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说话。不消说队干部说的有道理。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他,这不是因为我当不了这个家,而是觉得我要走出土塬过新的生活了,还在这土塬上讨个媳妇吃了亏。是的,我觉得我这样吃了亏。尽管他说女儿很漂亮、有文化、能干活、懂道理,但是如此轻松地获得一个姑娘却是我没有准备的。对这土塬我没有感情了。过去的生活里,我只看到土塬上明摆着的穷困、单调、乏闷和荒谬从各个方面朝我袭击过,把我围起来。我好不容易走出了那个圈,往日光景中我所经历的浅薄欢乐均已黯然无光,秋花一样枯萎凋谢了;而那些深厚的痛苦却像秋果似的硕满我的心房。往日的苦劳不是我的记忆,已经成了我走出土塬的通道。土塬外那广大的天地世界自然能给我带来更为深刻的满足和欢乐,真正有意义的岁月在那里,找一个相貌漂亮、有文化、能干活、懂道理的土塬姑娘不是我的目的,否则爹去挨斗、二姐过早出嫁就没有它们的意义了。
我跟在队干部身后朝前走,被太阳晒得焦干的旧草在路边绊着我的脚,新生的草芽在旧草中倔强地散发着她那一丝春天的绿色气息。我闻见那气息像从几十里外飘来的薄荷从我的心里掠过来。凝视着那越来越近的村落,耽于沉思之中,一片由野风种植、精瘦可怜的小槐林朝我走来。那槐林中间,有几株北方特有的泡桐树,已经缀满了葡萄样的却有一层姑娘的唇毛似的花骨朵,一吊儿一吊儿,压弯了树枝。我知道,那将放的花骨朵里,是一种霞红的颜色,每一朵里,都是一个芳香四溢的春天。再过半个月的光景,那花骨朵就要张口开放,就要让土塬一片霞色。那时候我再从这土塬上走过,我就是在城里歇了个星期天,回家去看看父母,自然也要一路上欣赏风景,惊讶土塬的秀色。我可能会借个自行车骑回来,车架上夹满了盛开的野花,像土崖上庄重的红苹花,村头的野迎春,路边的黄朵儿,槐树上的白槐花,榆树上的钱串子,山坡上偶生的粉桃花、迟落的晚杏花,还有总在坟头才开的紫亮花。我会采集很多紫亮花。紫亮花边上是一种紫色的光亮,指甲壳般大小,往里去就变成了粉淡的红色,到花蕊是朱红的颜色,还长出一芽白色的小茎。那小茎周围,散发着浓烈稠密的香味。儿时候我总到各家的坟上去采紫亮儿,我以为紫亮儿才是土塬所拥有的一种真正的花。除了土塬,哪儿也不曾生长。紫亮儿的花莛十分纤弱,却十分坚韧,不用牙齿去咬是决然掐不断的……我骑着自行车,像云一样从土塬上飘过,花的香味像蜜蜂搬家似的跟在我的身后。那时候,我会找到一个媳妇,她可能也是土塬上的人,可她一定是和我一样离开土塬的人。不消说,她漂亮、有文化,穿戴进城不俗,回乡亦雅,懂事情,能孝顺,虽然和队干部的女儿有些相近,可却决然不是队干部的女儿。想到那女的准定不是队干部的女儿时,我心里有些惭愧,觉得对不起了队干部,就在他身后很抱歉地瞅瞅他。
他真的很像一个骨架很大的毛驴在土塬上一步一步地走,这一步不落,另一步就起。我知道他虽然走得很快,却不曾走出土塬过。我有些可怜他,我不好对他说我不想娶他的女儿当媳妇,就跟在他身后默默地走。土塬被一脚踩掉一块地丢到身后去,太阳把我们的影子照成一个圆团儿,我们总走不出那个浅黑薄阴的圆团儿。村落很清楚地飘到我们面前来,那野槐村过去不远,路上就出了一个岔路口。快到岔路时,队干部的脚步慢下来。
“咋样?结一门亲戚吧?”
“我把行李换个肩。”
“这得以后跟爹娘说一声。”
“我知道你是瞧不上她是土塬上的人。”
“不是。真不是。”
“不过,你要不是离开了土塬,我也不一定真的舍得把女儿嫁给你。”
说到这的时候,我们就到了岔路口。队干部到岔路口站着不动了。岔路上有一棵大柳树,垂着的青柳枝像丝发一样密,鼓胀的苞芽在枝条上鸡皮疙瘩一般个挨个。队干部伸手拉着一根枝条,说我到了,要拐弯啦,你知道了我家在哪里,下次从城里回来到我家去一趟,一见我女儿你就准愿结亲戚,连支书家儿子都去我家求过婚。
“就怕我配不上。”我笑笑,“你不是要到大队开会吗?”
队干部掐了一根树枝在空中划着,树枝的影儿很快地在土塬上转着圈。他从嘴里不知吐出个啥儿,我只见一个白亮的东西在暗了的日光中飞去了。想给你结亲戚了,我就不再向你瞒话儿。支书家住这村。我不开会。开他妈啥×会!我们队今年的返销粮不够吃,我来求支书开十几份介绍信,麦前让各家各户都走出土塬讨饭吃……你从城里回来拐我家吧,我女儿不去,她在家守门户……
队干部朝那村子去了,他那大毛驴似的身子一晃一晃走进了土塬的正宗颜色里,先是像一块棺材板样在黄色里摇着,后来就变成了一张厚重的牛皮纸在土面上摆动,仿佛是飞不起来的简易风筝,再后来就成了一个点,如漂在水面的一颗豆,最后就和土塬融到了一块,被土塬吞没了。
我一直盯着队干部到啥也看不见。
起风了,阳光变得更为淡薄。
我离开那岔路口就起了风。不大,土塬上的枯草败叶轻飘飘地滚动。我独自朝前走,想起早上离开黄土崖时爹唤着今儿天要变,让路上走快些。黄土风尘在地上像收起地毯一样由西南朝着东北卷,土塬上整个儿如飘飞着失火的淡淡黄烟,空气混浊充满了土腥土味。我是顺风,走得很快,像有人在身后推着我,因此我能看见风中的土塬。树都在风中轻快地摆着枝梢,出土的绿草从被刮走的旧叶中露出浅色的脸儿。队干部走去的那个村庄在风中被烟灰淹没了。前面的路在烟灰中像风带一样飘摇。有只野兔,从风的那一端跑来,朝风的另一端跑去,横在我面前的去路时,站下对我瞪了一阵眼。我想起村中人们的忌讳,说人出远门时,野兔拦路不可行,蛇虫出洞走千里。我不知道这话的根据,我只管背着行李往前走。土塬上有了初春不该有的凉气,是风吹来的,像水一样浸在我身上。天上移动的云块如同土塬上干枯的草坡,渐渐把太阳遮了去。我知道太阳还在,但不知道在哪块云彩的后边。我知道太阳还会出来的,可心里却预感太阳因此消失了。我抬头望望天空,试图把遮了太阳的云块找出来,却感觉到我脸上也有丝丝流动的云。不过我终于还是看见,土塬偏西的半空,有一浅浅泥黄的颜色。我想那后边也许就是太阳。我很想弄清那儿到底是不是太阳,可我清清楚楚看见有一块云彩浮在了我脸上,我就看不见那泥黄的一块了。
爹挨斗是要去送饭的。水利工地上的干部不让他回家,他就每夜住在工地上的工具棚里。白天工地上有食堂烧饭,顿顿吃白面杠子馍,爹是批斗分子,不能吃就由二姐提一罐汤饭送到工地上。二姐每每送饭回来总是说,爹不让惦记,光斗斗批批,检讨检讨,不打不骂,挺好。
四叔听说不打不骂,就有些后悔,说那工人生就该是连科去当的。招工表我已经填了,听说连公社的红印都已经盖过。说到后来的变故,却纯粹是节外生枝。
一天,很冷的,整个土塬都冻结成了一块石板,有东西落在土塬上,能发出敲击铁管的叮当声。二姐那时病了,整整三天没有起床。就让我去给爹送饭。水利工地在土塬上的南坡。说是水利工地,那坡上却无溪无泉,没有一滴流水。工程是在土塬上挖一个方圆五亩、深五米的蓄水池,四壁水泥糊了,雨季储水,旱季浇田。这是大队解放后的破天工程,整整干了三个冬季。在那冻藏着冰白的土塬上,劳力们就像晃在茫茫天空中的一群黑点。土塬风从天边刮来,又朝天边刮去,响声像两架石山移动时相擦相磨发出的声音。那风和那风声,只有在土塬上才能听到看到。我是去给爹送午饭,一上土塬就感到身上的热气被土塬吞尽了,迈动着的双腿像在风中凝挂在房檐下的两柱冰棒。我记不得那天是农历初几了,只记得是个月初,公社招集各大队支书副支书,在工地上召开现场会,由我们支书介绍与天与地与人斗的经验。我到工地上时,爹正在检讨,他站在蓄水坑中央的一张桌子上,桌前是各村干部,干部后是工地上的劳力。所有的人皆都插着袖子,圪蹴在破开土塬的坑里。那五亩圆坑如土塬胸膛上的一个伤口,挖出的红中透白的虚土像腐肉一样堆积在伤口的周围。风就踩着爹的头顶走过去,他那干草似的头发在风中摇摆出呼呼的声音。那时候,我看见爹是那样,差一点要跪在土塬上,求告土塬不要这样折磨他老人家了。我从爹的身后朝着土塬的伤口深处走,走进坑里,我就停下来,背靠着坑壁不动了。
风把爹检讨时的哆嗦话音一字一字送过来。
说到成分,虽然是贫农,可我一解放就忘了共产党的恩……我不好、是坏人!我没有良心、忘恩负义……我干活的时候,总是出工晚,收工早……我还说过共产党的风凉话,说人咋能与天斗?天是世界上的老大,地叫天压着,是老二,人靠天地吃饭,最小。小娃儿能斗过爹娘吗?我这话不利于水利建设,不利于这五亩大水塘的工程……我对不起共产党,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全大队的社员群众。我说这土塬是头大黄牛,人是大黄牛上的几只黑蝇子,黑蝇子再用劲,也咬不破黄牛皮……我瞧不起了村人们,我说牛尾巴一摆蝇子就被抽死了……可现在,这水利工程都已经挖成了,人就胜了天,胜了地,人才是老大……我以后一辈子不偷懒,勤出工,队长叫干啥就干啥……
静了一会儿,有个民兵的问话传过来。
“今天为啥不检查你偷东摸西的事情哩?”
爹不语,只有土塬的风声。
那民兵的话音高了,说吧,说完吃饭。
爹依旧不语。他站在桌子上,就像插在土塬上的一段干枯树枝,只随着黄风晃动,却晃不出什么声音来。
支书到爹的面前晃了一下,像给爹说了一句啥儿。爹朝支书摇了摇头。
民兵说:“检讨检讨你偷队里小麦种子的事吧!”
爹说:“我没偷过。”
“那没偷庄稼?”
“也没偷过。”
“搡叉木锨呢?”
“我一辈子没做过贼,你到村里问去。”
民兵火了。“没偷你前几天检讨个屁贼呀!”一脚踢上去,桌子腿断了一根,桌面一闪,爹就栽了下来。
工地上的人全都惊站起来。
支书说:“散会吧,批斗会下午接着开。”
人都怏怏去了。
我提着饭罐朝爹跑过去。
他坐在断掉的桌腿边,脸和天空是一样冰冻的青色,见我过来,他只淡淡说没有磕着,这地上是虚土。
我哭了。
“爹,我就在这土塬上一辈子,不想去当那工人了;走吧,你再也不要在这遭斗了。”
爹把手搁在我头上摸了摸。连科,大队已经不让你去了,让你去爹不会不承认爹是贼。
我怔着,盯着爹的脸。爹的脸上一面沾满了磕上去的土粒,一面是杨树皮一样的青亮。那土塬的碎土和屈辱的颜色,就是爹人生的光景,是为了儿子走出土塬的报应。那一刻,我突然间看见了爹的一生一世,过去和未来,就像看见了春夏秋冬中的土塬一样。我知道,在爹的每一道皱纹里,都隐藏着土塬上的每一场灾难,隐藏了他对土塬的怨恨,隐藏了他背着儿女们的沉重负担,隐藏了他对茫茫土塬带来的日月光景的无可奈何……
“让谁去了?”
民兵营长的儿子。招工表重新填了。大队说那黄土崖是大队的,让谁去该由大队说了算。
“那你还在这遭人斗?”
我早上就要回,可支书说,今儿有现场会,要我再检讨一天,补助给十斤粮食。
太阳彻底没有了。土塬在风中变得黯淡起来,早先那金黄、棕红、浅绿的土塬色,被流动的云彩抹布一般擦去了。天气变得不可理解。我爬上了土塬的一个小坡,在坡顶上站着,感觉到我的头是伸在天上,身子在半空,脚却站在地上。按照往常的习惯,就是天变,也不该出现这种景观,仿佛人被拉长了。初春天气的奇异,那次在我脑子里留下了永不消失的印记。我在半明半暗的土塬上走,被风刮起的黄土盛满了我的鞋框。有几个村庄,就如擦着我的肩膀似的,退回了我的身后。我在土塬上,通过了一个贞节碑林。那是一个寡妇村。解放前的一天,男人们都在土崖下做活,一刮风落雨,土塬大滑坡,男人们就埋进了土塬下,统共二十一个人全都死了,于是就有了寡妇村,有了贞节碑林。我走过那贞节碑林时,心瑟瑟抖着,风在碑林中打着转儿,旋出一个一个的小风柱,把碑下的草捧送到了半空。空气混浊而又有浓重陈腐的土气。我以为那风是要把碑林拔地而起。坡面上,塬路上都没有那种黄色的旋风,只那碑林中吹旋不止。黄色的风柱越转越高,到天空聚成一个个坚硬的云块,好一会儿凝着不动。那一刻钟,我知道我再走不足十里,就可以步入城里,心里并不急慌。我用一张塑料纸包了我的行李,就站在坡顶看那土塬上的奇观。麻雀和乌鸦像被掏了窝样,零散地却是不断地匆匆地掠过土塬上空,有时飞错了方向,它会在空中被卷入那旋风柱里挣扎一阵,才能逃出来顺风飞行,那时候麻雀的肚子就不是白色了,土灰十分浓重。不一会儿,我从那风柱后边,看见了一片浓重的银白,风就越刮越冷,仿佛那银白是被风卷起的一面雪坡,寒气从雪坡上朝着土塬各处逼近。我猜想那雪坡一定是一块被风运来的雨云,就转过身子,急匆匆朝着城里赶路。
无论如何,我没有空中的雪坡走得快。它一会儿就从我的头顶压过去,朝着县城的方向走。不消说,这白色的气流一会儿就要转为乌云,就要哗哗落起雨来。我在土塬上不止一次经过暴雨,可从没见过雨前这可怕的景观。我很想找一个地方躲一阵,可我所看到的却是尘土飞扬,像着火的烟雾四处弥漫。我的嘴里又脏又涩,飞满了土塬上的细尘粒,牙齿一动,像嚼泥沙——粘粘擦擦。我看见有一股风柱从我身边卷过去。一只乌鸦从风柱顶上扑棱着翅膀摔下来。它还没有死,扇动几下翅膀就卧在那里不动了。我知道它的力气耗尽了,就过去捡起来抱在手上。乌鸦身上很凉,就像是一块污脏的冰。所有的毛都直直地扎着,不能理顺,不能柔暖。乌鸦在我手中抖着身子,惊恐地望我一眼,又望我一眼。我把它放在了一个避风的土窝里。那土窝里已经躲了两只乌鸦,我一去它们飞走了,我一走它们又飞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