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人类使用赭石之后很长时间,又渐渐发现了蓝色和绿色颜料,即我们今天所说的孔雀石和蓝铜矿。它们在自然界里更加罕见。红色和那些已经引起人们注意的黄色碎石,相对容易被找到。与此相反,淡蓝色和绿色石头只在较少地方出现。我们可以想象这些石子的发现者多么珍视它们,因为它们的颜色好比湛蓝的天空。我们还可以再设想,某位找到这样石头的洞穴居民突发奇想把它放在烧红的炭上,好让它的颜色变得更深,就像他们对赭石所做过的一样。而当粉末刚开始变成黑色时,他肯定大失所望。接下来,更强的高温又带来了新的转机,碳的表面披上了一层闪烁的物质,它还能融合成球,这种闪烁的物质就是铜。人们是在用火对绘画颜料进行试验时发现金属的吗?我认为极有可能。无论如何有一点很肯定,颜料、上色,以及脱色过程,从一开始就和化学密不可分。
箭毒和氢氰酸
长期以来,奥里诺科河旁的拉埃斯梅拉达是西班牙人在热带雨林中的前哨,这里直到今天也渺无人烟。吸血昆虫和以往一样,日复一日地成群飞过天空,以至于被发配到这里的可怜的西班牙人声称,自己被判处遭受“蚊子酷刑”。1800年5月21日德国伟大的自然科学家亚历山大·洪堡(1769?—1859)在艾梅·邦普兰(1773—1858)的陪伴下来到拉埃斯梅拉达。这是他亚马孙雨林之旅的终点和转折点。
洪堡和邦普兰刚抵达时,正遇见当地土著印第安人打猎归来。他们还拿了一种藤本植物的树皮,这是专门用来制作箭毒的。为了庆祝一次成功的狩猎活动,他们的庆功派对一直开到深夜。
第二天早上,洪堡散步穿过村庄时看到一位印第安人已经在劳作了,昨夜他没有喝得酩酊大醉。“我们太幸运了,”洪堡记录道,“遇到一位正在用新鲜采集的植物配制箭毒的老印第安人。他就是当地的化学家。”洪堡走上前去。这位大师以茅草屋为实验室,正用明火烹煮毒汁,这个场景让旅行学者洪堡头脑里立即闪回弗莱贝格的化学实验室,那是他学生时代练习分析和合成物质的地方。茅草屋里设备一应俱全:容器、漏斗、三脚架,不过原材料不同。“我们在他那里看到由陶土制成的煮锅在熬煮植物汁液;看到利用平浅容器较大的表面积来蒸发水汽;香蕉叶子被卷成锥形,是在利用纤维来过滤液体。改装成化学实验室的茅草屋里处处井然有序,保持高度整洁。”而村庄里被称作制毒大师的人,也与欧洲化学家相仿。“他表情生硬拘谨,声调呆板迂腐,就是人们曾嘲讽过的欧洲药剂师的那副模样。”洪堡没有记录这位制毒大师的名字。
当对方发现面对的是同行时,话匣子就打开了,开始没完没了地絮叨专业知识:“我听说你们掌握了制作肥皂的秘密,同时也能做出黑色粉末,这种粉末的缺点是如果一击未中,会弄出很大动静把动物们吓跑。”肥皂和黑火药是雨林里的大师所推崇的东西!肥皂代表美观和文化,黑火药则是破坏和战斗的象征。欧洲人常说,他们能征服美洲得归功于印第安人压根不懂的黑火药。然而拉埃斯梅拉达的制毒大师显然对它不屑一顾,他有更好的产品:“箭毒是我们父亲教给儿子,世世代代传承的东西,比你们生产出来的玩意儿好得多。它来自植物汁液,能静悄悄地杀死敌人,最后对方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印第安人特意比较了本土产品和欧洲著名化学品,并强调自己的更胜一筹。为了进一步解释黑火药在热带雨林里远不如箭毒的原因,他指出了欧洲人武器的致命弱点:有声响其实在提醒对方迅速逃离。箭毒则不然,吹箭筒悄无声息,就算没命中,也不会打草惊蛇,还可以继续瞄准。除此之外,箭毒还有第二个优点,它能让目标身体肌肉彻底松弛,心肺功能停止。在狩猎树上的动物,比如猴子或树懒时,这一点至关重要,避免它们出于本能紧抓住树枝,不让自己摔下来。最后一点,箭毒的原材料就长在森林里,而黑火药不是,为此人们必须找寻和购买它们。
印第安人的骄傲不无道理。正如洪堡所强调的,茅草屋被打造成像模像样的实验室。毒药原材料是一种藤本植物树皮。他们先把树皮捣碎,汁液过滤,小心翼翼地熬制,直到汁液黏稠如糖浆。洪堡给出如下配方:“首先,把水浇在磨碎成纤维状的藤本植物树皮上制作冷萃液,在数小时的时间里,淡黄色液体会一滴滴从叶子漏斗里滴下来。滤液就是毒液,但首先要在大的黏土容器中通过蒸发浓缩,才含有剧毒。”
读了洪堡的描述,人们不由自主想问:青蛙呢?大家都听说过的箭毒蛙,那些动物园里见到的,甚至某些动物市场能买到的青蛙不是用来制毒的吗?什么时候该把它们扔到热汤里?
答案是,根本不靠什么青蛙。虽然在亚马孙丛林里蛙类也有大作用,尤其是用它制作一种迷幻类毒药。这源自一种特别的蛙被人激怒后所分泌的物质,我们之后再探讨。事实上,的确有些印第安土著居民会用蛙毒来涂抹弓箭,但它完全是小生境产品。和有毒植物相比,毒蛙数量实在稀少,所以通用和盛行的箭毒都靠烹煮特定植物制成。
原来不用毒蛙!这还不是唯一让人震惊的地方。还有另一点,箭毒可以吃!至少洪堡这样认为。他描写说,实验室大师最后要求他品尝汁液。他是第一个尝箭毒的欧洲人。制毒大师本人要尝毒,以确定出品质量。箭毒的有效成分属于生物碱科,与咖啡里的咖啡因、香烟里的尼古丁或者汤力水里的奎宁是近亲。这些成分有一个共同点:味道苦。只要没有牙龈出血,吞下的箭毒显然对人类没有毒性。印第安人其实把它当作一种健胃苦味酒,某种程度上好比亚马孙的温德尔贝格酒[3]。
洪堡将旅途中一切所得都打包带上,巨大坚果、岩石样本以及他在洞穴里发现的一整具印第安人木乃伊,还包括拉埃斯梅拉达毒药大师的箭毒液,之后几天他便和伙伴踏上了漫漫归程。他谨慎地把空腔里填满毒液的小南瓜包裹在衣物中间,存放在个人行李之中。他悉心保存毒液的举动险些让自己遭殃。容器并不密封,毒液流出来滴在袜子上。洪堡是爱干净的普鲁士人,准备穿袜子时留意到了污迹。幸亏这位男爵在雨林里对穿着也丝毫不马虎。要知道当时他的脚被沙蚤叮咬后抓破流血,倘若再穿上带有污迹的袜子,很有可能就毒发身亡了。
印第安人处理这种物质的手法非常细腻:他们只取用植物特定部位研磨捣碎,在提供浓缩需要的热量时慎之又慎。于是制作过程中毒液不仅浓缩了,效果也许还进一步增强。之前蕴藏在汁液里的另一半毒性也通过熬煮活跃起来,释放出箭毒生物碱。
他们强力熬制时还往箭毒汁液里加入洋葱汁,使其更黏稠,易于适量涂抹到箭头上。这种毒液膏能长年保存,毒性不会因此而减弱。
箭毒大多用在吹箭筒的箭上,捕猎生活在树梢的野鸡、鹦鹉、猴子和树懒。印第安人毫不介意食用中毒后的动物,甚至认为毒死的动物肉比其他的更鲜美。正因如此,人们也用箭毒杀死活捉的动物。洪堡说,奥里诺科河边的一位传教士让人每天把要吃的鸡送到他休息的吊床边,他亲手用毒箭送它们上西天。
藤本植物毒素也能用在鱼身上,只用将捣碎的植物汁液滴到水里——印第安人称之为“催眠水”,鱼便会昏迷或者被毒死,人们轻而易举地就能用手打捞它们。
如果没有南美土著,这些箭毒会一直不为人所知。之后,箭毒的应用在欧洲大陆又开启了第二次辉煌历程。中箭毒其实是麻痹致死,箭毒能让肌肉放松的特性,使之很早就被应用到医学上。人们自然会去验证箭毒能否缓解肌肉过度紧张的疾病。尤其对于引起下颚痉挛抽搐的创伤性破伤风,使用箭毒后的肌肉松弛效果在关键时刻能挽救生命。
数十年的时间里,人们都在手术时应用箭毒。外科手术时,病人肌肉尽可能放松很有必要。现代医学中已经不再使用箭毒生物碱。现代药物是这种成分的变体,而来自雨林的毒药的化学结构为人们寻找新物质提供了范例。所以说现代医学从雨林的制剂里受益良多。
可惜我不曾像洪堡一样在亚马孙地区长时间游历,也不曾亲眼见过箭毒的加工过程。但是对其逆向反应,也就是亚马孙的解毒技术,我个人倒有些直观印象。
克劳斯·希尔伯特,这位德国籍巴西裔考古学家曾多年和我一起研究土著民族采用的物质转变方法。他让我见识到许多不寻常的化学反应。我俩在巴西下亚马孙地区大都市贝伦举办的一次国际研讨大会上结识。那里是克劳斯的出生地,他用亚马孙河水洗礼过,在德国和巴西都工作过。会后他带我去河边的贝伦百年市场维罗佩索大集市漫步。数不清的鱼贩正在售卖刚从亚马孙河中捕捞上来的新鲜水产。这里也出售木薯(Manihot esculenta)。卖木薯的角落位于水产品大厅后面,大厅里尽是品种多到令人眼花缭乱、个头大得惊人的淡水鱼。大厅旁边是船码头,黑色猛禽不时俯冲下来叼走被扔弃的残鱼烂虾。克劳斯站在一个大帐篷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氢氰酸的气息,一口大锅里绿色的玩意儿在咕嘟咕嘟翻腾,冒着气泡。
“这是在做木薯,”克劳斯说,“亚马孙地区的主粮。几年前德国有一本书叫做《我们在服毒吗?》。在亚马孙,吃木薯再正常不过了。”
木薯是印第安人的主食,它是大戟科农产品。它和那些生长在花园里的更小的大戟科植物是近亲,显著特点是一旦受伤,会流淌出有毒的乳状液体。大戟[4]属,光名字听起来就不太妙,事实上也是。木薯植物的乳汁里含有氢氰酸与糖结合形成的化合物亚麻仁苦苷。一旦植物受到伤害,乳汁和其他组织里储存的亚麻苦苷酶就会聚在一起,水解它们并释放出剧毒氢氰酸。不小心咬到苹果核的人就曾尝到过那种怪味,那就是氢氰酸。人们仔细研究过木薯植物的氢氰酸武器,它由两部分组成。氢氰酸并非直接存在于植物中,因为它对植物本身也有害。植物将两种原材料分装在不同的容器保存。
所以当毫不知情的动物悠闲地啃食木薯美丽的树叶,或者咬到块茎时,两种原材料聚集合成毒素。哪怕只吃了一小份新鲜木薯块茎,就一个拳头大的,都会一命呜呼。然而,它竟然是土著民族的主食,早在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之前他们就已经吃了很多年了。木薯的白色块茎含有大量淀粉,能提供有效能量。木薯很快从南美出口到了其他热带地区,在全世界范围内广为传播,是超过四亿人口的主粮。
富含氢氰酸的“野木薯”(Mandioca Brava),在几乎所有热带地区都比仅含少量氢氰酸的变种“甜木薯”更受欢迎,而“野木薯”也能带来更高收益。难道吃有毒植物不是很疯狂的主意吗?只有少数害虫啃噬毒素丰富的木薯,连野猪对它们都不敢问津。而我们与之相反,我们培育的经济作物中含有各种毒素,传统农业栽培方式则把这些都清除干净,包括去掉所有不想要的副作用。印第安人就简单多了,他们让作物保持原貌。
那么他们究竟如何去掉农产品的毒素呢?
一位身着汗衫的年轻巴西人站在巨型绞肉机后面,把含有毒素的绿色木薯叶子放进去。绞肉机机身上用活泼的字体写着“耶稣”一词。上面放入绿色叶片,下面绿色粥状物被搅拌出来,这个过程中产生大量氢氰酸,连空气中都充满了苦涩的气味,河上的微风把有毒的气体吹走。“一整天都这样干!”克劳斯说,他的童年时光常常就在市场周围度过,“首先,这些玩意儿在绞肉机里绞碎,接着熬成粥。不过可不是煮一两个小时,而是煮整整一星期。最后得到一种绿色的菜饼,叫做曼尼可巴[5]。”克劳斯解释说。
“印第安人吃这些根茎。它们营养丰富,但也蕴含更多毒素。对此,印第安人的解决办法是,先让植物根部腐败,变得更软,然后碾碎它们并放在管里挤压出毒汁。人们接住这些有毒汁液,用来给肉类防腐。磨成碎屑的根被放在一边,等氢氰酸在空气中挥发,最后烘烤。”于是得到口感有弹性的面粉,也就是木薯粉,在巴西几乎所有食物都会用到它,它的味道好极了。
“另外有两个帐篷专门售卖印第安式压榨机兼过滤器。这种过滤器其实就是一根软管,软管越拉越细,根据习惯需要人们能压出非常稀的粥。其实不是压,更像是拉!”管子里装着磨碎的材料,并被挂在墙壁或者树木上。下面放着木墩子,一家人就坐在上面。随着管子越拉越紧,汁液就流了出来。
人们如何想到做这样的榨汁机呢?“苏里南的阿拉瓦克人说,”克劳斯讲述道,“曾经有位阿拉瓦克人观察到蛇吞下猎物的过程,于是他发明出模仿蛇身体动作和花纹的软管压榨机。”
其真实性我们无从考证。但可以确定一点:对于所有靠植物为食的人来说,去除毒素意义非凡。许多植物都在所谓次生代谢过程中产生毒素。不然它们何以保护自己不被啃食呢?动物们可以游开、跑掉或飞走,植物们只能待在原地。于是它们发育出尖刺、荆棘、树皮,变得坚硬和坚韧,并生产毒素。只有少数几种植物和果实能不经过加工,让人直接食用。因此,如果没有掌握解毒工艺,人们就会面临饥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