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盖了整个街镇。
镇车站上十分空荡,没有一个人影。下了车,我环视四周,炫目的皑皑白雪,使我心里感到一片迷茫。好一会儿才隐约看见街面那端有一雪人蹒跚挪动,身后留下一串井似的脚印。我朝前走去,认清那雪人就是家父,心里不禁怦然一动,想起了叠在口袋的“速归”电报,心就立马石落一样沉重。不消说,爹的身后,来接我的是非灾即难,不然不会把我从洛阳催回。
“回来啦?”
“哎……家里出了啥事?”
“大队要让你当秘书啦!”
爹说着,火红的笑就摆在冰冻的脸上。他身上披了菜园的塑料纸,来接我手中的行李时,周身都炸着脆裂的冰声。我跟在爹的身后,心里安然又漠然。大队秘书,就是文书的角色,管管党支部的公章,替公社统计一些数字,扫扫大队会议室,给支书和革委会主任泡一杯浓茶……这并不是我的理想,然看到爹脸上翻身解放似的喜兴,也不能低了他的情绪,就只好闷闷地不言。爹说秘书虽是个小角色,可也到底算是大队干部。说前天支书见了队长三叔,支书讲连科这娃儿不错,现大队秘书是个知青,要招工返城,算来算去,还只我的文化高些,字也写得周正,是大队党支部最好的秘书人选。如此,队长三叔就把我用电报召回了。
我说:“爹,洛阳搬运的活儿不错,一天能挣两块多钱。”
“图个前途。”爹说,“当个大队干部,也不枉了你两年的高中学业,也算咱阎家出了领导,对起了先祖列宗。”
“秘书……侍候人的,算啥儿领导?”
“能管几千口子人哩,听说军队营长手下也才几百人。”
我不好再跟爹叙说啥儿,就默默地瞅着大街跟着步。高中辍学回来,到洛阳火车站当搬运工,转眼就是年把,如今并不见家乡有多少变化,心里不免郁结惆怅。街岸上房屋比往日更加破旧,房檐下都落着脱下的泥片,只有墙壁上批林批孔、批法批儒的专栏和“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标语还焕发着新气,似乎墨迹未干。
穿过镇街,正西走了一程,瑶沟村就迎到了眼前。村人们都在村头老皂角树下站着,一见我和父亲,就大老远靠了上来,团团把我围着,仿佛旧时迎接赴京考试的中榜举人。我有些惶惑,不要说我还没当上大队秘书,就是当上了,又能为村人做些什么?能让瑶沟的啥儿有所改变?队长的哥哥——二伯伯过来扶着我的头,用另一只手在我脸上抹一把,又抹一把,连连说着:“出息了,到底出息了!”二伯伯的眼光像落在水里的两盏老灯,那样说的时候,似乎是极力想从昏花中挣出来。我站在人群当中,看到了人们那又喜又美的目光,也都和二伯伯一样,各自的眼角上都嵌着黏糊的黄米。四野的白雪,映照着村人们那米黄色的面孔。村前的雪地里,一只孤零零的黑狗,痴怔地盯着茫茫天空。我抬头看看天空,不见啥儿异样,然狗却那样久久地凝思不动。
村人们都朝那痴狗望过去。
只见队长三叔回来了。
队长三叔在雪地走着,脚步儿极快,白雪在他脚下发出吱喳吱喳的尖叫,系在腰上的牛皮条儿松脱了,落了扣的袄在他胸口上一掀一掀,露出的那块紫肉就像一块生锈的铁板。待队长走近了,我叫了一声三叔,他问了一声回来啦,就解下腰间的牛皮条儿,把一块石头上的厚雪抽下去,一屁股坐下,长长地喘口气。
“我操他奶奶!”队长三叔说,“党支部的会议结束了,返销粮每个生产队给一千斤,却只给咱十八队七百斤。”
“为啥?”
“说就咱们队没人出去讨要饭。”
“可他妈的咱们队穷得一村人供不起一个高中生,干部他妈的不知道?”
队长不再说啥,从口袋摸出一条书纸,中间一折,搭舌头上一过,撕开来,又拧了一把鼻子,一半纸擦了浓鼻涕,一半纸折出一条小沟,伸到了大伙面前。
我爹一直站在一边。这会儿他瞄了静静的人群,犹豫一下,就取出烟荷包往队长的纸条上倒起来。
“烟叶?”
“芝麻叶。”
队长把我爹倒去的黑色芝麻叶摊开卷好点着吸了几口,面前就有了团团烟雾。从那烟雾里看去,队长的脸就像各家灶房的老灶爷神像。大家伙都看着队长,不言不语,仿佛要从队长那张脸上期待出什么来。到末了,队长把烟掐灭,将余剩的半截装进口袋,从烟雾里醒盹过来,在我面前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说:“今儿夜你和我一道去支书家一趟……先当大队秘书,再入个党,当支部委员,等你成了大队支部书记……咱村日子就他奶奶好过啦!”
我和队长一道去见支书。
没有月光,地上依然一片亮色。
这是隆冬季节,穿沟风像牛皮鞭梢样抽来抽去。村子里极静,皂角树的枝条在夜里甩出很亮的声响。零星的几窗灯光如同几块铺展开的黄绸在村街的雪上浮着。从队长三叔家出来,我俩刚到胡同口,就见在一窗黄光下,有一个老人不断地举一把镰刀,一下一下地朝着脚下砍去。随着老人镰刀的起落,那空洞、无力的声音,便在村里徐缓地回荡。雪光里,那身影和声响扭在一块,使人心里怵疑。
“谁?”
“你九爷。”
“干啥?”
“迷信。”
队长三叔告我说,我去洛阳打临时工时,九爷的独生孙子死了九天后,独生儿子也死了。又九天后,九爷做了一个梦,梦中说九爷家九日双丧,是因为老皂角树最大的一条树根正从九爷家上房后墙下通入正屋,这叫引灾入室。因为皂角熟时,都是镰刀收割,所以那梦就让九爷每月的初九、十九、二十九,用镰刀砍半个时辰的皂角树根,什么时间把那树根砍断了,九爷家就什么时间时来运转了。
队长说九爷已经这样砍了半年多,劝了也不听,非砍不可。说什么时来运转,瑶沟村要能出个县长或大队支书什么的,就全村都时来运转了!
我无言,胸里像一间百年不通风光的死房子,闷得气都无法通流。我们从九爷身边走过,果然见村口老皂角树的一条树根,约有水桶粗细,在地面蜿蜒爬着,到九爷家上房的后墙下,突然一拐一扎,从根基下进了九爷家。九爷是村里最上岁数的老人了,八十二岁。他在地上挖了一个坑,让树根悬出来,就像悬着的一架独木老桥。他骑在那条树根上,朝着金黄的树根一下接一下地拼力砍着,木屑不断飞起落下,像火星一般在雪光中一闪不见了。三叔到九爷身边站下,木木呆了一阵。
“别砍了。”队长说。
九爷没有扭头,“半个时辰还不到……”
“等连科成了支书你家就有好命啦!”队长这样说着,我们就又朝前走去。离开村子好远,还能听见九爷砍树根的声音。我心里有些发慌,想到一个大队秘书,竟让三叔和村人们这样起敬,不免对当了秘书和不当秘书都产生后怕。远处麦地的雪光,像一道玻璃似的照着我们。我踩着队长身后的身影,像走在夜间的独木桥上。脚下脆脆的破雪声,和着九爷的砍树根声,一道儿在夜里回响,又一道儿在夜里消失。
我说:“三叔,非当秘书不可?”
三叔说:“咱十八队解放前没地主,解放后没党员,再不能不出一个大队干部了。”
我说:“怕……不行!”
三叔说:“支书看上了你。”
我问:“见面……咋说?”
三叔道:“进门你别叫支书,好像他和你姨家挂着一丝亲戚。一见面你先叫他一声姨夫就啥也别管了。”
队长三叔向我交代了一路,又领我到镇街上买了包二毛六分钱一盒的“黄金叶”牌香烟,就从供销社后一拐,到了支书家。支书家是户深宅,上房、厢房都是瓦屋。我们在大门口敲了半晌门,支书媳妇才出来开了大门,说支书洗头感冒了,在屋里躺着。进屋去,果然就见支书窝在被子里,床下生一炉炭火,屋里散着烘烘暖气;床头桌上,摆了一包药片,一碗细白的鸡蛋汤面条。队长一到床前,先问了支书的病,就又把我让到前面,说连科回来啦。
我忙不迭儿叫了一声姨夫。
支书怔一下,问:“听说你毛笔字写得不错?”
“不太好……”我说。
队长往前靠了半步:“过年时村里的对子全是他写的。”
支书翻了一下身子,“南街四队星光的笔下有些文才……想在你们这几个高中生里选个大队秘书。”
支书说的星光姓李,是我同班同学。我知道李星光语文学得不错,当秘书不比我差。看支书说话的神气,似乎在星光和我之间,支书选了李星光。然队长三叔却还是要坚持着把我死往支书的心里推。
“连科在校时,作文还被老师当过样板哩!”
支书坐起来。
“我看了,星光也有一笔好字。”
队长把火盆往支书面前端了端。
“比起来……还是连科这娃人好些……”
“支部今儿开会已经定了……”
“谁?”
“星光。”
我心里一下冷起来,就像猛然吞了一块冰砖。队长三叔似乎十分惊讶,他木然地站着,脸上结着一层灰气,过了好一会儿,又淡淡地问:
“定死了?”
“支部研究的。”
“我想着……瑶沟离田湖远,你们让连科当秘书,来回捎个口信,替支部传个通知……也比亲自派人跑着便当……”
支书吃了桌上的药片。
“秘书……又不是啥好的角儿!”
我想走,可队长站着不动。这时候,支书家院里响起了撕纸扯草和老母猪哼叫声,又响起了支书媳妇打猪骂猪声。似乎老母猪挨了打,又回头咬了人。支书媳妇在院里尖叫一声,就回身跑进屋里,嚷着说老母猪要下崽了,窝里没草,在院里到处咬扯,得有个人照看一夜才成。支书看了一眼媳妇,说妈的往日闲人扯旗放炮,打不断腿,今夜偏一个也没。听了这话,我看队长三叔眼睛亮一下,过来推我一把,“出去找一捆稻草扛来。”说着,又回过头去看看支书,“今夜我和连科在这守一夜,你们睡觉就是了。”
支书媳妇说那咋能行。三叔说有啥儿不行,快去吧连科。
从支书家出来,我心里又苦又涩。天空依旧儿没有星月,雪光朦朦胧胧如泼在地面的肥皂水。为了已经当不了的秘书,今夜儿我和三叔要给支书家的母猪做一夜的接生婆娘,这就像为了从支书门口走过,就必须从支书的胯下爬过一样。不知道队长三叔为何要这样,三叔往日那铁硬的腰骨呢?难道不做大队秘书我一生就没了前途?瑶沟村就永远低人一头?风在镇街上吹着,房檐下偶尔丢落的冰凌条儿像敲打着的钢管,声音清脆、寒心。街面上如坟地一般静寂。我默默地走着,脚步声在街道上响来响去,仿佛是从台阶上跌下的水。自然,我不能给人说我要做支书家母猪的接生婆。我只能回自己家里去扛草。当我扛着稻草回来时,支书已经睡着了。他媳妇也已睡着了。院里很静。100瓦的大灯泡在猪圈照着,地上流着光亮。队长不知从哪弄来一捆玉蜀黍秆,捞窝的母猪正一嘴一嘴往猪棚里噙拱。队长蹲在一边,就像蹲着看戏一样,目光跟着母猪来回晃动。
我把稻草扔在猪圈外。
“三叔……我怕当不了秘书啦……”
队长抬起头,拿目光盯着我,脸上有些微微的发青。过了好一阵,才粗哑、低沉地说:“连科,十八队就出你一个高中生,你要设法当秘书,要想着做党员、当支书,想着有一天把田湖大队的大印握起来,管着几千口子人。不说给咱瑶沟带多少福,至少每年的返销粮不比外队的少,浇地时要让咱队浇完再把水给让出去……”队长这样说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就像在黑夜里从我身上找到了一点亮光。然那亮光我自己还没有看见,却已在他的面前照出了希望。我不知道队长说的大业能不能实现,这一生我能不能入党,能不能当支书,能不能像今天的支书一样管着大队几千口子人,可我感到心里的焦柴是被队长点燃了,血也渐渐热起来。我默不做声,和队长并肩蹲下来,看着支书家的母猪过家家一般从我们面前来一趟、去一趟……
终于,圈外稻草被母猪噙完了,它开始在那草堆上兜着圈儿卧下来,哼哼的声音均匀悠长地在院里响动着,样子显得很舒适。这已是半夜,也许是下半夜。天气寒得人心哆嗦,似乎血都冻凝了。队长用稻草生了一堆火,驱驱寒气。我盯着母猪,它一动不动,仿佛是睡着了,脏污的眼皮耷拉着,把凸暴的眼珠遮去了。
很静。静了很长的时间,我有些瞌睡,却突然听见母猪半苦半乐地哼起来。当我睁开眼,就见草堆上有了一条熟萝卜似的红肉。
这便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的分娩。
支书家母猪不是第一次做娘,它下崽就如母鸡下蛋一样简单。队长帮它张罗着,到天将亮时分,红鲜鲜的小猪崽就都在娘的肚下拱动寻奶了。这时候,天冷得惊奇,抬头看时,雪雾蒙蒙在头上凝着,仿佛一块巨大的冰块扣在头顶。母猪生完了,肚子瘪下来,躺在草堆上像生了双胎娃儿的女人,显得安详而又骄傲。我站在那大群粉嘟嘟的猪崽前,点了一遍数,整十个。
我问:“眼下猪娃儿啥价?”
队长不看我,把目光搁在那群小猪上,说:“你算一下,一个猪娃二十五斤,一斤一块二,十个猪娃能卖多少钱。”
我算了,“统共能卖三百多块钱。”
“多少?”
“三百多!”
“奶奶……”
队长的身子动一下,再看那群猪儿时,却不是原来的柔和眼神了。他坐在母猪身边,用手端着下巴,双眼凸暴着不动,从眼光里射出两股凶气。我见过队长这眼神,那年打他媳妇,也是这样盯了半天,冷丁儿一脚上去,就把媳妇怀里的孩子踢掉了。我不知道队长这阵为啥儿要这样,有些心怕,就在边上轻轻叫了声三叔。
“你去灶房看有没有猪食。”队长没有扭头说。
我去了。
灶房没有现成的猪食,可当我从灶房回来时,却惊奇地发现,那十只小猪死了四只。每只死猪的脖子上,都箍着一圈青色,身上也渐渐变成棕紫色。队长把那四只死猪一只一只提着放到猪圈一边,回过身时见我站在他身后,就笑笑,“刚压死。”话毕,他并不管我信与不信,就径直走到支书的睡屋窗下去。
“支书……支书……生完啦!”
“多少?”
“有四只死猪,怕是产前猪肚太大,在地上拖的……”
“妈的!这猪窝窝有死的……活的呢?”
“还有六只。这六只都好……麦麸子在哪?得给母猪烧些食。”
后边,支书的媳妇接腔说了几句。队长就从窗下回话,让我拿个铁锨,在一棵小树边上挖了一个坑,把四只死猪丢下埋了。
这当儿,支书披个军大衣到了猪圈旁。队长抬头看看透亮的天空,搓搓冻木的双手,“该回家敲钟上工了……”
支书也抬头看看天,“该敲钟了?”
“哎……支书。你看连科已经特意从洛阳回来了,当秘书的事情……他是聪明娃儿,知道谁近谁远……”
支书默过一阵,过去用手摸了摸那六只小猪,回过身来问我:“想在大队干?”
我身上打了一个喜颤,“我想跟着姨夫你……跑跑腿。”
“回去吧,下月初一你来大队和老秘书交接交接。”
全村都知道我要当大队秘书了,每天家里都是不绝的道贺乡亲。爹、娘为儿子能有这丁点儿出息,把明年春天的黄豆种子也给村人们炒吃了。这天夜里,也算风清月高,几天间雪都融融化尽,村里有了黄爽道路,月光一照,像黄布条儿在村中缠着。各家的院子里,都波荡着月色,如一方土池中盛着的一池清水。屋子呢,都烤着玉蜀黍芯儿火,剥着冬存的玉蜀黍穗儿。我家里,集聚了伯们、叔们、娘们、婶们。有的坐在床上,有的围着火盆,有的在哗哗剥着玉蜀黍,天南海北,云天雾地,直扯到半夜方尽。到末了,家里只剩下姐们、爹娘和我,娘就把乡人们吃剩的炒豆端来,一家人围着火烬坐下,爹将娘的膏纺车油瓶中的麻油倒扣在空中,半晌滴出两滴,拌了一撮芝麻叶子吸着,脸上生出了不曾有过的光亮。
娘说:“你把烟给断了吧!”
爹说:“我一辈子没别的喜爱……就吸烟。”
二姐说:“吸吧爹,我还有八毛钱,明儿去给你称半斤烟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