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睛,见姐很倦地站在床前。我想问二姐你去哪了,可我忍不住又闭上了眼睛。我感觉到姐吹灭了灯,慢慢摸黑走出了我的屋。
第二天,我醒得很迟。日头出来时,我还依旧睡在床上,二姐倒起得早,看我还睡着,就气鼓鼓地推门进来,一把揭掉了我身上的被子。
“小弟,你十七啦,咋的屁事都不懂!叫你起早给爹送钱你还像猪样睡在床上。”
我想起了昨儿夜二姐交代的事。猛地从床上弹起来,看见二姐手里提个小包袱,浑身上下都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我问:“姐,从哪借的钱?”
姐说:“舅去借的。”
我说:“舅到底是舅!”
姐说:“别说那么多闲话……快走吧弟。”
说着,她把包袱塞进我手里,说是爹、娘和大姐的换洗衣裳,又交代我上车下车千万注意钱,不要和生人多说话,到洛阳问路时问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我已经感到了衫衣的胸口边上鼓鼓囊囊像塞着一样东西,知道那就是二姐缝进去的五百块钱,用手按了按。二姐说别磨蹭了,再晚连二班车也赶不上。
我上路了,去洛阳给爹送钱。
姐把我送到村口,又交代了几句到车上不要和生人讲话,多注意胸口,最后站着向我摆摆手道:“天黑赶回来,明儿去学校上课。”
日头已经很高。田地里一片亮色。往镇街上走时,我步子很快。我想到前天整个瑶沟村还为这五百块钱犯愁开会,现在我就拿着这五百块钱往洛阳去了,心里格外畅快。这时候正是往日我去四中上学的时候,我想赶巧我能在镇十字街碰上推车出来的雯淑。我知道雯淑没回来,回来她会去家找我的。可我仍然盼着我能在十字街口碰到她。也许我真的能碰到她。碰到她我就详详细细把这三天的事情全都告诉她,前前后后,枝杈末节,从爹来了一封信,到我去学校辞学取书;再从队里开会凑钱,到眼下我去洛阳。一字不漏地告诉她。她会像往日一样,一声不吭地听我讲,像听一个很离奇的故事。听完了,她会高兴。高兴得什么似的。终于又可以一道读书了!她万也想不到离家三天,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差一点使我真的不能念书。她会又惊又喜地盯着我。等我讲完了,她会说:“我和你一道去洛阳吧!”我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和我一道,我心情就特别好。我没去过洛阳。我害怕下了汽车,我找不到洛阳第三人民医院在哪里。她经常去洛阳。她有个亲戚是地区的大干部。她要和我一道去洛阳,那真是好极了。我走得很快,我想象我刚好到十字街口碰到雯淑走出来。这是我们往日一道上学的时候。日光十分明净,又金又艳。雯淑一定在十字街口等着我。远远没到十字街口,我就把目光投过去。
在那里我没有看见雯淑。
我看到了另外一件事:
不远处雯淑家的门口,停了两辆大汽车。好像是雯淑家在搬家。看的人很多,多是娃儿女人。动手帮着抬家具的人也很多,多是汉子小伙。他们来来去去,装车特别小心。我站在往日等雯淑上学的十字街角,心里凉凉的,感到有啥儿事情要发生,事情比我不去高中念书还要大。雯淑家门口的吵声很大,多半是车下的人说车上的装车慢一点,别碰掉了立柜上的漆。我想走过去问个明白,可又有些隐隐的害怕。我怕人家说真的是雯淑家在搬家。这时候,和我同级去四中念书的一个同学走过来。
“连科。”
“那边干啥?”
“雯淑家搬家。”
“雯淑家搬家……搬哪?”
“你不知道?雯淑没给你说?雯淑她爸当县委副书记啦,一家人都要搬到县城住洋楼。”
我呆着,想说啥儿没能说出来。
同学又跟我说了几句闲话就走了。我忽然觉得心里十分空荡,空荡得如一片寸草不长的荒野。刚才心里的那种轻松喜悦荡然无存。望着那搬家的人群,凭空生出一种恨意。恨意像风一般从荒野吹过,留下的仍然是茫茫的荒野。骤然间,我感到自个儿很可怜,像孤零零走在秃岭上的一只绵羊。我想哭。我咬着自己的嘴唇不动。动了我就会真的哭出来。我看到了秃岭上的那只绵羊,和我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岭脊上。它找不到羊群,也找不到一个伴儿。天又高又远。乌鸦从它身边飞过几只,又飞过几只。岭上没有青草,只有板结的黄土。绵羊缓缓地朝前挪了几步,到一个高处,抬头望着远处不动了。给雯淑家搬家的人还在忙着。我听见了东面汽车站发车的汽车声。我心里荒凉极了。我记起来爹在洛阳等我送钱去,然我站着没有动。我忽然哪也不想去。不想去洛阳送钱,也不想再念书。
我依然站在往日等雯淑的街角不动。我想起半月前雯淑和我一道去卖棺材,回来时我们迎着绚红的落日,她忽然抖开那半面绣着日头的手帕给我看。我那半面绣有月亮的手帕始终压在枕头下的书本里。书是《艳阳天》。
这时候,邻居的三奶奶忽然领着一个人一晃一晃从装车的地方走过来。到我跟前时,三奶奶站住了脚。
“连科,你去洛阳还没走?”
我说:“没哩。”
“快去吧。”三奶奶说着,扭身对她领的那人道:“这是她兄弟,书念得好,全村人都供不起这一个学生娃。”
那人看着我,跟着三奶奶走了。
我也看了看那人,衣裳穿得不错,新的,手腕上还有一块表。是中年人,少说有三十七八岁,也许有四十岁,好像有病,走路少气无力,和三奶奶一样晃晃的。我不知为啥一直看着那个人。我发现那人走得很远了,还回头来看我。三奶奶也回头,还用手跟我摆了摆,好像意思是快让我去洛阳。
我该去洛阳了。爹在洛阳等着我。我摸了摸二姐缝在我衣裳里边的五百块钱,心里立马动一下。我想起昨儿夜里二姐半夜才回来,三奶奶不在家;我想起来二姐今早衣裳穿得很齐整,发现我没离家去洛阳,急得啥儿似的,没给我烧饭就把我打发上路了;我想起上次去舅家,舅明明说过借不到钱……三奶奶领的那人已经走了很远。雯淑家门口还在装车。汽车站不断响起喇叭声。猛然,我像感觉到了啥儿,犹豫一阵,车转身子就往家走了。
我比三奶奶们走得快得多。快赶上他们时,我就慢下来。
跟着他们走。他们一直在说话。我听不清。
镇上收工的人群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不断有人回头去望三奶奶领的那个人。
快到村时,我步子越发慢下来。
到三奶奶家门口,三奶奶没有领着那人往家拐,而是径直朝着我家大门走过去。
我终于明白了。
果真是这样:原来二姐给自己找了婆家!定亲礼五百!那男的就是三奶奶领的这个有病的中年人!
果然是这样,二姐给自己找了婆家!
由不得分说,我几步追向前去,一下横在我家大门口,两手分抓着两边门框,把三奶奶和三奶奶领的人堵在门外。
三奶奶和那人都怔了。
“连科……你这娃儿,让开路!”
我瞪圆了眼睛,恨不得把三奶奶卷进我眼里,像被人卡了脖子一样吼。
“三奶奶,你把人领走!”
三奶奶跺了一下半大的脚。
“可是你姐找的人家呀!”
不等我接话,那中年男人,满脸铁青,朝我冲了一步。
“你姐一开口就要了我们家五百块的订婚礼,还答应再给五百就成亲……钱哩?钱哩?”
我挺了一下胸,扯开扣儿,一把撕下姐缝在衣内的红布兜儿,抓住那五百块钱朝那男人身上摔过去。那五百块的大票儿像秋叶一样在我们中间落下。
三奶奶双脚跳起来。
“你这屁事不懂的娃儿疯啦疯啦不是?”
这一刻,二姐从上房跑出来,平生第一次唤着我的名字骂:
“连科,你这死孩娃,二姐的事情不让你来管——你闪开!你闪开让人家快进来……”
我车转身子对着扑来的姐。
“二姐——我十七了,我要管!”
那中年男人站着不动,直勾勾地盯着二姐看,看得眼珠就要流出来。三奶奶在捡钱,嘴里不停地叨叨着。二姐扑过来,拉着我的胳膊往院子里拉,似乎生怕那男人突然转身走去。门外开始有左邻右舍围着看。我钉在地上。二姐拉我不动,急了,她就撒手要往院外走。我知道二姐要出去捡我扔的钱,就猛地一把扯着二姐,朝院里推过去。
二姐摔倒了。
我反身闩了院子门。
二姐没有立马站起来,她跌坐在地,左手摁在一个碗片上,血顺着碗片流在地面上。
“二姐……”转过身子我叫着,一下扑过去,跪在二姐面前哭起来。我说:“二姐……我不叫你订婚!我不叫你嫁!我不上学了二姐……我十七了,我要跟人去打零工……雯淑她家搬走了。我不上学了二姐……雯淑她家搬走了……”
二姐没有说话,也没哭,也没扶我站起来,就像啥儿事情也没发生。她抬起双手去我脸上抚摸着擦泪时,血和着我的泪从我的嘴角流下去,滴到我的白衬衣上。
……
“真的不上学了?”
“真的不上学了。”
“你再想想……”
“我想了一整夜。”
“不上就算啦……昨儿夜里我也想,你就是学习再好,娘的这年月,毕业不是一样得回来跟你三叔种地吗?三叔也想开啦:这年月不是咱出息人的年月。还是去打零工吧!先把日子过去再说……”
这是后晌,队长三叔说完就走了。我把三叔送到门外,径直到乡下去找舅,要托舅给包工队长说我明儿一早就去洛阳火车站拉架子车,去当火车装卸工。
我是在舅家吃了晚饭回来的。到家二姐对我说,雯淑回来了,来过我们家,让我今晚到桥头和她见一面,有话单独和我讲。说雯淑一家人明儿就要走。
桥头,就是卖棺材那天雯淑等我那地场。
我去了。
月亮很好,又大又圆,像画在天上似的。地上到处都水溶溶的一片。桥头上很凉快,风清清爽爽吹着。老远我就看见雯淑站在月光里。我走上大沙堤,到一团树影下,我冷丁儿站着不动了。我突然想到,眼下雯淑是县委书记家的女儿了。我不知见了县委书记家的女儿该说啥?树影在我身上晃来晃去,就像黑纱在我身上飘来飘去一样。我远远地看着雯淑。她站着不动,一直朝着这边望。她看不见我。我能看见她。大沙堤下是河滩,细水流动的声音,汩汩地响在我的耳边。我扭过头去,看见宽阔的河滩上颤动的那股河水,就像一根发亮的小蛇在月光下弯弯曲曲地爬。我身上凉阴阴的,仿佛小蛇也爬到了我身上。雯淑还在朝着这边望。我实在想不起来见了她该说句什么话。想起来我一定会朝她走过去。她明儿就走了,搬离田湖镇,去住小洋楼。她是县委书记家的女儿了。我明儿也走,去洛阳车站当火车装卸工。有汽车从她身边开过去。月亮又大又圆。今儿是农历十六。大姐十九就要转院到郑州。十九是个好日子,大姐的病会好的。我要记住去给爹送那预支的五百块钱时,给大姐买五斤苹果带去。树影从我身上移走了,我撵着树影走了两步……
雯淑等不到我,最后拉着脖子朝前望望,转身走了。她要回家啦。也许是要朝我家去。我看见她从桥栏杆下推出一辆自行车。不消说,就是我俩骑了一年多的那辆轻便“永久”自行车,还很新,在月色里发着青光。我走出了树影,想唤一声雯淑,却始终没有唤。她没有骑上车,而是推着。默默地走得很慢,像要等我追上去。我跟在她后边。我不知我为啥要跟在她后边。我跟着她,可我不想追上她。我默默地走得也很慢。公路上没别的人,只有月光和我们俩。我清晰地听见她的脚步声。她是县委书记家的女儿了。我不想追上她。我们默默地往前走,月光被我们踩开像踩一层水样脚一抬就又弥合上。我们走着,离得不远也不近,能看见她仍然是穿着那件的确良的粉红开领布衫儿。
到公路拐弯的时候,她突然停下来,冷丁儿旋过了身。
“连科哥……我知道是你跟着我,我看见你很早就站在大堤的树影里。”
我只好朝她走过去。我们站在路边的月光里,自行车隔在我们中间。我们默默地站了很大一会儿。
她问:“你不想看见我?”
我说:“不知道……”
她说:“我转学到一中了……明儿走。”
我说:“听说了。”
她说:“我想把自行车留给你……”
我说:“用不着了……”
她说:“你真的不想读书啦?”
我说:“真的。”
她说:“我跟我爸说了,爸说想法儿还让你读。”
我说:“我不想读了……读了没用。”
她说:“毕业后让我爸给你找个正式工。”
我说:“不用啦……装卸工钱多。”
我们又沉默了一阵。
她问:“以后你到县城会去看我吗?”
我说:“不会。”
她问:“为啥?”
我说:“不为啥。”
她问:“放假我能去洛阳找你吗?”
我说:“随便你……”
她问:“你怎么了连科哥?”
我说:“好好的。”
是的,一切都好好的。我们一道儿回家去,到镇街上那十字路口时,她站着哭了。我想掏出那绣有月亮的半面手绢让她擦泪,可我忘带了。来时我曾经想过带上它,可还是忘记了。我没为忘了后悔。真的不后悔。她压着嗓子哭。我没哭,也没掉泪。我说你回家吧。她站着不动,说没想到今夜单独把我叫出来,我会对她这样冷。我说你回家吧。她说连科哥,你明早一定来送送我。我说送你们家的人多,我不去了。她说你真的不来?我说真的不去。她就哭得声音大起来。我说别哭啦,我该走了,还要回家收拾行李。她还哭。我就转身走了。真走了,步子很快。
“连科哥,你明早一定来送我……”
我回身说:“不送啦……我明儿去洛阳。”
我真的没去送她。来日天亮时,二姐给我烧了饭,捆好了被子。吃过饭我就扛着行李上了路。二姐说,就苦一点吧小弟,来回车费得四块,一百多里路,走快些你天黑能赶到洛阳的。队长来送我。村人们大都来送我。在村口队长摸了摸我的头,在我脑壳上轻轻拍两下。我就上路了。走了几步,二姐说再给村人们告个别,我回身向站在村口的伯们叔们、娘们婶们深深鞠了一个躬。行李从我的肩上滑到胸前来。我哭了……
二姐把我送到镇街头儿上。我说回吧二姐,到洛阳我会写信回来的。二姐站着,交代我去看大姐时别忘了买五斤苹果带给姐。我向二姐点了一下头,说你守好家,就转过身子大步走了。我走得快,没有再回头看二姐,不知二姐回身走没有。到镇街十字口,我朝雯淑家门口望了望,那儿停了两辆县上的小车。我没有忘记雯淑昨儿夜里说的连科哥,你明早一定来送我。我没有去送她,径直走过了十字街。
我步行着向东走。日头对着我。我想起来我曾经想走到日头的心里去……
我到洛阳做工去,一去就是一年,直到被一封电报急急召回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