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多病的大姐从床上慢慢走下,挤到火前,痴痴地望我半晌,轻轻拉起我的手,搓了一下,又搓了一下,就像触摸新生奶娃的嫩脸。末了,她就含着泪道:“你出息了弟……爹娘日后都靠你享福啦……”
我感到很渺茫,就像一盏灯光在河的对岸,村人们和家人都指望我能把那灯提过来,永远挂在村头、挂在我的家里。可是,这河那么宽,水又那么急,我能把灯笼提来吗?提来了又有多少光亮呢?毕竟才是大队支书的一个秘书,一个给支书和革委会主任沏水、扫地、跑腿的角儿,我能给家里和队里带来些什么呢?
“都想得太远啦……”我说。
爹说:“要紧的是眼勤腿勤少说话,让支部的人都能瞧得起。”
娘说:“要紧的是快把媳妇订下来……今儿他三奶奶、七娘和九婶都来给连科提亲啦。”
我脸一红,觉得突然,就把脖子一梗,“不订,我才十八。”
二位姐姐也说:“等他再出息一点不迟。”爹想了想,就以父亲的姿态,很武断地道:“十八该订了。订不订由我和你娘商量决断,你们谁都别参言!”
于是,一家人沉默下来,闷闷坐了很久,就都散去歇息。我从上房出来,一股冷气掀了我的衣襟,不觉打个寒战,听见村头大皂角树下有“嘣——嘣——”的砍木声,就像和尚敲打木鱼一般清脆、寂寥。那声音从树下的地面传来,仿佛还带着冬夜的寒冷和冻土的坚硬,在村街的房檐下颤颤滚动,回响一阵,又升向高空,拖着月光,朝远处散去,在耙耧山上消失。我想起了初九、十九、二十九都要砍半个时辰老树根的九爷。我仿佛看见了九爷那张钝了的月镰,仿佛看见九爷那张愁苦一生的皱脸,仿佛听见九爷那八十二岁老人在寒冬中的喘息,仿佛看见了如九爷老腰一样弯曲、贫瘦、苍黄、无力的漫漫人生……我站在院子里,望着天空,就像这几天常在村前田野上盯苍茫天宇的痴狗一样,一动不动……
二姐从屋里出来了。
“弟……实在些,就订婚吧!”
“我真的不想订。”
“爹娘说得对,趁女方都找到门上来,可以少花一些钱。要不……爹说不趁着当搬运工带回的八十块钱,过些日子就得把房后正长的桐树卖掉哩!”
转身望着姐,我不好再说什么。这时候,大门外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是队长三叔不知从哪回来了,到我家门口,他停住脚步,突然对着院里唤:“连科——没睡吧?我去支书家里了!操他娘的!支书家里的猪娃又死了一个,又少卖二十多块钱。你明天抽空去给支书家猪圈垫土……奶奶的支书,家里有多少干不完的活……”
我打开大门,叫着三叔。队长已经说着话高高兴兴远去了。
来日,我去支书家垫了一晌猪圈。中午回来,发现家里转眼间变得格外洁净。院子被二姐扫得连根草棒也没有。房檐下的锄头、镢头、钉耙啥儿的,爹都给擦得锃光发亮,一行儿队伍似的整整齐齐靠着。屋里桌上铺了塑料纸,摆了两个借来的暖水瓶;床上哩,全是新床单、新被子,铺盖得光亮平展。娘从屋里到灶房,从灶房到屋里,忙不迭儿,慌得什么似的。
我问娘:“干啥?”
娘说:“你七婶介绍个姑娘,一会儿就来。”
我说:“来就来呗……也用不着借东讨西地摆。”
娘狠瞪我一眼:“人家爹是大队干部哩,家里条件好……你也快去换套衣服吧!”
说话间,大姐就去村里给我借了套退伍兵的军装,回来逼我穿了,还拿出一块三十元买的“钟山”牌手表,问我戴吗?我说不戴。大姐说不戴也好,戴了反被人家看出是借的。
就这么,一切都借装收拾停当,二姐和七婶一道,就领着姑娘进来了。
说实在,姑娘不错,是邻村大队人,叫玉玲,个头、五官、皮肤、衣着,看了都叫人觉得十分可心。而且人又落落大方,一进门就对我娘叫了一声娘,对大姐叫了一声大姐,张口合口都爹长伯短地问。娘的衣服上有了土灰,她还上去拍了拍,说娘呀,我去帮你烧饭吧。自然,七婶已经把我的情况介绍了,她一入屋,就知道我是连科。可是二姐还要介绍一番说:
“这就是连科。玉玲妹,他可不如你,人老实,配不上你。”
玉玲瞟我一眼,笑笑,“你说哪了二姐,我才老实哩。”
我感到难堪得就如走路撞到了陌生的姑娘身上去,头也不敢抬,死死的低下去。七婶见我总是盯着两只脚,就给二姐挤了一下眼,二姐就进灶房端饭了。
中午是鸡蛋捞面条,娘先给玉玲和七婶各捞了一碗,才接着又给我和姐捞。爹不知哪去了,说见了玉玲没有衣服穿,怕她嫌弃,就出去串门了。这时候,赶巧队长三叔走进来,站在院里大声嚷:“哎——听说连科要相对象了,这事咋不跟我说一声?连科是咱村里的连科,这么大的事,也不让队长知道一下子。”
娘急了,出来对着队长朝上房指了指。
队长径直朝上房走进去。
娘在队长身后跺了一下脚。玉玲给队长递个凳,二姐忙把搅好的面条端上去。
队长端过面条吃着,把眼光搁在玉玲身上。
“你姓啥?”
“乔。”
“看你有十八九岁?”
“叔……我十七。”
“找连科算你有眼力,他马上就当大队秘书啦。支书还想培养他明年入党哩……”
“听七婶说过。”
“一入党就有大前途,你爹是民兵营长吧?我们支书很瞧起连科,叫他当秘书,主要是想培养一个接班人……”队长说着瞧瞧我,哗哗咽下几口面条,接着道:“我们村生活水平也不低,家家缸里都有陈年小麦,连科家还有三年前的陈粮哩……你们村咋样?”
玉玲惊异地盯着队长看:“我们村有讨饭的。”
“我们村没有,连返销粮都没吃过,嫁到我们瑶沟算你享了天福。”队长三叔极认真地胡扯着,吃完碗里的面条,转身进灶房送碗,后就再也没有进屋。
瞅着走了的队长后影,玉玲眼睛睁得很大。
饭后,七婶和二姐也都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我和玉玲。
“没想到……你们村这样富。”
“不富。”我说,“穷得很。”
“不是说家家有陈粮?”
“哪年不吃返销粮,哪年就会饿死人。”
她怔着,“队长的话……”
“假的。”
“不过你们家……好像家境不错。”
我说:“也是假的。桌上水瓶是借的,床上被子是借的,中午吃的白面也是借的,连我身上穿的衣裳都是借的。”
她不再言语,紧眼盯着我,如同看一只饿疯了向她寻食的猴子,早先脸上的光彩没有了,红润的脸色些微地泛白,眼光变得有些茫然起来。这时候,屋子里很闷,我们都如坐在地窖里。我知道她感到失望。我替她难受。
“你嫁到瑶沟村不好……”
她说:“我知道。”
“那就……拉倒吧。”
“拉倒?”
“权当咱从来没有见过面。”
“你不同意?”
“我无所谓。”
“可我没嫌弃你们村。”
“我们家穷得过年都吃不起白面饺子。”
“富户也得从穷路上走过。”
“话是如此……走不过来呢?”
“不会的……”
“会的。我们十八队连一户买起缝纫机的家庭都没有。”
“要是这样,”她想了想,“就相互帮着在穷日子的路上走。”
……
我说:“你看上了我哪?”
她说:“你人有出息。”
这天,我正式订了婚。
返销粮下来了。
村里自有了吃“返粮”的历史,就是平均主义,按人头下分。七百斤返销粮,每人可得二斤半,又全是小麦,临近的大年就能将就过去。这是集日,太阳一早就浮在天空,像是一个火红的气球在天上悠悠飘动。村野上温暖而又舒适,渗透着懒洋洋的气息。一早来赶集的乡下人,都沿着岭路,从瑶沟村头走过,不时朝安静的村落张望一眼。他们肩上大都搭着布袋,或挑着篮子,不消说,是要到镇上粮店购买返销粮的。
田湖大队今儿统一发粮本。队长罢了早饭,就去了大队部,并通知村人今儿不出工,让村人赶集购粮。好多伯们、叔们,都提着袋子、挎着篮子在村头静候,只要队长回来,一声招呼,就往粮店开去。可是队长到半晌、到中午却还不曾回来,人们等得心慌。村头的劳力越聚越多,有的蹲着走石子棋,有的闷闷吸烟,有的家来了女人,就不断张嘴叫唤。末了,就都一道去大队找了队长。
我挟着麻袋,和众人一道去了。
队长正在大队部和支书吵架。所有的生产队长都在大队院里闲蹲静等。支书卡腰站在大队会计门口,指着队长的鼻尖道:“看看吧,十八个生产队长,谁像你斤斤计较!”
队长手里提着一条麻布袋儿,脖子青筋突暴,双脚跺得山响,“吃亏的事情不能总是我们十八队!”
“你们吃了多少亏?”
“这样就多扣我们三十斤。”
“三十斤小麦你也拾进眼?”
“妈的,三十斤小麦过年就能有五户人家吃上白面饺子啦!”
“支部已经这样定了。”
“定了也不行!除非我不再当队长……”
“不当就算啦!”
“妈的,你以为我真的想当啊!”队长三叔把肩上口袋往脚下一摔,一步跨上去踩着,大声地吼,“我他妈的当队长这几年,十八队的社员吃不饱肚子,穿不暖身子,一村人供不起一个高中生,去年大年下七户人没吃上白面饺子,也没吃上返销粮;今年十月节,全村没一家蒸馍的。今年的返销粮又平白比外队少吃三百斤……三百斤呀,一人就能分上一斤半,咬咬牙,我替全村人忍了;今儿一个队又扣掉七十斤,妈的为啥要扣我们十八队一百斤;你说吧支书,为啥要多扣我们三十斤……奶奶,我当队长不能让全村社员多吃返销粮,反而次次都少吃,我这队长还有他妈啥干头!还咋样能对起十八队的社员们……不干啦!老子真的不干啦!”
这样,骂完说完,队长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不看支书,不看同行队长,也不看我们一道拥进的社员,弯腰捡起麻袋朝肩上一搭,转身就朝大队部门外走。
支书青着脸,“十八队队长——你回来!”
队长钉住,不回头。
支书朝前走几步。
“是真的撂挑不干啦?”
“只要你这样扣我们的返销粮……”
“返销粮是扣定了,除非你们队能找到讨饭户。”
不再多言,队长跨出了大队部。
支书的脸色由青转白,嘴角微微地哆嗦。他没想到我们队长敢这样。田湖大队的几十个正副小队长还没人对他支书这样过。他盯着消失在门外的队长,戳在大队部院里半晌没动,就仿佛栽在那里的一段枯木桩。我,我们十八队来领粮的社员们,全都呆愣一阵,木然地转过身子,提着布袋或挑着篮子,默默走出了大队部。
事情闹大了。
回到村里,社员们都到队长家,静默悄息地找地场坐下。这已是晌午饭时,太阳吊在正顶,村子里是铜黄颜色。牲畜满街跑着找食,猪、狗都瘪着肚子在门口看自家主人。队长坐在院里的青石上,脸一直死成一块铁板,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外。沿队长目光望去,正可通过几株桐树望到村前那片五角麦田。麦田的青苗已经散叶,田地里呈出半绿半黄,如同头上的天空一样。在那黄绿中央,坐着那条没了主人的痴狗,它依然后腿卧地,前腿直立,抬头仰视天空。也许它的双目正盯着午阳,也许它盯的是无边的天宇,也许它什么也没看见。它那痴呆模样,如黄绿中的一滴黑色。我站在队长身后。我不知道队长为什么死盯那狗不动。我很想走到五角麦田,去看清那只狗,弄明白那狗为什么总在那里盯着天空……
全村的男社员大都在队长家陪队长默坐,仿佛这样能替队长解解愁闷。这里很少有人比队长岁数大,也少有人比队长高辈。只有村后住的七伯,他比队长大半岁。人们都这样闷着,都期望七伯能首先开口劝队长几句。
七伯在队长身后吸够了烟,把凳子朝队长边上移移,装一袋递给队长:“关东烟叶。”
队长没接,也没回头。
七伯说:“忍为贵。”
队长依然盯着那狗痴呆。
“从解放到现在,咱瑶沟没有党员,没有干部,可也没有‘四类分子’,日月还算平稳。想开点,一忍百了……”七伯说着,把烟袋抽回自己吸了。“讹咱几亩地、断咱几次水,多扣咱几百斤返销粮……别怪支部不公平,自古就是小二做官,邻居有福,谁让咱十八队不出一个人物头?忍吧……几十年都忍了。不定过上几年,连科真还闹个革委会主任或支书啥儿的,不是就该咱瑶沟人抬头过日子了?”
村人们抬头望着我,那眼神如黑夜瞧灯。
我有些心慌,感到肩上似乎被人用力朝下摁了一下。
队长的目光依旧不动。远处五角麦田的痴狗仍那个姿态凝视着天空和太阳。院落里的铜亮开始变白,透出一层锡色,愈加温暖起来。队长媳妇在灶房小心地说了声饭烧中啦。村人都不接腔。这时候,五角麦田的黑狗似乎头仰累了,就像被太阳晒软的草叶一样,缓缓耷拉下头,慢慢站起,转身徐徐朝远处走去,步子极为细碎,仿佛久病一般无力。
队长一直盯着那狗,到那狗在日光中融融化为光色,消失在锡亮的阳光里,才眨了一下眼睛,用牙齿刮刮风干的嘴唇,极深情地望着我,像刚才望着麦田的痴狗一样。过了一刻,他又把目光移到七伯身上。
“你去吧七哥。”队长无奈地说,“到支书家替我道个歉,说我他娘的后悔了……说扣多少返销粮都成……千万别让他支书生气,千万别为这连累了连科当秘书的事……”
“咋样?”
“更他妈的糟啦。支书说为了树立大队一班人的威信,要扣咱们一百斤返销粮。”
“多少?”
“一百。”
“操他八辈子!看他支书能当一辈子支书吗?有一天我们十八队出了人物……奶奶。连科的事没提起?”
“提了。支书说比较起来还是四队的星光好一些,仍打算让星光当秘书。”
七伯和支书家有些连七伯也道不明的亲戚。因为支书是田湖大队最显赫人物,七伯媳妇见了支书就叫表弟;所以,七伯也就总把自己当成支书的表哥。七伯从支书家回来,和队长说这番话是在村口大皂角树的牛车铁轮钟下。那时候,玉玲来了,我们家饭晚,出工的钟声已响过,我端着饭碗和村人男女集合在树下。听了支部又扣队里一百斤返销粮,大家立马炸了情绪,老少都在树下海骂,恨不得立刻就去把支书家老坟掘开。想想,平均每队一千斤返销粮,平白就扣了我们十八小队三百斤。三百斤小麦能盛满两个麻袋,这么大的数字,队长替社员们咬牙忍了;然去分粮时,因为上边扣减大队一千三百斤。这一千三百斤本该平均分到各队去,结果支部为了算账方便,却扣了我们一百斤,而只扣其余各队七十斤,无端又使十八小队吃了三十斤的亏。队长为此鸣了几句不平,又毫无根据地罚扣一百斤。这七扣八减,一千斤返销粮仅仅还有五百斤。如果是五百斤黄金也许无所谓,然却是五百斤小麦。再有月余就要过年,这五百斤小麦却是瑶沟村每人都要少吃几个白馍,少吃一碗水饺。庄户人家,过年没有黄金可以,没有面吃还算鸟儿大年?村人们围队长站着,听七伯说又扣了一百斤小麦,个个脸都白了,小伙子们跺脚骂娘,在队长周围急转,阵势似乎是只要队长招一下手,大伙就会冲到大队部或者支书家,闹个天翻地覆,改地换天,把支书和所有的大队干部家折腾得房倒屋塌似的。
“操!他支书也太欺咱十八小队了。”
“好歹咱十八小队的男人们都还活着呐!”
“奶奶的,咱去把支书家锅砸掉算啦!要饿死谁他妈的也别想填饱肚子。”
社员们骂着,就真的有人动了脚步,那阵势仿佛谁不动谁就不是瑶沟人,谁不骂谁就是十八小队的逆子。一时间皂角树下沸沸扬扬,如同一堆浓烟柴草,有火就燃。队长三叔原还一脸无血白色,怒得如被擒狮子,把拿在手里的敲钟铁棒转来转去,样子似乎如果支书或别的人物只要出现在面前,他就会将铁棒砸过去。可是这一会儿,他一看这阵势,却猛地把敲钟铁棒摔砸在地面,眼睛瞪得球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