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哈特·霍普特曼(1862—1946),德国剧作家和小说家,他一生创作了42个剧本,20多本长短篇小说,10多部诗歌、童话、传说,还翻译过莎士比亚的作品和写了3部自传体作品,是德国历史上少见的多产作家,也是位多才多艺的文学巨匠。主要作品有剧作《日出之前》《织工》和《獭皮》等。191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随着岁月的流逝,上学第一天的阴影变得越来越浓厚。那是圣诞节后的一天,我母亲对我说:等春天来了,你就该上学了。这是必须迈出的严肃的一步。你得学会老老实实坐在那儿。总之你必须学习,学习,因为不然的话你就只能成为一个废物。
因此你必须得上学!必须!
自从向我宣布了这件事,我大为震惊。我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难道我不已经是个这样的人?对此我真不理解。我的过去可跟我完全是一回事呀,就永远这样生存,活下去,是我过去唯一的、也几乎是本能的愿望,我就安于此。自由,太平,欢乐,独立自主:为什么人就应该想成为另一个样子?父母的各种管教都没打破这种状态。难道他们想要夺去我的这种生活,而代之以“应该”和“必须”吗?难道他们想要我违反一个尽善尽美的、完全适合我的生存形式吗?
我简直弄不懂这件事。
用别的方式而不是按照我所常用的有意无意的方法去学习,我既不感兴趣、又不实用,我过去可完全是精力充沛的、生气勃勃的。我掌握市井上的土话,就如我掌握父母所说的标准德语一样。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这当中有着多么了不起的智慧的成果,它是无法估量的,一个孩子更难看到这点。在玩耍中,在没有意识到已经学过什么的时候,我就在使用一部包罗万象的词典中的所有语汇概念,以及与此有关想象世界中的一切语汇与概念。
不进学校我是不是也许真的能成长得更快、更好和更充实呢?
但是最糟糕的也许是我所感受到的灵魂上的痛楚。我父母一定知道他们给我带来了什么。我曾经相信他们那无限的爱,而现在他们把我交到一个陌生的、令我恐惧的地方去。这难道不是像把我驱逐一样吗?他们承认他们有责任把我——一个只能在自由自在的氛围里,在自由的行动中才能生存的人——关在一个房间里,他们承认他们有责任把我交给一个凶老头儿,已经有人跟我讲起这老头儿,并且说以后有我受的:他用手打孩子的脸,用棍子打手心,以致留下红红的印记,或者是扒下裤子打屁股!
上学的第一天临近了。第一次上学的路,我已记不得是拉着谁的手,我是怀着又害怕又畏缩的心情走过这段路的。当时我觉得那是一条长得无尽头的路,当我半个世纪后去寻访那古老的校舍,只是由于它从古老的“普鲁士皇冠”的窗口一眼就可望及的缘故却反而没找到它时,我确实感到很惊讶。
途中我曾几度绝望,送我上学的女人说了许多好话,当她在学校门口把我一个人留在集合那里的孩子们中间之后,昏昏沉沉的顺从就取代了绝望。
有短短的一段等候时间,在这期间同甘共苦的小伙伴们相互探询着彼此认识了。当我们拥在学校前厅里的时候,一个小东西向我靠近,并且试图增强我的恐惧感而后快,他已经看出了我的害怕心理。这个肮脏的蛆虫和坏蛋选中了我作为他暴虐狂本能的牺牲品。他向我描述了学校里的情况,这一点他知道得并不比我更多,他把老师描绘成一个专门对学生进行刑罚的差役,当他看到我充满恐惧的哭丧的脸上流露出相信他的神情时,他高兴了。这个捣蛋鬼说:你说话,他打你。你沉默不语,你打喷嚏,他也打你。你擦鼻涕,他也打你。他大声叫你时,就是要打你了。你要注意,你跨进屋里去,他也打你。
故事的意义上学的第一天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就用老百姓在街头巷尾所说的方言叨唠个不停。
一个小时以后,我回到家中,高高兴兴地一边和父母一起吃饭,一边吹牛,然后比往日更加高兴地冲向室外,奔向那童年时代无拘无束的、尚未失去的世界。
不,这所乡村学校,连同那位年老的、脾气总是很不好的老师布伦德尔,都没把我毁坏。我的生活空间没有被夺走,我的自由、我的生活乐趣依然如旧。
■ 作品赏析
本文中,作者使用了在小说中常用的铺垫的手法,以成年后的理智和逻辑,借助孩子时的视角和心理,将上学第一天的经历描述出来。孩子被迫离开自由的生活,即将见到传说中“魔鬼般的老师”,困惑、委屈、恐惧并愤怒。其描写细腻生动,并且不断渲染,层层深入,打动着读者的心。我们不由得同他一起,关注着那扇即将开启的“地狱之门”。而事实是:“一个小时以后,我回到家中,高高兴兴地一边和父母一起吃饭,一边吹牛……”文中的“我”像一只小鸟,从学校里飞了出来,并没有留下备受学校生活折磨的迹象。作者费尽心力把我们推向担忧的山尖,又用了一秒钟带我们俯冲到放松的低谷,这种“蓄势”的写法效果显著。
父亲
作者作品简介
托马斯·曼(1875—1955),德国作家,1924年长篇小说《魔山》的发表,使他誉满全球。20世纪30年代初,托马斯·曼预感到***的威胁,发表了中篇佳作《马里奥与魔术师》(1930),对***在意大利制造的恐怖气氛作了生动的描述。因《布登勃洛克一家》获诺贝尔文学奖。
中亚细亚的夏夜到处尘土飞扬;水渠旁的小道上,自行车车轮不断发出枯燥的沙沙声,渠岸上长满了榆树,在盛夏的骄阳酷晒之后,树梢正沐浴在恬静的晚霞中。
我坐在硬梆梆的车架上,紧紧地抓住车把,父亲还让我任意地按车铃儿,它上面有一个半圆形的镀镍铃盖和一个绷得紧紧的舌簧,一按下去,它还弹你的手指哩。自行车飞快地向前驶去,铃儿叮当直响,这使我觉得自己像大人一样,显得特别威风,尤其是我的父亲在背后踩着脚镫子,皮座垫咯吱吱直响,我感到了他身上的热气和膝盖的动作,——它们还常常碰着我那双穿着凉鞋的脚。
我们上哪儿去?是上附近的一家茶馆,这家茶馆就在康沃侬街和萨马尔康德街的转角处,在渠岸上的一排桑树下。傍晚,水渠泛着淡红色的闪光,在泥抹的茅屋之间,凉爽、轻柔地哗哗流过。我们坐在茶馆里的一张小桌旁,桌上铺着粘乎乎的漆布,发出一股甜味儿。父亲要了一瓶啤酒,和快乐的茶馆老板说说笑笑,这个人满脸胡子,很殷勤,爱大声说话,脸晒得又粗又黑。他用抹布擦擦酒瓶,在我们面前摆上两个杯子(尽管我不喜欢喝啤酒),他还像对待大人似地对我使着眼色,末了,给我们端来一碟蘸盐油炸扁桃仁……我还记得那嚼起来又脆又香的酥桃仁的味道、那茶馆后面淡黄色的清澈的天空、晚霞笼罩着的高塔寺、尖尖的白杨树环抱着的平屋顶……
父亲是那样年轻、健壮,他穿着一件白衬衣,微笑着,瞧着我,在各方面我们都像是两个平等的男人,干完了一天的活,在这里领略着四周的静谧、傍晚时分清凉的水渠、城市里燃起的万家灯火、冰凉的啤酒和芳香扑鼻的扁桃树带来的欢乐……
还有一个黄昏非常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他坐在一间小房里,背朝窗户,院子里一片暮色,寂静无声;纱窗帘微微飘动着;他身穿一件保护色上衣,我觉得很不习惯,他的眉毛上面还贴着一块黑膏药,显得很古怪。我现在记不起来了,为什么父亲好像一个久别归来的人那样坐在窗旁,为什么人世间有这样僻静的地方,我觉得,他似乎刚从战场上回来,受了伤,正和母亲在谈论着什么事(他们俩几乎是用旁人听不见的耳语在交谈),——于是,一种别离感和朦胧、甜蜜的危险感,沉寂的院子外面那一片广阔无垠的空间,不久以前父亲的英姿(过去,在某个地方他也曾表现得这样英武),这一切都使我对父亲产生一种特别的柔情和亲切感。当我一想到全家在这间酷似以前那铺着白床单的小卧室的房间里再次团聚时,我就感受到家庭的舒适和温暖,因而十分惊喜。
他和母亲谈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当时有关战争的事,我连想都没想到过,可是,那寂静的庭院、夏日的黄昏、父亲贴在太阳穴上的膏药和他身上的军服、母亲沉思的面容,——这一切都在我童稚的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时至今日我还相信:是的,就在那个傍晚,父亲从战场上回来,受了伤,显得幸福而忧郁。不过,另一件事更令人惊异:多少年过去了,在胜利归来的某个时刻(1945年),我也像父亲一样,坐在我父母亲的卧室里,靠在窗旁,正如童年时代一样,我又敏锐地体验到重逢时的那种感受,仿佛是往事的重演。也许,昔日的感觉正预兆着我会成为一个士兵,我走了父亲命中注定要走的道路,也就是说,我完成了他没能做完的事?在孩提时代,我们都虚荣心十足地夸大自己父辈的本事,想象着他们是盖世无双的勇士,可是,当时他们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凡人,也必须为日常生活而操心。
至今我还记得那一天,我看见父亲和我过去所见到的完全不同(我那时12岁),——而这种感觉一直停留在我的心里,真是极大的罪过。
那是春天,白天很长,阳光灿烂,我和中学同学在大门边推撞着玩(在五月天干燥的人行道上做游戏)。我浑身是汗,特别高兴,突然间,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看见一个熟悉的、个头不高的身影。胡同里洒满了阳光,在暖和的栅栏外面,白杨树泛出一片嫩绿,春意盎然,而特别显眼的是:他看起来是那样矮小,短上衣是那样难看,裤子又窄又小,怪里怪气地吊在他的脚踝子上面,一双老式的破靴子显得特别大,戴有别针的新领带像是穷人身上多余的装饰品。这难道是我的父亲吗?本来,他的脸总显得那么善良,充满信心和力量,英姿勃勃,而不是这样冷漠疲惫,早先他的脸上从来就没有皱纹,也不显得苍老,更不是像现在这样无精打采、委靡不振。
这一切都被春天的阳光暴露得如此明显——父亲身上的一切突然显得如此灰暗、平庸和可怜,这使得他和我在我的同学面前感到十分屈辱,他们勉强忍住嘲笑,无礼地、默默地看着这双又大又破、显得很滑稽的靴子和那条特别刺眼的细管儿似的裤子。他们眼看就要取笑他,嘲弄他那怪模怪样的步态、他那微微弯曲的瘦腿,我满脸通红,又羞又恼,几乎要哭出来,马上就要大吼一声去保护他,去为他那副令人不快的滑稽相辩解,去同他们进行激烈的殴斗,用拳头去取得神圣的尊严。
可是,我不知怎么了,为什么我没有去和自己的同学搏斗——是害怕失去他们的友谊呢,还是不愿自己在这种维护尊严的殴斗中显得十分可笑?
那时,我并没有想到自己也将会有这样的时刻,即在某一个我所没有想到的春日,我也会显得如此可怜又可笑,我也会是一个怪模怪样的父亲,而我的孩子们也会羞于去保护我。
■ 作品赏析
本文是一篇写父亲的文章,用了类似电影蒙太奇的剪辑手法,将孩子眼中,年轻健壮的父亲,给“我”带来欣喜、骄傲、柔情、亲切感的父亲,和春天的阳光下,突然出现的灰暗、平庸、可怜、滑稽的父亲形象,连在了一起。因为父亲,幼年“我”的幸福、快乐,少年“我”的沮丧、愤怒都是那样真实和刻骨铭心。
铁匠
作者作品简介
左拉(l841—1902),19世纪后半期法国重要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自然主义文学理论的主要倡导者,一生写成数十部长篇小说,代表作为《萌芽》。左拉的创作和世界观充满矛盾:一方面对现存的制度进行毁灭性的批判,一方面又对资本主义社会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他的创作从理论到实践都有其特色。1902年9月29日,因煤气中毒而逝世。1908年,法兰西共和国政府以左拉生前对法国文学的卓越贡献,为他补行国葬,并使之进入伟人祠。
铁匠长得高高大大,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个儿,两个肩头满是肌肉疙瘩,面孔和臂膀被炉火和锤子迸起的铁屑炽染得黝黑。他有一个四四方方的脑袋,一簇乱蓬蓬浓黑的头发下面,生着一双孩子气的蓝色大眼睛,像钢一样明亮。他还有一个宽大的颌骨,发出笑声和喘息声来,就像他那巨大的风箱在狂欢和呼啸;当他以力气十足的姿态抡起臂膀——这是他常年在铁砧旁边劳动养成的习惯动作——会使人们似乎忘记了他已年过五旬,他能举起绰号叫“小姐”的二十五斤重的铁锤,挥舞着这厉害无比的“姑娘”,从村东一直走到村西。
我有幸跟铁匠在一起住过一年。那一年正赶上我生病,需要休养。我身心憔悴,离开了家,毫无目的地走着,只想找一个能够安安静静地工作的地方,以便恢复自己的精力。就这样,一天黄昏,我在旅途上错过了村子,却远远望见一个铁匠铺,火光熊熊,坐落在两条大路交叉点的路旁,显得那样的孤独。敞开的大门里射出了灿烂辉煌的火花,宛如十字路口燃起一堆篝火,对面沿溪边的一行白杨树也像火把一样冒着青烟。在落幕的黄昏中,远远地传来了铁锤有节奏的声响,如同某个铁骑兵团在逐渐接近地驰骋而来。没有多长的时间,我就来到了那敞开的门前,在强烈的火光里,在震耳欲聋的响声里,在滚雷般的震动里,我停住了脚步。看到人的双手把烧红了的铁杆卷曲、伸直的这幅劳动场面,一股无限的幸福和快慰涌上了心头。
这个秋天的傍晚,我第一次看到了铁匠。他正在打一片犁铧,他没有穿上衣,露出粗壮的胸脯,每呼吸一下,肋部便显现出久经锻炼的钢筋铁骨般的肋条。他身子向前一倾,猛地一下,把铁锤抡下来,就这样,片刻不停地、灵便而持续地晃动着身体,肌肉紧张而有力地伸展收缩;铁锤按照一个有规则的圆圈环转,迸起点点火星,留下条条光尾。铁匠就这样挥舞着“小姐”。那个,也许是他的儿子,一个20来岁的小伙子,用钳子夹住烧红的铁块,从另一面敲打,以至于被老头子手里那“姑娘”的令人眼花缭乱的舞蹈声所淹没。笃,笃——笃,笃——犹如母亲庄严的声音,在鼓励婴儿咿呀学语。“小姐”欢快地跳着舞,抖动着裙衣上的钻石,她每次跳落在铁砧上,犁铧便留下她的一个脚印。一股血红的火焰一直飞溅到地面,照亮了两个工人的魁梧的身躯,将他们远大的身影一直送到打铁间阴暗而又乱糟糟的角落。熊熊的火光逐渐暗淡下来,铁匠手中的“小姐”停止了舞蹈。他浑身黝黑地站立在那里,手拄着铁锤的把柄,任脑门的汗珠滚滚流出。他的两肋还在呼扇,在他儿子慢慢推拉着的风箱的呼呼声中,我清楚地听见他喘息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