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乌鸦的时候,我心里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预感到土塬上不是有更大的风就是有初春时不该有的雨和倒春寒。天空中移动的那块白色雪坡已经不见了,浓重的乌云像移动的山样在空中走着。这时候,云和土塬明显地分离开来,只是颜色还十分相近。风从我脚下的岭脊朝对面土塬上的另一条岭脊移去。脚下的路上,铺满了红薯面粉似的细土,我每一脚踩过,就留下一个深井似的脚印,旋即那脚印就又被风给吹没了。我心里很清楚,这片刻的缓和,正是大风、大雨将至的前奏。十二岁的时候,我在土塬上经过这样的时刻。那一场风雨,我亲眼看见有棵大树怪叫一声,拔地而起,在地上滚了半圈不动了,那平整的地面上,留下了一个窑洞似的黑坑。我知道这不是那样的季节,不会出现那样的景象,可我心里被土塬的奇异惊住了,仍然害怕有一场灾难会突然而至。害怕有一股风柱,把我旋转进去,抬进天空,然后抛下我,我就像那只乌鸦一样摔在土塬上。似乎对面土塬被风卷走了,能看见的只是一条跃动的灰雾,像长龙在翻动身子。这时候,我很想遇到一个人,很想一步跨进我要去的县城里。我想起不久前我走在土塬上,有只灰色的兔子拦了我的路,心里就胆怯、烦躁起来,对这种异变的天气有了深刻的怨恨。我害怕突然来一场大雨,把土塬浇成一堆泥浆,把我和那不久就要到达的县城隔离开来。我步子急碎,奔丧一般小跑,塑料纸包着的行李在肩膀上拍打得十分厉害。又有一个村落出现在面前,很远我就看见村头的树在空中急速地摆着枝梢,仿佛还能听到开始柔韧的枝条在风中鞭子一样抽打的响声。看到了村庄,心里就有了一丝温暖的慰藉,雨若真的来了,可到那村庄躲躲。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躲躲的念头刚刚闪过,突然我的身后炸起了一声闷响,就像几十里外的山崩一样,轰隆隆地轧着土塬从我身后追来。我感到了脚下的土塬像一个人的脊背挨了一棒似的,猛地颤抖一下,哆嗦就从脚心开始,转瞬间传遍了我的全身,接着有股冷气就如冰条一样贴到了我的背上。我忙不迭儿旋过身,有道闪电像巨大发亮的光体在很远的空中一闪熄灭了,眨眼间土塬上一片亮光,又一片灰暗。在那一闪之间,我仿佛看见了那道闪光是在我们村庄头上,那声闷雷是炸在村庄后边的黄土崖顶。这一刻,我心里冷惊一下,不祥的预兆像云一般塞满了我的胸膛。我看见路边有个旧房屋似的墓洞,就不顾一切地跳了进去。
下雨了。
雨水像麦场上扬起的粮食粒哗哗啦啦落在土塬上,我感到我头顶像一张鼓皮,被千万的锤棒敲着。从洞口望出去,天空一片白色,一杆杆的水柱斜斜地戳着土塬。黄色的塬面上沉重地腾起一层无处不在的土雾,像落在地面的薄云一样。似乎那薄云不羁于土塬的束缚,要升回到高远的空中,却又被一杆杆的雨柱压了下来,于是那土雾就在刚刚离开地面时颤抖着,如同一张巨大起伏的牛皮。雨柱就是穿透着牛皮扎在了地上。我从来没在土塬上见过这雨前的奇观,天空像太阳晒褪色的一张黑布,黑布下是阔大宽厚的白色雨帘,雨帘下是升腾不起的黄雾,黄雾下是开始湿润的红色地面。这黑白黄红四种颜色,组成了土塬的一个新天地。我仿佛已经走出土塬,进入一个新的世界。我站在洞口痴迷不动,贪婪地寻找着新世界中的奇异,这当儿洞外再一次闪过一道电光,跟着就从我家乡的方向又一次传轧过来隆隆的哆嗦的闷雷。这声闷雷第二次强烈地在我心中预兆出那个方向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我就不顾一切地冲出那古旧的墓洞。站在土塬上,朝着家乡的方向久久地回望。
我走出我们家那墓洞一样的房子,打开院落门,才知道是队长三叔在敲门。这是半夜时分,上弦月都已落在土塬的黄土沟里。村街上没有了走动的脚步声。从土塬深处飞来的夜莺在房后的土崖顶清丽地叫着,引出了土崖裂缝中鸟群的一阵叽喳。昏色的灯光,在屋里映出一池浑水的波纹。我们一家人都在那浑水中坐着不动,默默坐了大半夜。早熄了的火盆像一只被挖去了眼珠的眼眶一样望着我们一家。二姐坐得离火盆最近,她把头勾下去,用一根草棒在火盆的灰中不停地画着。我始终都盯着二姐手里的那根草棒,终于看出来她是不断反复地在草灰中写着我和她的名字。
入夜,月亮刚从土塬上升起的时候,队长来过我家,和我爹在屋里对吸了半晌烟。
“民兵营长的儿子今儿填了招工表。”队长说。
爹瞟一眼队长,“他填嘛。”
“你挨斗那些日子……队里想按天给你记双工。”
“算啦,”爹说:“反正挨斗不比别人活儿重。”
“还有一场事,”队长说着停顿了好一会儿,“今儿后晌我见了支书媳妇,她说她看上了你家老二,想和你家结一门亲戚。”
“笑话,”爹说,“支书家娃儿那么小。”
“他外甥。”
“哪一个?”
“腿不方便那个。”
“小儿麻痹症?”
“还能干活,样子丑些,不过都是过日子。”
“这哪行?”
“你可以多要点东西,女儿横竖都是嫁出去。”
“队长,我们家是爱财户吗?”
“想远点……他毕竟是支书家外甥。”
“不行!”
“先别挡回去,好好想想再说,我睡前再来一趟。”
队长再来时,站在院里朝着天空望了望。黑沉沉的土崖在半空中像山头一样压在我家房子上。队长骂句他娘的这土崖!就慢慢走进了上房里。娘给队长让了座。爹把手里的荷包递给队长,说装一袋吧,里边拌了小磨油。
队长装了烟,“咋样?”
爹说:“不行。”
队长的烟嘴僵在嘴上,“商量了?”
“商量了。”
这时候队长就把目光抬起落在对面的墙壁上。有一只蜘蛛背着沉重的包袱在墙壁上爬动,每走一步都要回头望望屋里的人们。大家在蜘蛛下默着,时间像蜘蛛一样慢慢从屋子中爬了过去。
队长吸完了烟,叹了一口气。
二姐在柴灰中画着的草棒不动了。
“三叔,他瘸得很吗?”
“还能挑水哩。”
“个多高?”
“比你矮不多。”
“房子呢?”
“支书媳妇说,今年就帮着外甥起瓦房。”
“是支书家亲外甥?”
“亲外甥。”
“你跟支书说一声,我愿嫁过去。”
爹惊着,娘惊着,我和大姐也惊着,一家人都把目光落在二姐脸上。灯光在二姐脸上映出了秋后的土塬那种平淡光洁的颜色,那颜色的后面,就是一个新临的冬季。
“真愿嫁?”
“愿嫁。”
就是嘛。队长的脸上像冰冻的土塬入了春天一样。腿不便,长得丑些,可他是支书家外甥呀!
二姐把目光搁在队长那开冻的脸上。
“支书是不是在他亲戚中最关心这外甥?”
“是。你想要啥儿尽管说。”
“啥也不要。”
“别傻。”
“我想让你跟支书说一声,黄土崖换来的那个招工指标还是让弟弟连科去。”
“结亲戚了支书会让民兵营长把指标让出来。”
“那我就嫁给他外甥。”
“你该借机会多要些东西。”
“能让连科进城就够了。”
“二姐,我不想进城里。”
“姐知道你想。”
“我不想。”
“你读过高中,不能在这土塬上待一辈子。”
“二姐……”
“你要走出土塬,一家人就靠你出息啦!”
二姐出嫁是不久前的事。那天早上太阳不很圆,边上有浅浅的锯齿,如同一个破瓶底儿在东边的土塬上空轻轻悬着,仿佛随时都有可能重新掉进土塬。那时的日光,既不温暖,也不明亮,却很湿粘,像浑水灌在土塬各处。天有浅浅的阴色。我家的大门、屋门、灶房都贴了对联,红纸在门框上像抹上去的血。村里人在院落里忙前忙后,热闹如同雨季在土塬黄沟中流动的洪水样在我家哗哗流动。二姐穿了她婆家送的一套红花棉衣,呆呆地和娘在里屋坐着。爹在院落里靠着泡桐树抽烟,一眼也不看那些忙在热闹中的村人。我从屋里出来,站在爹的身后。黄土崖像墙壁一样和我平行地立着,日光仿佛湿了水的纸贴在崖壁上。我感到那崖壁似乎要朝我家倒过来,要把我家的房舍、树木及一家人员都压到土崖下,心里沉沉惆怅,仿佛因为我给家人带来了一场灾难。二姐出嫁的鞭炮被我一个叔伯弟弟拴在了一根竹竿上。挽二姐的婶、嫂的腰间都系了红布条。那布条像秋天的柿叶一样在院里飘来飘去。我的眼有些花,我隔着窗子看见二姐的红袄像要落入土塬的一片暮色,心便像被人踩了的土虫哆嗦着蠕动。
“爹,民兵营长托人来说他娃儿不去当那工人啦!”
爹站着不动。“去跟你二姐说几句话吧!”
我朝屋里进去。二姐和娘都十分平静地坐在床沿上,她们没有女儿出嫁时母女们的那种哭别。我对姐说民兵营长把招工指标让出来了,二姐点了一下头。
娘对二姐说:“你再好好想一想,还来得及。”
二姐说:“把招工指标拿回来我就不再想啥了。”
我说:“二姐你别为了我。”
二姐说:“我为了咱一家。”
我想给二姐磕个头,可二姐却看着娘。
“以后家里就剩你和爹啦,孤单了你们就多去邻居串门儿。”
“你别管我们,要侍候好公婆。”
“知道。”
“不和睦了就别回娘家。”
“我知道。”
“受人欺了你就回来说一声。”
“我都知道。”
那时候,二姐只管和娘淡淡地说话,彼此相互交代着,仿佛我不在他们面前,直到一个嫂子进来说准备好了,时辰到了。二姐才起身瞟我一眼,说进城了别忘了每月给爹娘捎些零花钱。
我朝二姐硬硬点了一下头。
嫂子说:“二姐,出门时你要和爹娘哭别。”
姐说:“我哭不出来。”
嫂子说:“出嫁咋能哭不出来?爹娘白养你了?”
姐说:“我真的哭不出来。”
嫂子说:“哭不出来也要哭。”
可二姐出嫁时到底没有哭。太阳在她脸上镀了一层木呆呆的硬光。两个嫂子挽着她出门时,鞭炮绕着她噼啪鸣炸,把土色的日光炸成金色的碎片在地面一闪一闪。二姐在那闪闪的光亮中走出了大门,走出了她的青春,朝她的老年走去了。炮纸像脏了的雪花一样在她身后飘着,紧跟着她的脚跟。各家的大门都远远地敞开,老人小孩都目送着二姐。鸡子和狗在路边站着,眼中映着那升起的如包了一层薄布的太阳。娃儿们跟在二姐身后,追出村头去捡那炸不响的臭炮。我把二姐送出村,送上土塬的大道口,二姐回过了身。
“回去吧连科。”
“我去送你。”
“不要你送。”
我站在土塬上,看二姐就像走亲戚一样平淡的脸色,心里一抽一抽地抖动。还冻在寒冷中的土塬,在二姐眼前摊开了无尽的黄色的浑浊。
我说:“二姐,爹娘都让我送你,风俗也是要弟弟把姐送到婆家的。”
姐说:“有嫂子们送我就行了,没有嫁妆,没有响器班,我要你送我干啥儿?”
我说:“可我想送你。”
姐说:“我不想让你见到你姐夫!”
我站在土塬上,姐就背我而去了,越走越远,陪她的两个嫂子腰上的红布条,像两只蝴蝶在她左右飞着。我久久地站着不动,直到蝴蝶飞到土塬深处,无影无踪,直到二姐的花袄在土塬上重新又变成一只蝴蝶,在阳光中渐渐化为一个飘动的豆芽点儿。
雨就如豆芽点儿一样落着,一阵急促以后,慢慢稀落下来,成为丝丝绵绵,显得十分柔顺。土塬在细雨中清晰起来,稍远的树木、土沟、草坡、麦地、村落都有了提早结束冬末的那种春天似的轮廓。只有我从那儿走来的地方,还淹在蒙蒙里,天地没有界限,土塬和村落都像过去的季节一样不见了。这不是初春的第一场雨,可我在这雨中第一次看见了被洗得干干净净的初春。过去不久的那场土塬黄风,眼下已经被雨滴盖在了土塬上,吹乱的草枝、败叶不再像往日那样规规矩矩地躲在路边和土塬的坎儿下,而是像雪一样无处不在。我脚下的路和土塬广袤地叠在一块,被雨水穿缀着。雨水打在我的行李上,发出“砰啪”的响声。我开始冒着雨水赶路,凉凉地惬意地紧紧地贴在身上。路依然在雨中起起伏伏,留下了我的脚印和我沾起的黄泥。
过了一阵,我终于走上了铺有碎石的车路上。那一个挨一个秃圆的料礓石头,被雨水冲出来,像花生一样在路面结着。我踩着石块儿朝前走,雨水与我一路同行。我想看到一摊积水,到那儿洗洗泥手,可我只见落雨,却找不到积水。天色也许已经到了下半后晌;也许已经临黑,在细雨中无法辨认。到县城不会再有多远,我知道我的新的世界就要来临。土塬上这当儿除了雨声,余下的仍是清脆清脆的雨声。我的脚步声像岁月夺走了我的童年一样被无尽的雨声吞没了。
我感到了孤独。
我孤独默默地朝前走,朝着我新的生活走。当拐过一个弯儿时,在雨水中我忽然听到了极硬极硬的声音,像滚动的石头一样在雨声中朝我滚过来。我抬起头,就看见了喜悦和牛车在我面前不远处叮叮当当前行着。
我的步子快捷了,感觉到牛车是为了我才在这儿出现的,为了我才在这雨路上徐徐地朝着城里去。
“大伯——”
“小伙子,去哪?”
“城里。”
“上来吧,捎你一段。”
我爬上牛车,看见了把式已经是老人。他的脸上刻着和土塬一样久远的岁月纹路,每一道里都深藏着土塬的春秋。他问我去城干啥儿?我说当工人。他就惊疑地瞅我一眼,说命不错啊!走出土塬啦!我朝他笑笑。雨水把车板冲得干干净净。我坐在车帮上,行李在我的脚边晃动。老人坐在车前,双腿柳枝一样耷拉在车板下,悠悠地随着车颠摆来摆去。他手里的鞭子,僵硬地在牛屁股上搁着,雨水顺着鞭梢流在牛屁股上,又顺着牛尾巴的长毛滴在路面的礓石上。两头牛一红一黄,毛在雨水中发着暗光,就像退到云后的太阳一样。我以为这牛车是专门送我才出现在土塬上,就问老人:“车去县城干啥儿?”他说:“拉点东西。”我说:“下雨天。”他说:“急需,连夜还要赶回来。”
我和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往前走,发亮的牛车轮子在路上留下一段一段辙痕,像我童年的记忆一样深深浅浅,断断续续。雨水似乎慢慢小下来,雨丝稀稀疏疏在土塬上发着光亮。土塬开始从蒙蒙中亮出来,就像洗了睡眼一样瞅着我、老人和牛车。
终于,我和老人该问的都问了,该说的都说了。我们沉默着,牛车在我们的沉默中叮叮当当、吱吱扭扭,声音生硬地劈开雨帘,朝土塬四处扩散。
走过了一个村。
“这是啥村?”
老人不扭头,“啥村你都不知道?”
“不知道。”
“第一次进城?”
“从没走出土塬过。”
“这是祖宗村。”
“祖宗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