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自然火焰中的秘密:从炼金术到现代化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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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历史(3)

晚上我们坐在河边的一家小馆子里,畅饮一种名叫塔卡卡(Tacaca)的当地特色饮料。“这也是用有毒根茎压榨出来的汁液,因为熬煮了足够长时间,毒素全都挥发了。”在壮丽而又沉静的河流上,夜鹰正滑翔着猎食昆虫,河面上不时有大鱼鳍浮现,难道是著名的亚马孙粉红淡水豚?茫茫夜色中我们无法辨认。餐馆的霓虹灯下我却分明看见饮料里有一小截香草枝。“放心咬一口吧。”克劳斯建议说。我听从了建议,觉得舌头顿时一痒,接着好像被牙医打针了一样麻木。克劳斯咧开嘴笑着说:“这是来自厨房的问候。人们把它叫做佳布(Jambu),是按照传统放入塔卡卡的一种香草。它无毒,味道本来就是这样。”这种带有麻醉功能的药草提醒我们,毒物和食品之间的界限并非如我们想象的那样不可逾越。人们能将毒物入药,能种植、收获并加工有毒植物,最后把它们端上餐桌。

雨林啤酒

汉斯·斯塔登(1525—1576)著作的第一版就躺在那儿,书名简直妙不可言——《野性的、暴露的、愤怒的食人族在美洲新世界风景的真实历史和描述》,1557年狂欢节期间印制于马尔堡。表情庄重的独眼图书管理员把这本书放在一辆小车上,推到我们桌边。他把两个黑色大泡沫垫子放在一起,戴着白手套把这珍贵的宝贝摊开在上面。这是一本用生僻古德语写成的小书,哥特体活字印刷,用粗糙的几乎有表现主义色彩的木刻版画来装饰。斯塔登的作品是有关南美洲的早期人类学著作之一,其首版更是稀世珍宝。“好激动啊!感觉太棒了!巴西大图书馆里面都没有这本书,我还从来没把它捧在手上过!”克劳斯,我之前提到过的巴西考古学家轻声地说道。

因为奥格斯堡图书馆里藏有第一批描述新世界的旅行日志,我从亚马孙回来后不久,克劳斯也来了奥格斯堡。在发现美洲新大陆时期,奥格斯堡是当时德意志民族神圣罗马帝国最重要和最富有的城市。当年这里生活着富足的商人富格尔和韦尔泽家族,他们为西班牙国王的美洲探险和欧洲战争提供了必要的经济资助。当时,奥格斯堡人在全球范围经营业务,所以密切关注新世界的动静。一方面,出于人们对于有轰动效应的新鲜事物的好奇;另一方面,这些实实在在和他们切身经济利益相关。也许他们能从新世界的奇珍异宝中大赚一笔?有一阵子,甚至今天的委内瑞拉都归奥格斯堡人所有,因为查理五世[6]把它租给了富庶的奥格斯堡商人韦尔泽家族。出于上述所有原因,人们热衷于在奥格斯堡收集旅行日志。许多关于新世界的报告都在奥格斯堡,当时欧洲印刷工业的中心,首次印刷成书。奥格斯堡的市立和国家图书馆拥有数量相当可观的介绍巴西的古籍宝藏。

汉斯·斯塔登是一位德国火药制造商,后来也制作硝石,他曾经在巴西海岸服兵役。1554年,斯塔登被图皮南巴族印第安人囚禁并抓到其村落里。这些印第安人是食人族,斯塔登凭借黑森州人的机灵劲儿把自己伪装成萨满,通过一系列惊人事件表现自己通灵的本领,劫持者反而又惊又怕,最后只得把他放走,由此斯塔登逃过了成为美餐的厄运。

斯塔登的故事精彩非凡,所以继德语版之后很快出了一个拉丁语版本,加之著名版画家马蒂亚斯·梅瑞恩为它绘制了具有高度艺术感的铜版画插图,它得以在全世界范围流传。斯塔登是一位来自黑森州洪贝格的年轻人,这个地名很多人只在交通电台的路况播报里听到过。他在靠近今天巴西乌巴图巴的葡萄牙要塞前方的小岛驻守。一次森林狩猎时,他遭遇了印第安人袭击。印第安人把他掳走,他们作势咬自己的胳膊,示意斯塔登等待他的命运将会是什么。本来这帮人打算直接在沙滩上把他杀了吃掉,幸亏抓住他的兄弟俩为究竟谁该吃他争执不下,他才捡了一条性命。最后兄弟俩决定干脆把斯塔登作为礼物献给酋长,斯塔登的奇遇才得以继续。到了村庄里,尽管斯塔登极力挣扎,他那一把漂亮的大胡子还是被石制尖刀剃得精光。这点印第安人和我们一样,不喜欢食物里面还有毛发。接着他们开始把斯塔登喂肥,因为酋长已经下令,在大型派对上把他宰了吃掉。

斯塔登得到了一顶茅棚、一张吊床和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的工作是给他烹煮丰盛的食物。于是他有几星期的时间来深入观察印第安人的日常生活。和他一起被俘虏的人也被抓到村子里,于是很快他就见证了血腥的仪式。斯塔登用尽办法劝说部落酋长不要吃人肉。可是对方根本不理解,相反还邀请他一同品尝摆在他面前篮子里的、新鲜出炉的香喷喷的人手。“人绝不可以吃人肉!”斯塔登尖叫着。酋长却说:“可我根本不是人,我是一头美洲豹!这味道好极了。”

斯塔登的劝说无济于事。这时救星来了。一位法国商人出现在村庄里。此人和图皮南巴族人关系密切,而他又是占据这个城市的葡萄牙人的敌人。斯塔登对绑架者反复解释说,自己不是葡萄牙人。这多少也是事实,可印第安人并不相信。“目前为止,所有来这儿的人都哭哭啼啼地说自己不是葡萄牙人。”?当他再一次试图借这个理由死里逃生时,酋长对他说,“他们自然都在撒谎。”

当那个法国商人现身时,斯塔登径直朝他冲过去,用葡萄牙语苦苦哀求,请法国人看在耶稣基督的分上救他一命,去向印第安人谎称他也是个法国人!可斯塔登终究是德国人,法国商人把他推开,用法语同他说话。斯塔登一脸茫然的神情充分暴露出他不懂法语。商人无动于衷地对印第安人说:“你们可以吃了他。”由此可见,当时德法人民之间的交情可不怎么样。

法国基督徒教友不肯施以援手,斯塔登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不如逃跑?印第安人对他看得很紧啊。随着时间推移,求生本能促使他开始理解看管者的世界观。讲道德或威胁对他们行不通,但他们惧怕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和魔术。斯塔登捕捉到了自己的一线生机。斯塔登,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开始在印第安人面前扮演拥有强大通灵本领的萨满。他充分利用了印第安人世界观里没有偶然事件这一点。在他们眼里,自然界里发生的一切事情的背后都有超自然的神秘缘由。有一天,当印第安人带他一起捕鱼时,风云突变,转瞬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浑身湿透的斯塔登向同行的人解释,这是神灵的惩罚。印第安人却也有敏锐的推理:既然神灵能降祸,自然也能终止。于是他们要求斯塔登祈求神灵,让风暴平息。斯塔登近乎绝望地祈祷上天,结果风暴竟奇迹般结束了。印第安人目瞪口呆。

然而,斯塔登让他们更为震惊,并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一次亮相发生在夜间。他又一次逃跑失败后,在村庄广场上万念俱灰地盯着月亮,觉得月亮看起来都面目可憎。正好从旁经过的图皮南巴族酋长问他在做什么,他灵机一动说道:“月亮发怒了。”“那它到底生谁的气?”印第安酋长很想知道。“当然是你!”斯塔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回答。这番话几乎触怒了这位酋长,可同时也让他牢牢记住了斯塔登在月光下说的话。几天以后,酋长和家人生病了。对此斯塔登解释说,病根就在酋长想要把他杀了吃掉的想法上。酋长回答说,他知道月亮生气了,也绝不会忘记斯塔登在月夜里的那番话。他郑重承诺,就算别人把斯塔登杀了烤熟了,他也绝不张嘴。这下斯塔登总算取得了阶段性胜利。随后,斯塔登决定为酋长祈福,尽管家庭成员中有人病死,而酋长的确痊愈了。当他下次又生病时,仍坚持要斯塔登为他祈福保平安。这个时候,印第安人确信斯塔登是一位充满神秘力量的巫师,绝不应该被吃掉。

后来法国人又来到村庄,他十分诧异这位德国人居然还健在。这次他心软了,向印第安人解释说自己第一次弄错了,现在确信,斯塔登其实是同盟者。

斯塔登渐渐成为一位受人敬仰的人物。他编造了父亲生病的谎言,声称自己不得不违背诺言而要回家时,终于获准搭乘下一艘船回乡。他即将离开的时候,全村的人都聚集起来为他送别。人们最后一次拥抱他,热泪滚滚。

这就是汉斯·斯塔登的传奇。如今,乌巴图巴是巴西大都会圣保罗以南备受青睐的温泉疗养胜地,以一百个漂亮的沙滩和若干梦幻酒店招揽四方游客。这其中还有一间公寓式酒店名叫图皮南巴,人们尽管安心在这儿下榻,该地区早就没有印第安人的踪迹了。

然而斯塔登的奇遇和物质转换有什么关系呢?他在一本著作后寥寥数语的附录里记载了他被绑走后的日常生活,细致描述了印第安人的技术成就和发明。我们在其中可以读到关于捕鱼、吊床、木薯植物的内容。许多印第安人日常生活的情况都是由斯塔登首次对外披露的,正因如此,其著作成为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最重要的知识来源。

斯塔登和当时许多其他人不一样,没有成为在美洲大肆掠夺的麻木不仁的战士,那些人只知道炫耀军功和杀死的印第安人数量。斯塔登有独立思想,更有作为一名学者的眼光。

作为典型的德国人,他对热带雨林中酿造的啤酒饶有兴趣。正如今天人们参加慕尼黑啤酒节品酒,他能用行家的眼光来鉴赏雨林啤酒。他更想了解其生产制作过程。在其著作的第二部分里,他向我们展示了一种全新的啤酒酿造工艺,这和《德国啤酒纯度法》没有丝毫联系。

这是一种奇异的啤酒,人们用它佐以特别的烤肉。在印第安村落里,斯塔登多次借着参加大型节日的机会品尝这种酿制啤酒。“酒非常厚重,但味道不赖。”印第安人生产这种派对用酒精饮料的过程,和其他所有生产酒精的方式有着天壤之别。人们为了得到酒精,需要用糖。所有含糖汁液都可以酿酒,于是我们有了葡萄酒或苹果酒。我们还能用粮食酿造啤酒。但直接用是不行的,尽管粮食里面含有的淀粉由糖分子构成,但需要借助特殊的酶才能分解。我们的小窍门是让粮食长出胚芽。胚芽通过特定的酶把淀粉转化为糖。木薯里含有大量淀粉,但一丁点儿糖都没有!所以欧洲传统酿造工艺在这里行不通。印第安人有自己的秘方。

这个过程分成多个步骤。首先切下木薯根部煮熟解毒,斯塔登写道,然后让年轻女子咬下木薯根部,并把它吐到一口陶土锅里。之后加热,注水混合,再把这样的液体倒到一个更深更大的陶土容器中,把容器的一半都埋进土里。这时候啤酒开始发酵,印第安人会让它发酵两天。“接着他们开始痛饮,直到烂醉如泥。”每家都自己酿酒。一旦村庄里过节,和我们这儿一样,男人们会穿过整个村镇挨家挨户讨酒喝,一直喝到所有存货清空为止。

在斯塔登被监禁在图皮南巴四百年后,“唾液啤酒”的化学秘密终于被揭晓。人类唾液里含有特定蛋白质,就是淀粉酶,它能把木薯根里的淀粉分解得更小,从而转变成糖分。如果我们把粮食做成的糊状物在嘴里咀嚼很长时间,就会发生这种淀粉转变为糖分的过程,我们能品尝到这种变化的味道。除了用到了啤酒酿造中从没用过的物质——唾液,印第安人转变物质的方法最妙之处在于,他们留意到该物质在特定温度下能发挥其最大活性。斯塔登描述道,印第安人会把吐出来的糊状物再次加热,而且加热到一个明显低于沸点的特定温度。今天,我们知道淀粉酶在78℃时能够发挥最大活性。

印第安人的唾液啤酒又一次充分证明,在激发人类丰富想象力方面,没什么能够和酿酒相比。甚至有人持有这样的论调,人们正是为了酿造啤酒才开始了农耕生活。出于对啤酒由始至终的热爱,他们决定定居!不少历史学家都认为面包其实是酿造工艺的副产品。

可惜直到今天,中南美洲印第安人的食人传说仍在阻碍我们审视他们特有的化学技术能力及独创性。他们看起来就是不开化的野蛮民族,给了征服者们名正言顺的借口,以残忍的方式迫使这片大陆屈服。

美洲中南部的民族杀死敌人,这点还勉强可以接受,可他们竟然还吃人,这便罪不可恕了。其实这不过是惺惺作态,在当时的欧洲,吃人肉不足为奇,下至乞丐上至贵族,都经常这么做。只不过人们并不会吃掉整个躯体,往往只吃很少一部分。当时药店出售标记为“木米亚”(Mumia)的药品,有时就是被磨成粉末状的埃及木乃伊。“木米亚”被认为有治愈力,因为人们相信能经年累月保存的人类躯体,必定留存着相当多的生命活力。人们大多从刽子手那儿得到“木米亚”,因为刽子手会不时贩卖死人的身体来获得额外收入。有些医生特别推崇用绞刑犯人的身体来制作木乃伊产品,因为人们对于埃及木乃伊的状况全然不知,比如当时此人怎么死的,是否曾经沾染恶疾。

服用“木米亚”时,病人往往还要灌上一口葡萄酒。因为偶尔出现胃痛症状,于是又改用“木米亚”栓剂。“木米亚”几乎包治百病,其中主要治疗消瘦,也就是伴有体重骤减症状的疾病。从十一世纪以来,欧洲食人事实确凿。直到1920年代,大型医药公司还在售卖以“木米亚”为名的人肉药。所以欧洲人真的没有什么资格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批驳美洲食人族。

话虽如此,一说到可怕的食人族,人们不禁毛骨悚然。食人以及黄金这两大标志,掩盖了美洲印第安人其他发明创造的光芒。其实,来自新大陆的生产方法和物产具备极高独创性,在经济上创造的价值远远高于美洲过去输出并仍在源源不断输出的黄金和白银总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