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1966年,艾森豪威尔就公开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当年11月,就在国会选举之前,约翰逊对当时正在周游全国为共和党人拉票的尼克松发动了攻击。约翰逊把尼克松说成是一个“对当前局势毫无头绪”的“积习难改的竞选者”。为了证明尼克松缺乏领导能力,约翰逊引用了艾森豪威尔在1960年记者招待会上说过的一句话。当时艾克曾说:“如果你给我一个星期的时间,我或许会想出一个例子来。”艾森豪威尔从葛底斯堡打电话对尼克松说:“迪克,每次有笨蛋提到‘给我一个星期的时间’这件事,我就会大感自责。约翰逊太过分了……我想让你知道,我准备在这里发表一个声明。”
在这个受到广泛报道的声明中,艾森豪威尔说他对尼克松“于公于私一直都评价极高”。尼克松是“美国历史上见识最广、最能干、最勤奋的副总统之一,并在这个职位上对我们政府的良好运作贡献良多。在我执政期间,他不断了解美国的重大问题。说我在某个时候没有高度评价与尊重迪克·尼克松的任何说法都是错误的。”(但是必须指出,艾森豪威尔只要谈到尼克松,总是闪烁其词。因此,在上述的例子中,他在关键句中,不说与尼克松“商讨”重大问题,而是使用了“了解”这个词。)
1967年3月14日,艾森豪威尔在埃尔多拉多乡村俱乐部召开了一个临时记者招待会。加州州长罗纳德·里根陪在他的身边。记者们争着要吸引艾森豪威尔的注意力。坐在他一侧的某个记者请他评价里根,而与此同时,另一侧也有记者请他评价尼克松。艾森豪威尔转向对那个提到尼克松的记者说:“他是我认识的最能干的人,也是我深感钦佩与喜爱的人。”但是其他记者多数只听到关于里根的问题,误以为艾森豪威尔说的就是里根州长。第二天,头版新闻称艾森豪威尔曾说“里根是我在世界上最钦佩的人之一”。沃尔特·克朗凯特在夜间电视新闻中也如此报道。艾森豪威尔打电话给他要他更正。据艾森豪威尔说,克朗凯特“懊恼地承认,自己的消息来自一家报纸。他希望今后有机会进行更正”。但艾森豪威尔却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不能发表一个声明称“里根不是世界上我最钦佩的人之一”。不管怎样,他的确钦佩里根。他告诉阿瑟·拉森,他不相信里根像别人描述的那样是个十足的保守分子。但尼克松仍然是他的人。
他在与共和党政治家的私下会晤和通信中对此事作了解释。他标准的说法(这里引述的是他写给内布拉斯加州弗雷德·西顿)是,“在履行总统职责方面,我不知道还有人比迪克·尼克松准备得更充分。”
这与无条件支持还是有些差距。艾森豪威尔并没有说尼克松做好了“充分准备”或“完全胜任”,或者说些诸如此类的话。他只是说他比其他人“准备得更充分”。3月,当小帮派的人一年一度前往棕榈沙漠看望艾森豪威尔夫妇时,他们谈到了政治。指艾森豪威尔仍然无法理解,为什么尼克松和洛奇不来求助于他,为什么他们不继续奉行艾森豪威尔治理国家的思想。但是,考虑到竞争的形势,艾森豪威尔和他的朋友们还是认为,“尼克松可能成为最出色的总统。”
艾森豪威尔总统1955年曾患心脏病,但他康复后,医生告诉他,从医学角度而言,他完全可以竞选连任。他们预测,他正常情况下可以再工作十年。1965年11月,他和玛米在奥古斯塔住了一个星期。某天晚上,他说十年的时间到了。第二天,他在玛米的小房间里再次心脏病发作。他被紧急送入附近的陆军医院,两周之后,转院至沃尔特·里德医院。他康复得很慢,但是对于一个发生过两次严重心脏病的75岁高龄的人来说,情况相当不错。不久之后,医生就允许他继续打高尔夫球,只是他们要求他一定要坐球车,而且只能在三杆洞的球场上玩。
但是,他的心脏已经开始不行了。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他是一个一生都会正视现实的人。终点正在逼近,他开始为此做准备。他处理了安格斯牛群,并做了其他安排。他已经决定要把自己安葬在阿比林。他在那里修建了一座礼拜堂,与他小时候的家隔街相望,位于艾森豪威尔图书馆和博物馆的西面。这是一个简朴而庄严的小教堂,用当地的沙岩修建,与大平原上这个宁静的小镇很般配。1967年,他将艾基从丹佛中的弗尔门特墓地移葬到那里,安葬在他和玛米寿穴的下方。
那年冬天,艾森豪威尔在去棕榈沙漠的途中在阿比林稍作逗留,参观了那座小教堂。当他抵达加利福尼亚时,他仍然深感忧郁。这并不是因为他想到了自己的死亡,而是因为他见到了艾基墓上的小石碑,想到了他和玛米在1921年痛失艾基(时年4岁)的事。
他开始回想自己的年轻时代。探望他的人注意到,他经常回忆自己的学员年代、阿比林的童年生活和当低级军官时的经历,而没有太多回忆他在盟国远征军最高司令部或白宫的时光。1968年4月,他得知有人提出了一个政府调整计划,内容涉及将美国战争文物委员会所有事务移交给退伍军人管理局。他立即致信约翰逊总统:“我曾是一名在战争文物委员会工作过的低级军官,多年来一直关注着它的工作。从我看来,我希望您能拒绝批准这一特定安排。”
他的理由不仅仅是怀旧。该委员会管理着一些世界上最漂亮的草地。参观这些地方(尤其是奥马哈海滩)的人,无不深感自豪。这些墓地的维护工作做得非常出色。艾森豪威尔向约翰逊解释道,墓地不再接收新的入葬者,因为它们不仅只是墓地,而是纪念碑。“这些墓地几乎都在国外,而且对那些在两次世界大战中牺牲的人的家属和亲戚来说,每一座墓地都非常宝贵。美国战争文物委员会在管理这些墓地方面一直保持着最高标准。”约翰逊同意了他的请求。
艾森豪威尔的这封信是从马奇空军基地医院寄出的,因为1968年4月,他第三次出现严重的心脏病发作。一个月后,他的身体已有所恢复,被转往沃尔特·里德医院的8号病房。虽然他是个病人,但他仍然没有失去发号施令的能力。他命令马奇基地的司令,让陪伴他东行的护士在华盛顿休几天假,然后再回去报到。
在沃尔特·里德医院,艾森豪威尔得到了陆军和现代医学能够提供的最好的照顾。玛米住进了与他套间相邻的小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很高的病床,显得又挤又不舒服,但她就想待在那里。(她不愿孤单一人住在葛底斯堡。她曾说:“每次艾克一出门,家里就冷冷清清的。他一回来,家里就又热闹起来。”)对于一个喜欢在身边放满小摆设和家人照片的女性来说,这个房间显得过于空旷。她消遣的办法就是把方巾缝起来,中间填上海绵,做成枕头送给朋友。
到了7月,艾森豪威尔的身体进一步恢复,开始关注总统冲击。他仍然继续支持尼克松。由于他的孙子戴维正在与尼克松的女儿恋爱,这更加坚定了他的立场。艾克决定在共和党全国大会召开之前表态支持尼克松。7月15日,尼克松前来拜访时,艾森豪威尔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他。
两天之后,艾森豪威尔发表了声明。他说,他支持提名尼克松,“因为我赞赏他的个人品质:聪明、敏锐、果断、温和,还有最重要的正直。”他给尼克松寄去了一份新闻稿,并在稿纸头上亲笔写道:“亲爱的迪克——这是我真正喜欢做的事——DE(德怀特·艾森豪威尔)。”
8月5日,全国代表大会在迈阿密召开。那天晚上,艾森豪威尔穿上了礼服,电台摄像机搬到了沃尔特·里德医院。他向代表们发表了演说。代表们从激动中平静了几分钟,怀着敬意倾听他的鼓励。第二天上午,艾森豪威尔再次心脏病发作。
这次发作与以往不同。它并没有造成心肌损伤,但是导致心律不齐,造成心跳周期性失控和纤维性颤动。大家都担心他生命垂危。约翰和芭芭拉住到了沃尔特·里德的客房,孩子们则住在华盛顿附近的朋友家中。约翰开始认真安排葬礼。但是,过了一周,心脏纤维性颤动停止了。不久艾森豪威尔就脱离了危险。他甚至又能接待来访者。
艾森豪威尔78岁生日那天,陆军军乐队在艾森豪威尔的房间外面集合起来,为他演奏了一首小夜曲。坐着轮椅的艾森豪威尔被推到了窗边,微笑着挥舞一面小小的五星旗表示谢意。他的身体显然很虚弱,这使大家忍不住热泪盈眶。
可是,他本人却很平静,也很开心。他告诉约翰,他倍感放心,因为刚通过的一项法律规定,能为前总统的遗孀提供终生特工服务。他说,“今年8月,当我可能告别人世的时候,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玛米。这项法律至今使我放下心来。”
尼克松在11月份取得了胜利,但没有像艾森豪威尔原先期望的那样大获全胜。12月,当尼克松开始任命内阁名单时,艾森豪威尔建议由赫布接替沃伦,或者让波特·斯图尔特担任首席大法官,由威廉·罗杰斯补上联邦法官的空缺。
当最后时刻临近时,他对家人的思念越来越深。1968年感恩节,玛米让全家和他一起参加火鸡宴。朱莉·尼克松回忆道:“玛米就像陆军教官,精心安排了全家人(尼克松一家与艾森豪威尔一家)在卧室里每人陪他一起吃一道菜。”苏珊·艾森豪威尔和特里西娅·尼克松陪他喝果汁,戴维和朱莉娅陪他吃水果,这样一直轮下来,最后芭芭拉·艾森豪威尔和帕特·尼克松陪他一起吃南瓜派。朱莉娅看到他的样子,感到非常难受。“他盖着陆军军用薄被,看上去非常消瘦。惨白的脸上,蓝眼睛非常吓人。”
12月,艾森豪威尔在闭路电视上收看了戴维·艾森豪威尔和朱莉娅·尼克松的婚礼。以60年代末戴维的同龄人为标准,他的头发实在太短了,显得有些可笑,但他的祖父觉得头发还是太长了。艾森豪威尔说,如果孙儿愿意在结婚前把头发剪一下,他就给他一百美元。戴维剪了头,但没达到使祖父满意的程序,所以艾克也就没给钱。
艾森豪威尔一家在圣诞节和新年都没有搞什么庆祝活动,因为玛米得了严重的呼吸道疾病,卧床一个多月。到了2月份,艾森豪威尔病情恶化。医生告诉他,必须要动腹部大手术。并发症是由十二年前的那次回肠炎引起的,伤疤把他的肠子给包住了,造成了梗阻。医生担心他的心脏可能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但他扛住了。手术后不久,约翰前来探视。
艾森豪威尔告诉儿子:“疾病接踵而来,让我很不安。”约翰答道:“现在肠梗阻已经去除,你应该会感觉好一些。也许现在你的体重能够有所增加。”
艾森豪威尔叹息道:“天哪,希望如此。”
1969年3月24日(星期一),艾森豪威尔再次遭遇凶险。他的心脏开始衰竭。医生开始通过鼻道输氧。他知道自己即将告别人世,希望这一刻快点到来。他把比利·格雷厄姆请到身旁,两人谈了一些精神性灵方面的事。
他还像以往一样想为部下做些事。约翰刚出版了一本关于突出部之战的书,名为《丛林苦战》。此书登上了畅销书榜。艾森豪威尔订了十二本书,让约翰亲笔签名后送给照顾自己的医生和护士。最后,他还叮嘱约翰:“要好好照顾玛米。”
3月27日晚,监测他心跳的心电图仪显示他的病情稍有好转。约翰走进房间和他道晚安。他告诉父亲,心电图有所改善。艾森豪威尔皱了一下眉。而约翰见到父亲,也面有痛苦之色。他后来写道,眼前的一切“让我下定决心,绝不要住在医院里苟延残喘”。
在他的一生中,艾森豪威尔一直显得精力过人。与自由世界其他领导人相比,他的指挥与决策责任更重,工作时间更长。甚至罗斯福、丘吉尔和戴高乐也无法与之相比。在过去二十年中,他每天都要在领导机关判断情况,作出决策,下达命令。这一过程经常使他筋疲力尽。但他熟睡一个晚上之后,就会奇迹般地恢复过来。
但他现在累了,感到前所未有地疲惫。不管睡多长时间,都无法使他恢复精神。终极的疲惫感已然降临。
他天生就是一个统帅。在病床上,他仍在发号施令。3月28日(星期五)上午,约翰、戴维、玛米、医生和一名护士聚集在他的房间中。艾森豪威尔看着他们,大声命令道:“把窗帘放下来!”灯光刺痛了他的眼睛。有人放下了百叶窗。房间里基本上漆黑一片。
艾森豪威尔对约翰和一名医生说:“扶我起来。”他们在他身后立好枕头,然后每个人抬着他的一只手臂,把他扶到他想要的高度。艾森豪威尔向两旁看了一下。他叫道:“两个大男人,再抬高点。”他们把他抬得更高。
玛米抓住了他的手。戴维和约翰木然站在床头两侧。心电图仪正在轻轻摆动。
艾森豪威尔看着约翰,轻声说道:“我想走了。上帝指引着我。”他准备回家了,回到阿比林,回到美国的心脏,回到他出发的地方。他伟大的心脏停止了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