晏河清更是假象。四夷依旧虎视眈眈,朝内朝外暗流涌动,黑幕后又有多少死敌亡我大周贼心不死,无人知晓。
召公虎不敢懈怠,当务之急便是辅佐新王重整朝纲,实现厉天子未竟的中兴大业。但仅靠他一己之力,犹力有不逮。
放眼朝廷众臣,大周亟需王佐之才。不仅需要军事人才整饬军政、训练士卒,还需有经济人才使仓廪充盈,要有外交人才行使四方、巡抚诸侯。而放眼朝廷之上,乃至泮宫中贵族子弟,怕是难有胜任人选。
自己身为世袭贵族,本该维护贵族们的既得权益,可如今周王室人才出现断层,若再任用养尊处优的世袭贵族,尸位素餐,根本无法挽回颓势,更无法与徐、楚等国的青年才俊抗衡。
好在,从南仲、师寰、方兴身上,召公虎已看到布衣阶层的潜力。这无疑是一道曙光,可以让更多士阶层、甚至平民阶层出身的后起之秀成为朝廷栋梁。尽管这必然会受到贵族阶层的阻挠,但却值得一试。
当下,周王畿正遭受百年不遇的大旱肆虐。
眼看大雨迟迟未来,明堂之上众人一筹莫展。周王静苦脸坐在王座上,让众卿大夫各抒己见。
先是有大臣建议,根据上古《求雨书》记载的惯例,每当有大旱之时,便应当焚烧巫祝来求雨。这个提案一出,便得到不少大夫附和。
但召公虎却觉此事太过愚妄,严辞道:“连年旱灾,本就是大周德政有亏,得罪上天不降甘霖,如今若再行此伤天害理杀生之事,岂不是更加得罪上天?”
与前朝执政者崇巫不同,周朝统治者并不十分迷信,提议者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怏怏告退。
紧接着,大司空王子望出班,建言道:“求雨未果,显是祭祀的问题。需要兴修新的祭坛,才能真正取悦上天。”
这提议荒谬至极,就立马被周王静否决。这位王叔不学无术,他历来对兴建各种大型建筑情有独钟,可不是为了向上天示以虔诚,而纯粹为了中饱私囊而已。
一时间,大臣们已经找不到更好的建议,纷纷反躬自省,思考究竟大周何处失德,从而迁怒上天,招致大旱。众人乐得鼓唇摇舌,说些不痛不痒之缘由,无非是对百姓不够关心、对农时不够重视之类的废话。
总之,卿大夫们心知肚明,周王静刚即位逾年,定不能把失政的恶名往新天子头上扣。所以,大家便回望前朝先王,挑些芝麻蒜皮的小错敷衍了事。
好端端的朝会竟变成这个画风,召公虎始料未及,如此,对解决问题毫无裨益。但周王静热衷于此,老太保也不好拂其意。
这时,朝堂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另类声音。
“天子,臣以为,先王专利之策有失偏颇,专利政策害人匪浅、卫巫戕害民众苦大仇深,天子要平反这些冤假错案,才能顺天应人!”
召公虎听着话吓了一跳,定睛一看,乃是少宰芮阜。
他是厉天子朝的贤臣芮良夫之子,昔日其父顶撞周厉王的专利之策,有其父必有其子,今日芮阜竟然不识趣地翻起了周王静父王的旧账。
周王静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召公虎不禁为芮阜捏了一把汗。虽说新天子自记事起就没见过生父,但血浓于水,厉天子一生即便再多争议,也轮不到臣子们开口质疑。
召公虎刚寻思如何为芮阜解围,却不料周王静竟然破口而笑,道:“既然少宰有此意,那依爱卿高见,应当如何施行?”
芮阜毕恭毕敬,朗声道:“微臣恳请天子大赦天下,释放囚徒!”
周王静还没表态,突然殿上一个苍老的尖细声音大声驳斥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召公虎转头一看,此人正是周王静的另一位王叔,大司寇王子昱。此人负责王畿之内的狱讼之事,听到这话,大大不以为然。
王子昱干咳几声:“孤好不容易花了一年时间,抓到数千罪犯,怎能说放就放?”
此话一出,众人哭笑不得。
大周礼制,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西周民风淳朴,大奸大恶之辈乃是少数,哪里能在一年内多出数千名囚犯?想必这是王子昱的杰作,他极尽构陷之能事,频立峻法,抓了许多无辜的平头百姓,充当“政绩”罢了。
然而,凭空多了这么多囚犯,原有的监狱根本不够用,这正好给了大司空王子望可乘之机,他通过新建一批监狱,又赚的盆满钵满。
这哥俩一唱一和,折腾挺欢,显然沾沾自喜,当众重申了二人过去一年的“劳苦功高”。
召公虎眉头紧锁,向周王静奏道:“天子,此事蹊跷,大周凭空多出如此数量新囚,怕是省不了冤假错案罢?”
王子昱见功劳被质疑,怒道:“太保此言差矣,甚么叫冤假错案?去岁天子刚继位之时,本卿便提出此提案,天子金口钦允,今日你安敢提出质疑?”
召公虎一愣,仔细回想过才记起——在周王静岁初的朝会上,这位大司寇确实奏呈过此提案,只是后来五路犯周急报频传,上自天子、下到公卿,谁还记得这档子事?但王子昱却把此事看得极重,这才有了抓不完的囚徒。
王子昱很是得意,摇头晃脑道:“周礼古制,曰‘四可杀’。以左道乱政者、作淫声异服者、言伪而辩者、假于鬼神者,皆可杀也。可如今本卿宽大为怀,只是将此四可诛者打入监牢,并未擅杀,敢问太保,这一切有何不妥?”
僵局之时,虢公长父出班,对王子昱道:“大司寇,大周以仁义治国,狱讼太苛,怕是有违祖训罢?”
这倒大大出乎召公虎意料之外,一筹莫展之际,竟然是太傅虢公出来打圆场。难道说,一向以贪赃枉法所长的他,对王子昱、王子望兄弟俩的糟糕吃相也看不下去了?
不料,王子昱却不识好歹,反问虢公长父道:“太傅说得轻巧,本卿不分昼夜审问罪犯,大多认罪伏法,又哪里有违祖训?”
虢公长父碰了一头钉子,只是讪讪得笑了笑。
王子昱又对周王静道:“天子,孤这不审则已,审讯之下,又发现太多思想危险、妄议国政之人,不知陛下如何处置?”
周王静摇了摇头:“太傅,你如何看?”
虢公长父走到王子昱跟前,挤眉弄眼道:“大司寇,你本意是铲除卫巫荼毒,可如此抓人,屈打成招,岂不是重蹈卫巫覆辙?”
王子昱冷笑道:“虢公,你可知这些罪犯诽谤最多的人是谁么?”
“是谁?”
“正是太傅你!”
“这……”虢公长父讨了个没趣,尴尬地苦笑道,“那倒的确是抓得不冤,不冤……”
召公虎看了场闹剧,又好气又好笑,对王子昱道:“依大司寇高见,这些囚犯该如何处置?”
王子昱对周王静拱手道:“天子,这些刁民不少是当年国人暴动的参与者、亲眷、友朋,本卿提议,将他们全部罚为奴籍,如何?”
“且慢!”召公虎赶紧叫停,“当年国人暴动首恶之人,都已在周定公与孤共和执政时伏法。周王室昔日与国人盟誓,说暴动罪责既往不咎,这才让镐京城重归安定。如今再翻旧账,怕是再激起民愤,万万不可。”
王子昱哪里肯依,便要死缠烂打。
周王静终于看不下去,打断王子昱道:“王叔,余一人刚刚登基,正当宽容为怀。即便卫巫余孽尚在,也不能矫枉过正,过于严苛。就依太保所言,把那些情节轻微的罪犯,都大赦出狱罢。”
王子昱脸上挂着不悦,犹在申辩。
周王静不耐烦道:“如今天下大旱,国人民怨沸腾,王叔抓的大多又是青壮年劳力,这样不仅耽误了耕作,关在牢中还消耗粮食,堪称浪费。”
“可以让这些罪囚耕作公田,戴罪立功!”王子昱仍然嘴硬。
周王静起身道:“王叔,若国库亏空,余一人只能从大司寇的俸禄里挪用咯?”
王子昱咋舌,见周王静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只得悻悻作罢。
召公虎本打算再让王子昱释放其他冤枉的罪囚,王子昱坚决反对,怒道:“太保,你我分工不同,你不可干涉本卿分内之事!别以为天子在你太保府长大,你就恃宠而骄!”
众人听了这话,面面相觑,王子昱这话倚老卖老,可谓相当不合时宜。
王子昱还不依不饶:“太保,你总觉得本卿冤枉好人,那我略举一例,让众人评评理,如何?”
召公虎无奈,只得点头。
王子昱道:“别的不说,牢里有个一等一的刁民,天天在狱里咒骂本卿,还把这些污蔑之语写成诗,鼓动众囚齐唱喧哗!”
召公虎忍俊不禁:“还有此事?还有此奇人?”
王子昱却丝毫不遮丑:“可不嘛,这是个蜀国来的蛮子,不知何时混到镐京城来,住在城外沙洲之上,我手下看他就不像好人,便把他投下大狱!果然,他在狱中本性暴露,作诗嘲讽朝廷命官。”
“蜀国人?”
召公虎心念一动——怪不得方兴一年来寻兮先生不得,莫非王子昱所说的人便是他?
老太保心中盘算片刻,有了计较,于是乐得给王子昱台阶下:“大司寇,你为大周呕心沥血、捉拿罪犯,劳苦功高,孤方才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王子昱也没多想,自然应承:“那是自然,自然。”
召公虎又道:“下朝之后,孤还有一些讼狱方面的困惑,想求大司寇请教。”
这话听得王子昱好生受用,连连笑道:“太保尽管来问,本卿知无不言,知无不言。”
刚才明堂上还剑拔弩张的氛围,现在顿时平静。周王静和众卿大夫见二人不再纠缠,反而握手言和,都松了一口气。
殊不知,召公虎的心里却另有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