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中国近现代才女唯美三传(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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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滚滚红尘聚与散

万水千山

曾经换过心的人,约定好了一生一世厮守的人,也不过是匆匆过客。

你轻轻地走过

淡淡的人生

像尘埃的来去从不留痕迹

很多的画面串起一个你

就在春来秋去的路途里

生命是一个匆匆的过客

在一切还未尝尽时离去

晚风中刻画一个不完整的梦

我们拿什么去忆昨天的你

…………

苏曼的这首《忆》,似乎很适合此时的三毛。一个失去至爱,带着一身伤痕与尘埃归来的女子。曾经换过心的人,约定好了一生一世厮守的人,也不过是匆匆过客。一起尝过酸甜苦辣,背负了兴衰荣辱,可没有道一声珍重,就那样从生命中淡淡离去,留下一地悲伤给活着的人。

如何就走到今天这般境地。像戏剧一样的故事,重复在一个人身上发生,是巧合还是杜撰?正因为这些离合聚散的故事,这些来去飘忽的缘分,三毛成了一个传奇人物。其实她只是一个和孤独相依的女子,有一天,爱上了流浪,从此弄假成真。原本有了可以相伴同行的人,到最后,都散落天涯。

多年后,台湾文化界流传着一个与荷西相关的谣言。有人说,荷西并没有死,只是与三毛感情不和而离了婚;更有人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荷西这个人存在。三毛从未有过这样一个异国丈夫,一切都是她虚构的。

谣言如风,风过无痕。但三毛为此事而烦恼不已,精神恍惚。这个与她相识十三年、共枕七年的男子,这个陪她走过撒哈拉沙漠、与他同甘共苦的男子,这个为她一生情深、至死不能瞑目的男子,被莫名说成了虚幻人物,成了编造的情节。

我自是相信,像三毛这样不加修饰、自然天成的女子,不屑去为自己安排故事。她本身就是传奇,无须再去杜撰传奇。直到那一天,她历尽尘劫,才选择和我们永远沉默。

随父母一同回到台湾的三毛,依旧沉浸在荷西死亡的阴霾里。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她想到了死。任凭父母声泪俱下地劝说,自杀的念头一直在她脑中徘徊。台湾著名女作家琼瑶视三毛为好友,为了劝她打消轻生的想法,与她长谈了七个小时。一定要听到她肯定的承诺,方肯作罢。经过多人的苦心相劝,三毛总算暂且稳定了心绪。

几个月后,三毛走过千山万水,回到了拉芭玛岛。尽管这是一座巫风兴盛的岛,但她必须归来。她承诺过荷西,会回来陪他。她不能在丈夫死后,独自留在台湾安享鲜花与掌声。她知道,她若不来,他不能安睡。

下了飞机,三毛去镇上买完鲜花,直接奔赴墓园。这是死别后的重逢,三毛看着荷西的墓,有着万箭穿心的痛。黄土之下,埋着她至亲至爱的人,只是他再也不能握一次她的手,不能为她擦拭眼角的泪。

“来,让我再抱你一次,就算你已成白骨,仍是春闺梦里相思又相思的亲人啊!……这段时光只是我们的,谁也不能在一旁,荷西,不要急,今天,明天,后天,便是在你的身畔坐到天黑,坐到我也一同睡去。”

是的,为了陪伴死去的丈夫,为了荷西的灵魂不寂寞,三毛选择在加那利岛隐居,静静地度过了一年光阴。虽然三毛早已习惯了孤独,可是孀居生活怎比得了以往单身的逍遥自在?那时候,她独自流浪,天涯是家。看惯了苍茫的风景,洞穿了尘世的一切,却怎么也躲不过情关。

加那利群岛有一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房子。这座岛上留下他们太多美丽哀伤的过往。曾经她期待可以与荷西在这座岛上,守着这所浪漫的屋子,终老一生。可现在的三毛,只能依靠着那些飘忽的回忆过活,幻想着自己与荷西的灵魂沟通。

多少次从梦里笑醒,又在现实中哭着睡去。她有时甚至觉得自己死了,与荷西躺在冰冷的泥土里,再也不用分离。可荷西没有沉睡在身畔,她分明握不到他的手,听不见他的低唤。

每次站在美丽的加那利海滩,远眺对岸的拉芭玛岛,三毛就痛得不能呼吸。那座岛上有她长眠的丈夫,他在坟墓里,安静地睡着。她必须以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姿态,不远不近地将他守候。做一个守坟人,等十字架上的油漆干了,她要一次次涂新。

“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你的妻子纪念你。”就这样一笔又一笔重新描好。她只是在做一个妻子应该做的事,那就是照料死去的丈夫。而后,拿出口琴,轻轻地吹一曲最喜欢的歌曲《甜蜜的家庭》。

心里依旧是一片冰天雪地,但她希望这样的偎依,可以抹去一点点悲伤,一点点就好。三毛总觉得,荷西的灵魂早已不在黄土之下,他的灵魂一直陪着她。“荷西,那么让我靠在你身边。再没有眼泪,再没有恸哭,我只是要靠着你,一如过去的年年月月。”

“到底跟荷西是永远地聚了还是永远地散了?自己还是迷糊,还是一问便泪出,这两个字的真真假假自己就头一个没弄清楚过,又跟人家去乱说什么呢?”

隐居了一年的三毛,似乎在某个瞬间顿悟。她觉得,只要两个人心意相通,哪怕是天人永隔,也可以厮守在一起。一年前,她来到加那利岛,决意老死在此,永伴荷西,不归红尘。一年后,三毛结束孀居的日子,她要打点行装,带着荷西的魂魄,一起回台湾去。

十四年的流浪生涯,她真的累了。一九八一年,三十八岁的三毛回到台湾定居。失去荷西,她心如死灰,但父母的牵挂和宠爱,让她再也不敢辜负。如果说,她前世亏欠了沙漠,今生她已还清了。如果说,她欠荷西一段情,那么嫁给他之后,也曾过了七年朝夕相处的神仙眷侣般的生活。而父母之恩,才是她一生一世也还不了的情债。

繁华的都市与隐逸的海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回到台湾的三毛,忙得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悲伤。作为台湾畅销书作家,她每天被许多少男少女热情追捧着。多年清淡生活,而今突然立于万丈光芒之下,让三毛觉得浮名累人。

唯一可以安静藏身的就是家。流浪了这么多年,只有家会永远地收留她。父母才是她永生的乡愁。在家里,她可以封闭自己,可以安静写字。她终究没有走出荷西死亡的阴影,但是她的作品越发地沉入内心世界。时间给了她很深的伤,也给了她太多阴晴冷暖的故事。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三毛受《联合报》的赞助,往中南美洲旅行了半年之久。她游走了墨西哥、洪都拉斯、哥斯达黎加、巴拿马、哥伦比亚、厄瓜多尔、秘鲁、玻利维亚、智利、阿根廷、乌拉圭、巴西等十多个国家。一路上,三毛用她的笔记载了各国的风土人情,名胜古迹。后来这些文字,都收录在《万水千山走遍》集子中。

三毛的确是一位值得令人欣赏的女子,令人敬佩的作家。经受了生离死别的三毛,带着柔弱的身体,深刻的情伤,还能不畏艰辛地远走各国。将她的所见所闻,用她的情怀、她的文字,为我们描述万水千山之外的神奇际遇。

读过三毛的游记,让我们相信,风景也可以疗伤。开阔的视野、深厚的阅历,让千疮百孔的三毛渐渐地恢复初时模样。三毛这个名字,已经传遍华文世界,仿佛人人都在谈论她的故事,期待一睹这位传奇作家的落落风采。

只是这个曾经执意要远离人群、不与世同的孤僻女子,真的愿意卷入滚滚红尘吗?深爱苍茫的三毛,走过千山万水的三毛,是否可以在拥挤的人海中,展现她的质朴、洒脱,得到众生的宽容与珍爱?

生命是一个匆匆的过客,在一切还未尝尽时离去。在春来秋去的路途里,如何,如何还能遇见昨天的那个你。

洗尽铅华

世事原本就虚实相生,又何必过于清醒,更无须耽溺于悲伤。就算执手相依的人离你远去,一个人也要笑看风云。

人生如萍,相忘烟水。那些锦衣夜行,风餐露宿的日子总算到了终点。一路上,看着掠过的尘世浮生,万千世象,皆化作梦幻泡影。始终相信,走过残枝落叶的今天,明日定然是花好月圆。

鸟倦知返,流云尚且寻找归宿,何况是人。车水马龙、喧闹沸腾的人间,总是需要一个安静的居所,让心留白。世事原本就虚实相生,又何必过于清醒,更无须耽溺于悲伤。就算执手相依的人离你远去,一个人也要笑看风云。

从南美洲远游归来的三毛亦觉身心疲惫,在台北须找一方安静之处,搁放灵魂。但一回台北,三毛就开始没完没了的座谈会、演讲会,还要应酬饭局。甚至连父母无微不至的关爱,这浓得化不开的亲情亦让她觉得负重。独处的时候,唯有内心的时光是清亮而明净的。

写作和教书突然成了三毛生命里的全部。一九八二年九月,三毛重回文化大学任教,授小说创作和散文习作两门课程。三毛这一生,除了流浪各国、伏案写作,就只有教书这份职业了。她曾经说过:“教学,是一件有耕耘有收获又有大快乐的事情。”她并不是一个喜爱热闹的人,却愿意将自己的人生阅历传递给那些有情怀的人。

中国文学是三毛骨子里的至爱。今生她所愿,就是看尽世间风景万千,写尽红尘离合故事。十年前,三毛是文化大学一个默默无闻的德文助教。十年后,她已是声名远扬的作家。三毛授第一堂课,有着盛况空前的热闹场景。前去听课的学生,无非是想见见这位传奇作家的风采。

三毛教书,十分认真。每天晚上,要大量阅读课材,做好充分准备。以她多年来的游历生涯,以及她的写作经验,自是能够给学生带来耳目一新的感觉。三毛的课极为生动,她用自己的写作心得来启发学生的创作潜能。她讲课如同说故事一样,趣味横生。

从《红楼梦》到《水浒传》,三毛将这两本自己最爱的文学巨著耐心地给学生讲解。撒哈拉的那段沧桑历程,亦是学子们最爱听的一段故事。三毛常说,生命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是否痛快地活过。尽管她这一生经历了太多风雨,但是她真实地爱过,拥有过,所以无论命运将会给她安排怎样的结局,她都无悔。

为了写作,为了教书,三毛透支健康,燃烧灵魂。这样不余一点时间,是怕寂寞之时会不由自主地沉浸在悲伤的回忆中。曾经的三毛说过,先走的人是幸福的,留下来的并不是强者。当她体味到失去爱人彻心的苦、切肤的痛时却说:“为了爱的缘故,这永别的苦杯,还是让我来喝下吧!”

总盼着,有苦尽甘来的一日。既是忘不了旧誓前盟,她唯一能做的,是让自己不断地忙碌。耕云种月,不为收获,只为风烟弥漫的日子,可以沉着俱净。“有时候,我们要对自己残忍一点,不必过分纵容自己的哀怜。大悲,而后生存,胜于不死不活地跟那些小哀小愁日日讨价还价。”

母亲缪进兰说:“三毛现在除了在文化大学中文系文艺组教书,每月有三个固定专栏要写,兴趣来时自己又要再写七八千字,然后每个月看完五十本以上的书,剩下的时间,有排不完的演讲和访问……看到女儿无日无夜地忙,我的心里多么不忍,总以为,她回家了,结束流浪生涯,离开那个充满悲苦记忆的小岛,三毛可以快乐地在自己的土地上,说自己的语言,做自己喜欢的事,开始她的新生。”

然而忙碌的生活,真的是新生吗?出版完游记《万水千山走遍》,三毛依旧不肯歇笔,每日除了备课,就是写作。她终究病倒了。三毛为了静养身子,只好远离纷扰的台北,赴美国疗养。她辞去了教职,踏上远行的路。

这一生,仿佛所有的路,注定得一个人走。寻梦之路,远行之路,哪怕是最后终极的死亡之路,都是孤独的自己走完。三毛在美国治好了病,简短地休息了一段时日,便回到台北。她决心告别讲坛,只专心做一件事,那就是写作。

她将所有的浮华都关在了门外,只和文字做朋友。她拒绝所有的鲜花,不与任何人交往,不接电话,不看报纸,甚至连吃饭、睡觉都成了可有可无的事。当我们在那些月明风清的日子泡一杯香茗,捧书静读的时候,却不知那个操纵文字的人所付出的心血。

也许我们能够看到的,更多的是这位著名作家耀眼的光环,但难以深刻体会她背后所付出的艰辛。尽管也为三毛传奇的人生际遇感叹不已,可所有的荣辱悲欢,都是别人的烟火。真正疼痛的,只是那个置身于文字中的主角。佛家说,我执是痛苦的根源。而三毛一直承认自己是一个我执很深的人,无我则不能成文。

三毛的诸多作品,字字句句,点点滴滴,写的都是她自己的经历、情感与故事。她不愿意虚构情节,只觉得用生命写就的文字,真实感人,值得用一生来铭记。这几年时间,她给自己制订了大量的写作计划:《倾城》《谈心》《随想》等多部作品,都是三毛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的。

三毛这样透支明天写作,让她原本就柔弱的身体更加虚弱。她一度丧失记忆,精神恍惚。那一段日子,又赶上母亲和好友杨淑惠均患癌症住院。善变的世事,多舛的命运,给不平静的生活雪上添霜。一次,三毛去医院探望杨淑惠,走在茫茫人海中,竟忘了归家的路。

待一切尘埃落定,已是一九八六年。精神衰弱逼迫三毛放下纸笔,飞往美国疗养。远离人群,每日看鸟从檐角穿飞,看云在窗前漫步,看花静静地开,叶缓缓地落,才明白寂寞与宁静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可惜纷繁的世事,让她不能在寂寞里闲度余生。

漂泊在外的日子里,难免会生出一些情节,发生一些故事。失去荷西的三毛,已是心如止水。她觉得以后的人生,再也不会有爱情发生。倘若求不得真正的安稳,得过且过,也可以活出别样滋味。

这一年,三毛还去了离别两年之久的加那利岛。来这里,不仅是为了探看荷西的墓地,也是与这座美丽的海岛诀别。这间关闭了两年的海边小屋,除了落了那么一点尘埃,屋内的摆设没有丝毫改变。

那个曾经与她一起听海潮、下象棋、看月亮的人,早已是落花随流水,去了天上人间。夜里静下来的时候,三毛还是会忍不住回忆,直到泪流满面,直到朝霞从海边冉冉升起。万物都可以轮回,只有死亡,是永远地寂灭。

远眺大海,想起荷西过往的承诺,此刻薄弱到抵不过一缕清风,半弯明月。他走了,留在三毛心中的暗伤,再也无法恢复。爱情——一个美丽却缥缈,温馨又寒冷,耐人追寻亦值得敬畏的词。在今生有限的岁月里,三毛拥有过,也失去过。

离开吧,与这里的一切诀别。否则,回忆会不依不饶地将她缠绕,否则,她没法给脱胎换骨的自己一个交代。让沉睡的人永远沉睡,而活着的人挨过一段漫长的光阴,看尽苍凉,便会垂垂老去。那时候,所有的故事,都留给后人评说。

荷西,她生命里最珍爱的人。三毛最后一次亲吻了他的名字,转身离去。她知道,从今以后,牵挂已是多余。她与荷西不会别离太久,有一天终将殊途同归。

别了,拉芭玛岛;别了,加那利岛;别了,荷西。她变卖了房子,给屋子里所有的宝贝各自找了新的主人。她离开了波涛汹涌的大西洋,从此彻底忘记这里发生过的悲剧。

再美的开始,都将冷落收场。她愿化作轻舟,漂泊去了无人烟的彼岸,满足地老去。从此甘心为茧,永不化蝶。

滚滚红尘

戏剧落幕,寡淡收场。人生幻灭,荣枯有定。这红尘到底不是想象中的模样。不承想,走过一生风霜,百转千回后,依旧只是独自转身。落寞,悲伤。

光阴到底为何物?如风似烟,触摸不到,可明明一直如影相随。每个人都是背着时间匆匆赶路,看春水秋风,云来云往,匆匆几十载,转瞬白头。

经历太多,日子越发地单薄清瘦,对世事开始寡淡相看,时常无言以对。一个人静下来,把所有的过往梳理一遍,才发觉人生故事翻来覆去地已经演了好几回,何曾还有什么角色值得扮演。唯有山川河流、春夏秋冬是永远看不倦的文章,活着一日,便伴读一日。

三毛回到台北,重新过上了伏案写作的日子。一个人生下来,该做什么事,该过什么生活,似乎早已安排好了。自小就与文字结缘的三毛,兜兜转转几十年,还是离不了笔墨纸砚。失去了爱情,她的人生仿佛也随之晦涩,变得简单而素白。没有故事填充的岁月,时光如流水般仓促,三毛知道,日子已所剩无多。

转眼已是一九八九年,这个春天对三毛来说,却是姹紫嫣红的景致。她来到了四十余年不曾回归的大陆,见到《三毛流浪记》的作者、著名老漫画家张乐平,游玩了江南美景,还回了故乡浙江舟山祭祖探亲。

一年前,三毛通过湖南某日报给上海的张乐平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写出她这么多年来,对他的仰慕之情。三毛这个笔名,以及她半生的流浪,和张乐平笔下的《三毛流浪记》有一段难解的渊源。她告诉张乐平,他的书给了她一个丰富的童年。

年近八十的张乐平,那时在上海一家医院疗养。这封意外的信,给他的暮年带来了惊喜。他口述回了一封信,并用颤抖的手为三毛画了一幅像,作为纪念。后来,三毛干脆认这位老者为爸爸。缘分,让这对隔了四十多年熟悉的陌生人,得以相聚。

人间四月,江南桃红柳绿,春意盎然。三毛登上了去上海虹桥的飞机。下机后,直接去徐家汇五原路,寻找张乐平。年迈的老漫画家在风中相迎,虽是初时相见,却有如久别重逢。

三毛后来说过:“我原来一直有一点困惑,为什么一个姓陈,一个姓张,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又隔了四十年的沧桑,竟会这样亲密地沟通和接近。现在我明白了,我和爸爸在艺术精神与人生态度、品位上有许多相似之处,所以才能相知相亲,不仅能成父女,还是朋友、知己。有这样的爸爸、这样的家庭,我感到幸福。”

可见他们的情缘有多深刻。在感情方面,三毛一直是个敢爱敢恨,随性哭笑的人。她质朴单纯,善良真实。她在张乐平家里住了五天。这五天,他们对坐品茶,谈文字,谈人生,谈世事。尽管他们之间相差了几十年光阴,却丝毫没有距离。

空闲的时候,三毛独自游览上海的名胜古迹,去了最爱的大观园,还有周庄古镇。看惯了大漠风光与异国风情的三毛,被这烟雨如画的江南春色撩拨得内心潮湿而柔软。这些温情她一直藏于内心深处,纯粹到不染一丝尘埃。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银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听一场《牡丹亭》的昆曲,惊觉戏剧里的人生,竟是那般地葱茏美丽。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三毛知道,她还欠下了江南水乡一段情缘。

与张乐平道别后,三毛乘船去了浙江舟山。一路上,看垂柳画桥,飞鸟烟波,这些景致和梦里的红楼一样,温柔繁华。可她不是元春,以高贵的身份归家省亲。她只是一个飘零多年的行客,在迟暮之龄,返回家乡,看一看梦过千百回的故里与亲人。

三毛去了陈家祠堂,郑重地施以祭礼。又去了祖父陈宗绪的墓地,点香跪拜,泣不成声。她甚至取了坟前的一抔乡土,藏于木盒中。又从祖屋的古井里,舀了一瓢泉水,装在瓶内。她要将这些带回台湾,这是故土最珍贵的礼物。等到哪一天,思念故乡的时候,就拿出来,喝上几口,聊慰心怀。

这次回归故乡,三毛所做的种种,她的情感、礼节,宛若旧时中国的传统妇女。也许很多人不明白,这位离经叛道、放纵不羁的女子,这位游历各国,在西学熏陶中成长的女子,如何会对中国传统习俗有着这般敬畏与尊重。其实,在三毛的骨子深处,一直痴迷中国文化,眷恋故土。虽然她一生天涯,但她的心从未在这片土地上消失过。

从大陆返台的三毛,选择离开父母的家,搬进了自己的公寓。她给父母留下一封信,什么都没有带走,包括她一生珍藏的心爱宝贝,以及荷西的照片,一样都没有动。这一次,她大概是真的放下了。家人说,她从大陆回来有着明显的转变,她的魂魄好似留在了那儿。

后来便有了三毛的第一个中文剧本,也是她唯一的电影剧本——《滚滚红尘》。她仿佛以这种方式来诠释今生那些没有讲完的故事。曹雪芹写《红楼梦》,让世人在书本中、戏剧里,探寻和猜测他华贵与悲绝的一生。而三毛以《滚滚红尘》作为此生的绝笔,给后人留下永久的传奇,设下永远的谜题。

一九九〇年,三毛在香港导演严浩的多次请求下,写了《滚滚红尘》。三毛说过:“没有严浩导演,就没有这个剧本的诞生。”她还说过:“这确实是一部好戏。古人说,曲高和寡。我们希望这部戏能有一个飞跃:曲高和众,既叫好又叫座。”

人间万事皆有前因,这个一生爱好电影的作家,却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走进这个圈子里。她总认为,在万丈光芒、繁花似锦的背后,会有挡不住的寂寞和冷落。所以她甘愿放逐自我,在撒哈拉沙漠拾荒,于西大洋海岸垂钓。

走遍万水千山,终究要有停歇脚步的时候。起先严浩邀请三毛写剧本,她都以各种理由推掉了。后来严浩约了当时的红角秦汉和林青霞,把三毛请到餐馆。几人一起劝说三毛,希望能够与她合作。三毛只推说可能要去远行,没有正面承诺。当天,三毛喝醉了酒,回家不小心失足,摔下了楼。这一摔,不仅住进了医院,也跌入了滚滚红尘。

病床上的三毛,开始费尽心血创作她的剧本——《滚滚红尘》。“痛切心肺的开始,一路写来疼痛难休,脱稿后只能到大陆浪漫放逐,一年半载都不能做别的事。”几个月后,她将厚厚一沓稿纸送至严浩、秦汉和林青霞面前。读完剧本,三人深受感动。当年,《滚滚红尘》便投入拍摄。

作为编剧的三毛,将自己投入这场红尘烟火中,倾注了所有的心性柔情。经过那么多个日夜的辛勤劳作,最后《滚滚红尘》获得了台湾电影金马奖十二项提名。从来不喜竞争、不慕虚名的三毛,因这部电影被莫名地卷入了金马奖的激烈角逐中。

毫无办法,她只好拿人生作注,押上所有筹码,等待最终的输赢。一九九〇年十二月十五日,三毛盛装出席第二十七届金马奖颁奖典礼。金马奖评委宣布:电影《滚滚红尘》获得最佳剧情片、最佳导演、最佳女主角、最佳女配角等八个奖项。三毛角逐最佳编剧,可惜未获奖。

戏剧落幕,寡淡收场。人生幻灭,荣枯有定。这红尘到底不是想象中的模样。不承想,走过一生风霜,百转千回后,依旧只是独自转身。落寞,悲伤。

星移物转,沧海桑田。江湖还是昔日的江湖,三毛还是当年的三毛。

遥远地方

人生这本书,读懂了,平添烦恼和惆怅;读不懂,又徒留遗憾与感伤。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她那粉红的笑脸好像红太阳

她那活泼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

每天看着那粉红的笑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

我愿每天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

一首优美动听的歌曲,将我们带去那遥远的地方,邂逅一位美丽善良的牧羊女。从此,愿意舍弃尘世一切繁华,流浪在草原,陪她放羊,从晨起到日落,由青丝到白发。

这首歌是著名的民族音乐家王洛宾所创作。有一年朝圣,他认识了一位美丽的卓玛姑娘。这个十七岁的如花少女,含羞又温柔地用牧羊鞭轻轻地打了年轻的王洛宾一下。只这一鞭钟情,结识短短三天,王洛宾便为她创作了绝代名曲——《在那遥远的地方》。

她打红尘而来,带着美丽的约定和沧桑的诺言。她带来一颗温柔而勇敢的心,带来了一件精美的藏族衣裙。她是三毛,不辞辛劳,跋山涉水来到遥远的乌鲁木齐。因为在这里,有一个她牵挂的老者,有一处她今生最后一次渴望的归所。抵达这里的时候,已近初秋。

其实早在当年四月,三毛曾随台湾一个旅行团到敦煌、吐鲁番旅游。后来她来到乌鲁木齐,有两天时间停留,便独自去寻找王洛宾。在相遇之前,王洛宾对这位台湾作家可谓一无所知。这些年的西北独居,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纷乱的人间世界皆被他关在冷清的门外。

出于礼貌,他还是接待了三毛。直到那晚,王洛宾去宾馆为三毛送行。当他在服务台询问三毛房间时,惊动了宾馆上下。男女服务生们奔走相告,一时间搬来许多大陆出版的三毛著作,请三毛签名。这时的王洛宾才知道,这位来自台湾的年轻女作家早负盛名。

匆匆离别,来不及说告别的话语。但三毛约定好一定还会再来看他,请王洛宾记得给她写信。她毫不掩饰的热情,让年近八旬的王洛宾十分感动。在老人的心底,她像一个孩子,真诚,热烈。

三毛这趟丝绸之路,为何会来寻找王洛宾,一切都因为她的好友夏婕。夏婕曾于一九八八年在新疆采访过王洛宾,后在《台湾日报》上发表了几篇《王洛宾老人的故事》。她跟三毛讲述过王洛宾坎坷的人生历程。三毛自小听过《在那遥远的地方》和《达坂城的姑娘》。当她得知这个传奇老人还活于人世,并孤独地守候在美丽的新疆时,便决意有一天一定要去探望他。

一场短暂的相逢,让三毛的心再也不能平静。对乌鲁木齐那个冷清的家,那个孤独的老人有着难以说清的温柔与牵怀。她为王洛宾的人生阅历和艺术才华所倾倒,在复杂交错的情感里,有敬佩、有感动、有爱慕、有同情,还有许多她亦无法诠释的因果。

三毛清楚地知道,她的心已经交付了那片大西北土地。她隐约觉得,那片荒原似乎可以种植一段新的爱情。不要问她为什么,也许是多年的流浪生涯,让三毛觉得和这位饱经风霜的艺术家可以毫无顾忌地灵魂相通。在她的认识里,真正的情感可以模糊年龄,淡漠贫富,不分地域,不计时间。

海峡两岸,鸿雁传书。三毛对待情感总是那么单纯而真挚。她希望,能够把内心的温暖,更多地传递给远方那位孤独的老人。她从不认为,世俗的藩篱会成为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沟渠。她甚至不能肯定,她对王洛宾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感。但那些个日夜,她会不由自主地想念那座城,想念住在城里的那个人。

垂暮之心的王洛宾似乎感受到了一些什么。尽管他已人过黄昏,但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在他内心深处,对爱永远藏有一份浪漫与温情。但他写信告诉三毛:“萧伯纳那柄破旧的阳伞,早已失去了伞的作用,他出门带着它,只能当作拐杖用,而我就像萧伯纳那柄破旧的阳伞。”

三毛却责怪道:“你好残忍,让我失去了生活的拐杖。”原以为,在遥远的大西北,会有一段惊世骇俗的黄昏恋,让她忘记那些执手相依的昨天。原以为,这寥落无味的人间,让她重新找到了一根生活的拐杖,可以在寒凉的尘世相互取暖。难道这一切,又是她独自营建的虚幻梦境?

顾不了那许多,她必须去,她要用温柔的时间,去抚平王洛宾心中的伤。背上沉甸甸的行囊,带着长住所需的衣物,装上一颗多情柔软心,登上去乌鲁木齐的飞机。她心中认定,千山之外,有一个属于她的家,一个沧海桑田的家。执着桀骜的三毛,始终不相信,年龄会是距离。

不能在最美的年华里与他相遇,谈论诗酒文章,已是人生憾事。既然上苍给了他们相逢的缘分,又何必还要为无知的世俗而再次错过。她不是那位年轻美丽的卓玛姑娘,也没有那根浪漫的牧羊鞭,但她有深邃温厚的人生阅历,有明净如水的古雅情怀,有洗尽铅华的淡泊风采。

然而抵达乌鲁木齐,有件事令三毛心中十分不悦。她下机时,看见王洛宾穿西装,系领带,神采焕发。接下来,强烈的荧光灯和摄像机对准了她。这突如其来的场面,让三毛脸色苍白,无言以对。

后来经过王洛宾耐心解释,才知道,原来乌鲁木齐的电视新闻工作者,正筹划拍摄一部反映王洛宾音乐生涯的纪实性电视片。听说台湾作家三毛要来,便精心安排了这段欢迎三毛的场景。可三毛认为,她来乌鲁木齐,是和王洛宾两个人的事,与他人无关。

为了王洛宾,三毛掩饰了内心的郁闷,微笑地接下那束鲜花,与他携手并肩,走出机舱。黄昏的乌鲁木齐,在残阳下有一种与世隔绝的苍凉。三毛觉得,那些人只是前来应景的过客,她很快就可以摆脱他们,和王洛宾一起隐进这座孤独的城,静静相守。

回到王洛宾的家,三毛有种尘埃落定的释然。王洛宾早已为三毛准备好一间简洁舒适的住房,有床,有书桌,有温暖的台灯。那个夜晚,三毛穿起了藏式衣裙,听着民歌。她静坐在王洛宾身边,陪伴这位沧桑老人,唤醒那些沉睡了多年的记忆。

她分明看到,他眼角闪烁的晶莹泪花。这泪花,叫感动。三毛和王洛宾交谈着,如何布置这个宽敞的住宅,让这里从今以后不再冷清,弥漫烟火幸福。三毛努力想要实现,和王洛宾真诚相处的生活。

他们各自骑一辆脚踏车,穿行在乌鲁木齐的小巷街市,进出百货公司、瓜果摊、菜市场、鲜花店。三毛知道,他们不必再去追寻虚无的浪漫,执着华丽的情感。她觉得,平凡真实的生活,是人世间最动人的故事,最美丽的传说。

事与愿违。不知为何,电视摄制组的人,接连几天邀请王洛宾出去拍外景,又到他的寓所进行实拍。熙攘纷扰的戏剧,彻底搅乱了三毛的宁静。编导们甚至要拍三毛访问王洛宾的镜头,三毛被迫充当演员。之后,又是一连串的编排,三毛强忍着委屈,将这出戏演完。

戏一结束,三毛就病了,卧床不起。她不能忍受被人充当戏子和道具的屈辱。她突然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这位迟暮老人并不能真正理解,她内心深处需要的那份简单与纯粹。又或许,他知道,他给不起,抑或是他不想给。

王洛宾请了一位女孩悉心照料三毛,而自己仍奔忙于摄制组的活动。他的冷落,让三毛似觉光阴寂寥漫长,她终是清醒了。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清醒。王洛宾弄丢了她的拐杖,浇灭了她的热情。有些爱,只能一辈子藏于心底;有些人,注定不能拥有。

王洛宾,年近八旬的民歌大师,永远只是三毛尊敬的前辈。不要去猜测,他们之间是否真正有过交集,又为何会仓促擦肩。人生这本书,读懂了,平添烦恼和惆怅;读不懂,又徒留遗憾与感伤。

她以为,可以和这个千帆过尽的老人一起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菲薄的光阴。她以为,可以在这座荒凉的城市从此远离尘嚣,和他平淡终老。她以为,看过红尘涛浪,历尽千劫百难之后,他们会有幸福的资本。

不承想,这人生之路,哪怕离终结只有一步之遥,都要一个人走完。

梦的原乡

有期待,有遗憾;有欣喜,有落寞。过往种种,都将随着她的离去,从此了无影踪。

不知从何时开始,秋天成了一首抒写离别的绝句。黄尘古道,烟水亭边,以及生命里许多转弯的路口,目睹过一场又一场的离别。一些转身,是为了明日的相聚;一些转身,竟成了永远的等待。

造化戏人,明明说好要同生共死,可不消几载春秋,便两两相忘。明知人生是一场与人无关的远行,亦没有谁可以为你分担人世间的辛酸,但终究还是忍不住要目送,要回眸。

送别之时,三毛情不自禁扑倒在王洛宾的怀里,失声痛哭。她心知肚明,与之同行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有期待,有遗憾;有欣喜,有落寞。过往种种,都将随着她的离去,从此了无影踪。

王洛宾看着三毛渐行渐远的背影,内心涌动着一种无以复加的惆怅与失落。他似乎恍惚悟到,自己错失了一段多么珍贵的情感。他开始期盼着,三毛会再度归来。甚至从三毛离开的那一天起,就已经给她写信,翘首静候她的回首。

踏光阴而行,乘白驹游走,三毛知道,有一天她也会天涯却步,但她的故事绝不会断送在这个秋天。背上简单的行囊,粗布素衣,她做回从前的自己。这一站,三毛抵达了四川成都,这里又被唤作蓉城——一座与众不同的城,一座温柔而闲逸的城。

三毛出生在重庆,所以她初次来到成都,便爱上了这里。穿行在成都的宽窄巷子,淳朴的民风拂面而来。坐下来喝一壶闲茶,或是品几道川味小吃,静静地感受这座城里柔软的时光,巴蜀风情。这里没有鲜衣怒马的热烈,只有市井烟火的恬淡。

从成都出发,三毛去了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她朝拜了神山圣湖,在拉萨浩荡的天空下,看到了巍峨壮丽的布达拉宫。这片神秘的土地像一本无法解读的经文。飘摇的经幡,流转的经轮,让三毛觉得自己跌入一个神秘莫测的轮回里。

几日后,高原反应让三毛病倒了。尽管她对这片土地有一种敬畏的眷恋,但还是选择离开。她返回成都,又辗转去了出生地重庆。关于幼小童年的那段浅显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但她强烈地感觉到,曾经有一段岁月,托付给了这里。

三毛登上渡船,开始长江之旅,邂逅了梦里久违的山峡。之后去了武汉,登上黄鹤楼,看白云悠悠,孤帆远去。凭着对历史的短暂追忆,三毛再次飞往上海。在张乐平家里度过人生里最后一个中秋节。这座风起云涌的城市,有一种惊世的美丽。那晚的黄浦江,在圆月下,高贵而温柔。

在灯火阑珊的暮色里离去,与南国水乡说声珍重再见。这段不短不长的大陆旅程,让三毛对祖国有了更深沉的情感。她甚至说过,如果今生还可以,她愿意嫁一个中国人,并且在大陆。和他过着波澜不惊的岁月,安享尘世如花的幸福。

三毛回到台湾,已是十一月中旬。看到王洛宾的来信,她有种恍若隔世的淡然。她冷静地给王洛宾回了一封信,告诉他,她和一个英国人已经在香港订婚,并祝福彼此以后的日子可以平静。三毛的订婚其实是一个谎言,她不希望那个孤独的老人为她的离去而内疚。她愿意默默承担一切,让他释然。

可谁曾知道,这也是三毛写给王洛宾的绝笔信。一九九一年一月五日凌晨,袖珍收音机传来了台湾作家三毛的死讯,王洛宾被这噩耗击得措手不及。他沉浸在痛苦与悔恨中,不敢清醒。沉默之后,他终于拨动了琴弦,为三毛写了一首歌《等待——寄给死者的恋歌》:

你曾在橄榄树下等待再等待

我却在遥远的地方徘徊再徘徊

人生本是一场迷藏的梦

请莫对我责怪

为把遗憾赎回来

我也去等待

每当月圆时

对着那橄榄树独自膜拜

你永远不再来

我永远在等待

等待等待

等待等待

越等待,我心中越爱

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归来的人。是无奈,亦是一种幸福。相逢即是拥有过,也许我们不能祈求太多,无须收获太多。她选择遗世幽居,红尘两忘,自有她的理由。活着的人,何惧离别久?何以不心安?

对三毛来说,一九九〇年的这个冬天有种灿烂的萧然。错误的时间,让她和王洛宾注定不能在那片荒原开出美丽的花朵。当她着丽装出席金马奖颁奖典礼,虽然,《滚滚红尘》为她挣回了一生的骄傲与尊荣,可她终究不是主角。就这样无端把欢乐给了别人,将悲剧留给了自己。既然是戏,就不用过于认真。

三毛病了,多年的流浪生涯,让她落下了不少宿疾。这一次她患的是,子宫内膜增生症。其实这并不是什么严重的病,一个小手术便好。

在她住院治疗的前一日,三毛还给大陆知名作家贾平凹写了一封信。那是一九九一年一月一日的凌晨两点,窗外下着细雨。三毛告诉贾平凹,在当代中国作家中,她与他的文笔最有感应,看到后来,看成了某种孤寂。还说今生今世会好好保存,珍爱他的赠书。

她是吃了止疼药才写下的这封信,并告之要住院开刀。一时间没法出远门,没法工作起码一年,有不大好的病。信的结尾,又说起,倘若身子不那么累,过几月也许会去西安,期待着能与贾平凹先生相见。

这封信竟是三毛的绝笔。三毛自杀的消息,比信来得还要早。贾平凹得知三毛已逝,便写下了《哭三毛》。不几日,他收到了三毛死前寄来的绝笔信,更是悲伤不已。又写下《再哭三毛》,以此作为永远的怀念。

一九九一年一月二日下午,三毛住进台北荣民总医院。她要了一间带有浴室和卫生间的单人病房。在办理入院手续,进行病情检查的过程中,都没有发生任何异样的事情。

当日,三毛对母亲说:“医院里有很多小孩在她床边跳来跳去,有的已长出翅膀来。”母亲缪进兰知道三毛一直喜欢幻想,以为她又在说胡话,便半开玩笑地说:“你不要理他们就是了。”

这是一个很小的手术,十分钟即完成。三毛身子亦无大的毛病,但还是用了全身麻醉。醒来之后,三毛让母亲好好替她梳洗一番,因为她和一个心理医生有约。可这位心理医生并未如约前来,母亲也没有太在意。

吃过母亲带来的食物,三毛顿觉神清。她清楚地告诉父母,她已经好了,请他们回家歇息。据陈嗣庆和缪进兰回忆,他们走之前,三毛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她看上那么安然,有种一切灾难都将结束的平静。

夜晚,接近十一点的时候,三毛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所谈的都是病情,而且三毛语气平和。可一会儿,三毛在电话里突然说了许多话,声音大而急,缪进兰没有听清。最后只听见三毛说:“医院里床边的那些小孩又来了!”

母亲知道,那是她的幻觉,只好哄她说:“也许小天使来守护你了。”三毛当时笑了一声。直到后来,母亲再去回想电话里的那一声笑,真的好凄凉。

挂了电话的母亲始终不放心,她凌晨一点又打电话给一位在医院的好友,托他去看看三毛。朋友安慰缪进兰,告诉她晚上还去看过三毛,她谈笑风生,一切都好好的。

那晚,值班的医生查房,发现三毛病房的灯还亮着。三毛告诉医护人员,她的睡眠很浅,希望不要在夜间打扰她。

一月四日清晨七点,一位清洁女工进病房准备打扫,发现三毛用一条长丝袜,自缢于浴室吊点滴的挂钩上。三毛去世了,终年四十八岁。去世的时候,身穿白底红花睡衣。

三毛的遗体被抬到床上,颈部,有很深的勒痕。血液已沉于四肢,身子呈灰黑色。显然于医护人员发现以前,已死亡多时。法医推断三毛的死亡时间是凌晨二时。

检警人员认为,三毛自尽的浴厕内,医院设有马桶护手,三毛只要有一点点的求生意念,就可立即扶住护手,保住性命。可惜她没有这么做,想来她是真的累了。

姐姐陈田心说:“关于她的自杀,我们都知道她可能有这一天,但不是那个时候。她其实是个相当注重整齐、漂亮的人,从不愿意以睡衣示人,连在家看她穿睡衣的时间都不多,怎么会穿着睡衣离世?”

香港、台湾各大报纸,刊出了三毛自缢身亡的消息。一时间,震撼了整个华人世界,也惊动了千千万万热爱她的读者。震惊、惋惜、悲痛、怀念,更多的,是流言和疑问。外界开始流传三毛被谋杀的言论,以及许多种种猜想。

这个一生传奇的女子,她的死,竟成了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其实,生死不过一念间。万物无常,许多事,都难以用常理来诠释。当三毛把肩上的包袱彻底放下时,我相信,那是上苍赐予她的恩德。

是非成败,果真转头即空。她一直在这世上,寻找真正的原乡。到现在才知道,这么多年的漂泊转蓬,却是为了回归来时的路。这场行到水穷、坐看云起的修行,总算有了尽头。以后的岁月,该是烟云俱静,日夜长宁。

做回过客

相信她,她去的那个地方,是幸福的归宿。且当作这是她留给我们,最后的承诺。

台湾作家龙应台在她的《目送》一书里写道:“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是的,不必追,纵是想追亦追不上。三毛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将父母抛在身后。而父母也是这样,不断地目送她的背影,从盛年锦时,到白发迟暮。这一次,三毛破茧化蝶,翩然远去。今生今世,再也追不上她的脚步,看不到她的背影。

三毛曾说,人生是一场情缘,她既然走得这么坚决,就必然认为今生情缘已尽。当生命的旅程到了终点,她必须下站。生命长短不一,世事浮沉有定。这人间,不是谁先来,就要先走。那些曾经与她同行的人,有些提前走了,有些还要前行。无论有一天各自流散在哪里,只要心里有过彼此,就是温暖。

“如果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的这条路,你们也要想得明白,因为在我,那将是一个更幸福的归宿。”我们应该勇敢地相信,三毛真的选择自我了断,而且死亡是一个幸福的归宿。尽管可以找出种种三毛不会自杀的理由,但也没有谁制止得住她那颗求死之心。

“我的一生,到处都走遍了,大陆也去过了,该做的事都做过了,我已没有什么路好走了,我觉得好累!”这是三毛死前不久,对母亲说的话。这些年,三毛曾无数次说过这样的话,甚至好几次自杀未果。母亲缪进兰觉得这是文人的疯话,所以并没有过于当真。

当年荷西死后,那么苦,三毛都挨过来了。何况最近她并没有遇到什么沉重的打击,一些琐碎的烦恼之事,以她的承受能力,该是淡然处之的。可这一次,她是真的割舍一切,行至终点了。如此也好,以后再也不用林立于风中,看她瘦弱孤独的背影,一次次渐行渐远了。

父亲陈嗣庆一直都有某种预感,觉得爱女三毛终有一天会走上那条不归路。他知道这孩子自小就过分孤僻敏感,他几乎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自己的女儿,只觉得,她一生都很寂寞——心灵的寂寞。

三毛死后第二天,老父亲陈嗣庆去了南京东路,那里有一座三毛居住的阁楼小木屋。这座风情小屋,处于繁华之处的一个宁静小巷。木屋有一株樱花树,正是这株樱花树,触动了三毛内心的柔软。

“在这失去了丈夫的六年半里,在这世界上,居然还出现了一样我想要的东西,那么我是活着的了。我还有爱——爱上了一幢小楼,这么一见钟情地爱上了它。”这座小楼是三毛风雨归来的家。可现在她也不要了,可见俗物皆累身。

流连了一下午,陈嗣庆并未发现遗书。小屋窗明几净,简洁清澈。很明显,三毛走之前细致地打扫过。就连马桶盖旁的垃圾桶、浴缸和地砖的接缝,也一尘不染。楼顶的木桌上搁着一本《泰山经石峪金刚经》,姐姐陈田心说,三毛近来常读佛经禅书。

父亲恍惚又想起三毛生前一直跟他谈论《红楼梦》。她多次告诉父亲,她最喜欢红楼里的《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或许三毛觉得,与其一个人幽居在此,每夜听雨打落花,忍受源源不断的杂念,倒不如给自己找一条更宽的路,免了四季循环,悲欢更替。走的时候,红尘为她让道,天地不敢多言。

按照台湾的语言习惯,三毛是往生了。那条人人都要走的路,千百年来,死者寂静,而活着的人如何也停止不了悲伤。毕竟她踏上的,是今生今世再也不能回头的路。次日台北气温骤然下降,仿佛也在为这个悲情才女送别。

母亲缪进兰穿了一件红毛衣,这是三毛从大陆为她带回来的。三毛在一月一日的时候,提早送了一份生日礼物给母亲,一尊玉雕,一张卡片。这些年,三毛很少送母亲生日礼物,觉得这是俗气的做法。可去医院开刀的前一天,她忽然郑重地送给母亲礼物和卡片。

母亲甚觉奇怪,心想自己的生日不是下个月吗?三毛淡淡一说:“怕晚了来不及。”难道那时候三毛就已经做好了轻生的准备,又或是她一时兴起,看着满头白发的母亲心生愧疚,想借此机会,表达这许多年不曾认真说出口的爱意?

三毛在卡片上写着:“亲爱的姆妈,千言万语,说不出对你永生永世的感谢。你的儿女是十二万分尊敬、爱你的。”

爱有来生吗?如果有,三毛是否会延续今生未了的爱,和她的亲人重新来过,守候一份地久天长?今生,她坚心做一个自私的人,为自己活一次。由生至死,她都要一个人。她可以舍弃世界,却不能违背孤独。

三毛的葬礼,一切从简。三毛生前说过,她喜欢火葬,认为那样干净。她喜欢黄玫瑰,不爱铺张。母亲为爱女选了一件她平时最喜欢的衣服,缀上黄玫瑰,给她穿上。就这么静静地,送她去那个遥远的地方。

三毛的骨灰放置在阳明山第一公墓的灵塔上。这世上再也没有跟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这是三毛说过的话。小时候的三毛,为了逃学,每天去坟场做客。现在她总算做了主人。在那里,不再有伤害,不再有离散。从此,她只安心做那个最温柔的人。

活着的人,依旧为她的死寻寻觅觅,悲悲戚戚。三毛的一生,不长不短。但这四十八年,她经历了异常丰富的过程,踏遍天高地广的山河。唯独离世,不留只言片语,徒留无限疑惑、无限落寞给众生。

三毛的忘年交眭澔平,留有一段三毛辞世前夜打给他的电话录音。“眭澔平,我是三毛,你在不在家?人呢?眭澔平……你不在家……好!我是三毛……”当时眭澔平人在外地,没有接到这个电话,也因此成了他终生遗憾。

其实就算接通了这个电话,以三毛的个性,也还是要走上那条路。这个女子何曾会受到外界的干扰,为谁止步。她的世界已经清澈见底,水落石出。

琼瑶认为,三毛的自杀与其疾病无关,更多的是内心深处的寂寞和绝望,写完《滚滚红尘》之后的三毛顿失寄托,人生已无所追求了。

她是三毛,无法接受平凡的岁月,不会让自己安静地度过一生。她的死与人无尤。任何的猜测,任何的哀悼,都是苍白。相信她,她去的那个地方,是幸福的归宿。且当作这是她留给我们,最后的承诺。

作家白先勇说:“三毛自杀的消息传来,大家都着实吃了一惊,我眼前似乎显出了许多个不同面貌身份的三毛蒙太奇似的重叠在一起,最后通通淡出,只剩下那个穿着苹果绿裙子十六岁惊惶羞怯的女孩——可能那才是真正的三毛,一个拒绝成长的生命流浪者,为了抵抗时间的凌迟,自行了断,向时间老人提出了最后的抗议。”

说得多好,一个拒绝成长的生命流浪者,为了抵抗时间的凌迟,自行了断,向时间老人提出了最后的抗议。这才是三毛,敢于和时间力争输赢。剪去世事所有横生的枝节,从此再不怕光阴逼迫。盛宴散去,夜已深凉。

远处,传来齐豫清澈激越的声音,她唱着:“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今生就那么结束,又这么开始。这个叫三毛的女子,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重新背上行囊,做回了过客。一个人徒步,一个人流浪,一个人天涯。

如果有来生

我要做一棵树

站成永恒

没有悲欢的姿势

一半在土里安详

一半在风里飞扬

一半洒落阴凉

一半沐浴阳光

非常沉默非常骄傲

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这个雨季会在何时停歇,无从知晓。但我知道,你若安好,便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