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买到了头等车厢的座位,真是幸运,因为他们随身带了好多行李:奥尔本的手提箱和旅行袋,安妮的梳妆盒和帽盒。他们在行李车上还有两个大衣箱,装着他们随时需要的东西,但奥尔本把所有剩下的行李都托给一个代理人照管,让他带到伦敦,一直存放到他们最终决定如何处理为止。他们有许多东西,奥尔本在东方收集的书画、古玩,还有他的枪和马鞍。他们已经永远离开了桑都拉。奥尔本像他做事习惯的那样,慷慨地给了搬运工很多小费,随后回到报摊前去买几份报刊。他买了《新政治家》周刊、《民族》周刊、《闲谈者》《简报》和最新一期的《伦敦信使》。他回到车厢里面,把那叠报刊扔在座位上。
“只有一个小时的旅程。”安妮说。
“我知道,但我仍然想买。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这些报刊了。想到明儿早上,咱们就能买到当天的《泰晤士报》《每日快报》和《每日邮报》了,心里真高兴。”
安妮没有回答,他转过身去,因为他看到有两个人正朝他们迎面走来。原来是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子,也是跟他们一起从新加坡回来的旅客。
“行李都顺利地过了海关了?”他高兴地对他们大声说。
那个男人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儿,仍然笔直地朝前走去,但那个女人却开口回答了:
“是的,他们从来都找不到卷烟。”
她看到安妮,友好地朝她微微一笑,接着便走了过去,安妮飞红了脸。
“我生怕他们想进来,”奥尔本说,“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就咱们俩占据这个车厢。”
她好奇地看着奥尔本。
“我觉得你用不着担心,”她答道,“我看并没有哪个人想进来。”
他点起一支香烟,开始在车厢门口徘徊,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他们早先经过红海,发现苏伊士运河里刮的风寒冷刺骨,于是安妮平时习惯见到的不少显得相当体面的男子,只好脱下原来身上的白帆布衣服,换上更为暖和的衣服,那时安妮惊讶地发现他们的模样发生了巨大变化。他们变得无比猥琐。他们的领带糟透了,衬衫也完全不合适。他们穿着肮脏的法兰绒裤子,寒碜破旧的毛绒外套,明显都是买现成的衣服,或者由外地裁缝缝制的蓝色哔叽服装。大多数旅客都在马赛[14]下了船,但也有十来个人,一路坐到蒂尔伯里[15],有的认为经过在东方的长期旅程后,坐船穿过海湾[16]会对自己的身心有益,有的则跟他们一样,为了节省钱财。眼下,好几个人正顺着站台朝前走去。他们戴着印度遮阳帽或者双层阔边毡帽,穿着厚重的大衣,也有的戴着软踏踏不成样子的帽子或圆顶礼帽,刷得都不怎么干净,戴在头上也显得太小。看到他们这副样子,真叫人感到吃惊。他们看上去就像是来自郊区的平凡的人。可是奥尔本的身上已经具有伦敦的气派,在他那漂亮的大衣上没有一点灰尘,他那黑色的霍姆堡毡帽[17]看上去也跟崭新的一样。你绝对无法猜到他曾在海外待了三年。他的衣领服帖地裹住他的脖子,薄软绸的领带也系得相当匀称。安妮望着他的时候,禁不住感到他是多么英俊。他的身量正好接近六英尺,体形修长,他穿得相当得体,衣服剪裁得也很合身。他长着一头金色的头发,仍然相当浓密,两只蓝眼睛,皮肤微微泛黄,这对那些失去少年时期白里透红的鲜美肤色的人来说,是相当常见的。他的脸颊上没有什么血色。他那好看的脑袋安稳地生在长长的脖子上,露出一个多少有些突出的喉结。可是你对他的脸部特征的印象要比他那俊美的容貌更为深刻。那是因为他的眉眼那么端正,他的鼻子那么直溜,他的脑门那么宽阔,因而他非常上相。说真格的,只要看到他的照片,你就会认为他是一个极为英俊的人。但他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人,那也许是因为他的眉毛和睫毛的颜色很淡,嘴唇又薄,不过他显得很有才智。他脸上有种高雅的神气,那副超凡脱俗的样子实在奇特动人。你会认为这就是一个诗人该有的样子。安妮跟他订婚后,每逢她的女性朋友向她问起未婚夫的情况时,她总说他看上去就像雪莱[18]。现在奥尔本朝她转过脸来,蓝眼睛里露出一丝笑意。他的笑容总那么富有魅力。
“真是一个在英国上岸的无比美好的日子!”
眼下已是十月,他们先前在英吉利海峡灰色的海面上航行,头顶上面笼罩着阴暗的天空。空中一丝风也没有。渔船都停在平静的水面上,好像暴风疾雨已经永远忘却了它们原有的敌意。海岸露出一片惊人的绿色,但这种令人感到惬意的明亮绿色又与东方丛林那种草木茂盛、来势汹汹的鲜绿色不同。他们沿途经过的各个红色市镇让人心里感到安闲舒适。那些市镇似乎都带着欣喜友好的神色,欢迎背井离乡的人归来。当他们进入泰晤士河河口的时候,他们先见到了埃塞克斯郡的富足景象,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了坐落在肯特郡海岸上的乔克教堂,样子孤零零的,周围都是饱受风雨侵蚀的树木,再往后就是科巴姆树林。红红的太阳出现在薄薄的雾气中,照射在沼泽上面,接着夜色降临。车站里面,在弧光灯的照射下,黑暗中出现了一块块冰凉刺目的光亮。看到搬运工穿着肮脏的制服缓慢吃力地往来走动的景象,看到那个身材肥胖、自命不凡的站长戴着圆顶礼帽的样子,真叫人心里舒畅。站长吹了一声哨子,挥动了一下胳膊。奥尔本走进车厢,在安妮对面的角落里坐了下来。火车开始启动了。
“咱们预计会在六点十分到达伦敦,”奥尔本说,“七点应当可以到达杰明街。那样咱们就可以有一个小时用来洗澡和换衣服。咱们可以在八点半到萨伏依饭店去用晚餐。今晚咱们可以喝一瓶汽水,亲爱的,并且吃上一顿高档的饭菜。”他发出咯咯的笑声。“我听到斯特劳兹夫妇和蒙狄斯夫妇商量好了要到特罗卡德罗的烤菜餐馆去会面。”
他拿起面前的那堆报刊,问安妮是否也要拿一份看看。安妮摇了摇头。
“你累了吗?”他笑着问道。
“不累。”
“感到兴奋吗?”
安妮低声笑了笑,免得回答他的问题。他开始看报,先从出版公司的广告开始看起,安妮意识到他心里极为满意,因为感到自己又能通过报刊来了解周围的一切了。他们在桑都拉也订阅了这几份报刊,但总要六个星期之后才能收到,尽管他们仍然对自己所关注的世间的最新局势保持了解,但晚到的报刊总让他们想到了自己漂泊海外的事实。可是如今奥尔本所看的都是刚出版的报刊,它们散发出不同的气味,具有一股令人舒畅的新鲜劲儿。奥斯本想要一下子把它们都看完。安妮则望着窗外。乡间一片漆黑,除了映照在车窗玻璃上的车厢灯光外,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但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个市镇,随后她看到一些低矮肮脏的房屋,一路绵延了好几英里,各处窗口闪现出零星的灯光,屋顶的烟囱在天空的衬托下形成单调的图案。他们经过了巴金、东哈姆和布罗姆利——他们经过上述车站的时候,站台上的这些名字竟然叫安妮心情激动,实在荒唐——随后到了斯特普尼。奥尔本放下了手中的报刊。
“咱们再过五分钟就到了。”
他戴上帽子,把搬运工先前放在行李架上的东西取了下来。他望着安妮,两眼闪闪发亮,嘴唇也在不住地抽搐。安妮看出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也朝窗外看去,火车经过了好些灯火辉煌的大街,上面挤满了有轨电车、公共汽车和运货汽车。他们看到街道上也满是行人,真是熙熙攘攘!商店都灯光明亮。眼前也出现了不少推着手推车在路边叫卖的小贩。
“伦敦啊。”他说。
他抓住安妮的手,轻轻地按了一按。他的笑容显得那么甜蜜,因而安妮不得不开口说些什么。她设法想要显得诙谐一点。
“这叫你心里感到很有趣吗?”
“我不知道我是想要大叫一声,还是想要呕吐。”
到了芬丘奇街,他放下车窗,朝外挥动胳膊寻找一个搬运工。在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后,火车一下子停住了。一个搬运工过来打开车门,奥尔本把行李一件接一件地交给他。接着他用自己那种斯文有礼的方式,先跳下车去,然后伸手帮助安妮下到站台。搬运工去拿手推车,他们就站在自己的那堆行李旁等着。奥尔本朝打他们身旁经过的两个同船旅客挥了挥手,其中那个男人举止僵硬地朝他点了点头。
“咱们再也不用对这些讨厌的人表示客气了,这真叫人心里舒畅。”奥尔本轻松愉快地说。
安妮飞快地朝他瞥了一眼。他真叫人无法理解。那个搬运工带着手推车回来了,他们的行李给放到车上,接着他们就跟在那个搬运工的后面去领取他们的大衣箱。奥尔本挽住妻子的胳膊,并按了一下。
“咱们四周充满伦敦的气息。天哪,真是太好了。”
他为眼前繁忙喧闹的景象,为周围拥挤的人群而感到高兴。弧光灯的亮光和他们那线条清晰、明暗鲜明的黑色身影,让他感到得意扬扬。他们出了车站来到街上,那个搬运工去为他们叫一辆出租汽车。奥尔本望着街上的公共汽车和正在对混乱的交通情况进行疏通的警察,他的眼睛不禁闪闪发亮。他那气度不凡的脸上露出好像获得灵感的样子。出租汽车来了,他们的行李都给堆放到司机旁边,接着奥尔本给了那个搬运工半个克朗,他们就坐上出租汽车走了。他们转入格雷斯丘奇街,随后在坎农街遇到了交通堵塞。奥尔本大声地笑起来。
“怎么啦?”安妮问道。
“我实在太兴奋了。”
他们顺着河堤路朝前驶去,那儿相对安静一些。别的出租汽车和小汽车超到了他们前面。有轨电车的当当声在他的耳中就是好听的音乐。经过威斯敏斯特大桥,他们穿过议会广场,又穿过苍翠寂静的圣詹姆士公园。他们已在杰明街口的一家旅馆预定了房间。旅馆的接待员把他们带上楼去,一个搬运工则把他们的行李提了上去。他们的房间里面放着一对单人床,另外附带一个浴室。
“看上去相当不错,”奥尔本说,“在咱们找到合适的公寓或套房前,可以暂时住在这儿。”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听我说,亲爱的,如果咱们一起打开行李,就会彼此碍手碍脚。咱们有大量的时间,而你收拾整理和穿衣打扮的时间也比我要长。所以我就出去一下。我想到俱乐部去看看有没有我的信件。我的无尾礼服就放在手提箱里,而且我洗澡更衣,只需要二十分钟的时间。这样安排合乎你的心意吗?”
“行,这样安排很好。”
“我会在一个小时后回来。”
“很好。”
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一向随身携带的那把小梳子,梳理了一下他那金色的长发。随后他戴上帽子,看了看镜子里面自己的样子。
“我要把洗澡水给你放好吗?”
“不,用不着。”
“好吧,再见。”
于是他出去了。
等他走后,安妮拿出他的梳妆盒和帽盒,放到她的大衣箱的顶上。接着她按了按铃。她并没有脱下帽子,而是坐下来点了支烟。当仆役听到铃声赶来的时候,她要他去找个搬运工来。搬运工来了。她指着那堆行李。
“你好不好现在把这些东西拿出去,放在门厅里面?一会儿我会告诉你接下去怎么做。”
“好的,太太。”
她给了他一个弗罗林[19]。他把大衣箱和另外两个包裹拿了出去,随后带上房门。几滴泪珠从安妮的脸颊上淌了下来,但她竭力振作;她擦干了眼睛,又往脸上抹了点粉。眼下她需要保持镇静。奥尔本想到要去俱乐部看看,她对奥尔本的这个想法感到高兴。这让事情变得容易了一些,也给了她一点时间来仔细思考。
眼下到了实现她已经确定了好几个星期的那件事儿的时刻,眼下她必须说出她不得不说的那些可怕的情况,她却畏缩不前。她的心沉了下去。她完全清楚自己打算对奥尔本说些什么,她很久以前就打定了主意要这么做,并且心里早已对自己要说的话说了上百遍了,在从新加坡到伦敦这段漫长的航程中,她每天总要对自己说上三四遍,而她也害怕自己会变得头脑糊涂。她害怕争吵。一想到可能出现的争吵,她就会感到有点恶心。不管怎样,如今她有一个小时可以集中思想。奥尔本也许会说她冷酷无情,不可理喻。可是她也没有法子。
“不行,不行,不行。”她大声嚷道。
她害怕得浑身发抖。突然她又看到了自己在平房里的模样,就像整个事情开始时那样坐在那儿。快到用午餐的时间了。几分钟后,奥尔本就要从办公室回来了。想到他们的住处对奥尔本仍是一个吸引他回来的地方,她很高兴,宽大的游廊就是他们的客厅。她知道尽管他们已经在那儿住了一年半的时间,但奥尔本仍然意识到她在这个住处的布置陈设上所取得的成功。眼下,百叶窗都放了下来用以遮挡正午的阳光。从百叶窗缝隙中透进来的柔和阳光,让人产生一种清凉寂静的印象。安妮是一个讲究家庭陈设的人,尽管他们根据部门的要求,不断从一个地区搬迁到另一个地区,极少在哪个地方停留很久,但每到一个新的驻地,她总是用新的热情把他们的房子布置得舒舒服服,令人喜爱。设计出新颖的装饰方案,让她兴味无穷。她的思想观点十分现代。前来拜访的客人往往因为他们家没有什么小摆设而觉得诧异;他们也会对她那鲜艳醒目的窗帘而感到震惊,他们根本无法辨别挂在墙上镀银镜框里的那些以极为灵巧的手法着色复制的玛丽·洛朗森[20]和高更[21]的画作。她意识到几乎没有多少人会赞同她的做法。华莱士港和彭伯顿的那些风雅女子会认为这样的安排布置显得奇特、做作,并不得当。但她却相当平静。她们会明白的。让她们有点儿惊讶,对她们也不无好处。眼下,她环顾着又宽又长的游廊,就像一个对自己的作品感到满意的艺术家,洋洋自得地舒了口气。这儿充满生气,毫无装饰,让人感到安闲宁静。这儿既能让人精神振作,又能渐渐激发想象。三盆巨大的黄色美人蕉完成了四周的色彩布局。她的眼睛在摆满书籍的书架上停留了片刻。那是另一样与殖民地不相协调的东西,他们手头拥有的全部书籍,也是一些述奇志异的书籍,在他们看来,大部分的内容都很沉闷。可她仍然充满深情地望着这些书籍,好像它们都是有生命的事物。接着她又朝钢琴瞥了一眼。琴架上仍有一本摊开的乐谱,那是德彪西[22]的乐曲,奥尔本在前去上班前曾经弹奏这首乐曲。
当奥尔本被任命为达克塔的地区长官时,安妮在殖民地的朋友们都向她表示慰问,因为那是桑都拉最偏僻的地区。那儿与政府总部所在的城镇无法用电报或电话加以联系。但是她却喜欢那个地方。他们已经在那儿待了一段时间,她希望他们可以再待一年,直到奥尔本休假回国的时候。那是一个面积与英国的郡几乎一样大的地区,有着长长的海岸线,海面上布满了许多小岛。一条宽阔的、蜿蜒曲折的河流穿过那个地方,河的两岸都是密密丛丛地布满原始森林的山峦。他们的驻地位于河的上游很远的地方,那儿有一排中国人开的商店,一个掩映在椰子树丛中的当地人的村庄,地区官署,地区长官的宅子,办事员的住处和兵营。他们唯一的邻居,就是沿河往上几英里外的一个橡胶种植园的主管以及河的支流旁的一个伐木场的主管和他的助手(这两个人是荷兰人)。橡胶种植园的汽艇每月两次在河流上来回往返,这就是他们与外界保持常规联系的唯一方式。可是尽管他们生活孤独,但一点儿也不沉闷乏味。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充实,破晓时分,马儿就给他们就备好了,他们骑马出门,那会儿天色微明,充满神秘的热带夜晚仍在穿越丛林的马道上徘徊不去。随后他们回来,沐浴洗澡,更换衣服,吃早饭,接着奥尔本前往办公室。安妮上午则用来写信和干家务活。她抵达这儿的头一天就爱上了这个地方,而且费了不少力气学会了当地的日常口语。她听到了不少有关爱情、嫉妒和死亡的故事,这充分激发了她的想象。人家对她讲了若干刚刚过去的那个时代的传奇故事。她试图潜心研究那些陌生的人们的传说。她和奥尔本都看了许多这方面的书。他们收藏了大量介绍当地情况的书籍,也有不少从伦敦寄来的新书,几乎每一次邮班都有新书寄到。他们几乎没有错过任何值得一看的东西。奥尔本喜爱演奏钢琴。就一个业余爱好者来说,他弹得很不错。他十分认真地用功学习。他的指法适宜,听力敏锐。他可以轻松地识读乐谱。每逢他想要弹什么新曲子的时候,安妮总喜欢坐在一旁,看着曲谱倾听。但他们最大的乐趣是在那个地区漫游。有时他们会外出旅行两个星期。他们会坐着马来帆船[23]沿河直下,随后从一个小岛航行到另一个小岛,在海里洗澡,钓鱼,或者把船朝上游划去,最后河水逐渐变浅,两岸的树木彼此近得你只能看到中间一道狭长的天空。于是船夫只好用篙撑着船前行,他们会在当地人的房屋里度过夜晚。他们就在河流形成的水潭里洗澡,河水清澈得可以看到河底闪闪发亮的银白色沙子。那个地方是那么美好,那么宁静,那么偏远,因而你觉得自己可以永远待在那儿。另一方面,有时他们会顺着丛林里的小路一连走上好几天,晚上就睡在帐篷里面,尽管遭到蚊子叮咬,蚂蟥吸血,但他们仍每时每刻都感到很愉快。哪个人能像在折叠床上那样睡得如此香甜?随后他们会高高兴兴地回去,欣然安逸地待在陈设有序的住处,阅读从家乡寄来的大量信件和各种报刊,而且也没忘了钢琴。
奥尔本会在钢琴前面坐下,手指迫不及待地想要摸到琴键,演奏着斯特拉文斯基[24]、拉威尔[25]、达里亚·米约[26]的作品,安妮似乎感到他在这些乐曲中添加了自己个人的一些东西,比如夜晚丛林里的声音,河口湾的黎明,星光灿烂的夜晚,还有晶莹清澈的林中水潭。
有时候,一连好几天都大雨滂沱。奥尔本就在家学习中文。学会了中文,他就可以同这个地区的中国人用他们的语言进行交流,而安妮则会做许多自己以前没有工夫做的事儿。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更为紧密。他们总有大量的话题可谈。他们都为各自的事儿操劳,高兴地打心底里感到彼此十分亲近。他们极为和睦。下雨的日子里,他们俩被困在所住的平房里,反倒让彼此觉得他们好像完全一致在面对外部的世界。
偶尔,他们会去华莱士港。那是一种环境的改变,但安妮总是很乐意回来。她在那儿总感到很不自在。她意识到他们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不喜欢奥尔本。他们都是十分平凡的人,属于中产阶级,生活枯燥乏味,一点没有对知识的兴趣,而正是这些兴趣才使得奥尔本和她的生活极为充实,富有变化。他们中的不少人都胸襟狭窄,脾气粗暴。由于奥尔本和她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都不得不跟他们接触联系,想到他们对奥尔本那么不友好,安妮就觉得心烦。他们说奥尔本自高自大,他始终对他们和和气气,但安妮知道,那些人对他表示的热情友好的态度却很厌恶。当奥尔本力图显得欢快的时候,他们说他装腔作势;当奥尔本跟他们开玩笑的时候,他们又觉得他是在拿他们打趣逗乐。
有一次,他们在总督官邸停留的时候,那个喜欢安妮的总督夫人,汉内太太对她说了这些情况。也许是总督让妻子给安妮一个暗示。
“你知道,亲爱的,可惜你的丈夫没能博得人们的好感。他非常聪明。你不觉得,如果他不让别人知道他一下子就把情况看得那么清楚,反而会好一些吗?昨天,我丈夫对我说:‘我当然知道奥尔本·托雷尔是我们部门中最聪明的年轻人,但他比我认识的无论哪个别的人都叫我感到恼火。我是总督,但每逢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总让我感到,他把我看作一个十足的傻瓜。’”
最糟的是,安妮知道奥尔本个人对总督才干的评价是多么低。
“他并不想要显得高人一等,”安妮笑吟吟地回答说,“他真的一点也不自负。我想那只是因为他鼻子很直,颧骨很高罢了。”
“你知道,他在俱乐部里也不受欢迎,人们把他称作‘粉扑珀西’[27]。”
安妮脸红了,她以前曾听到人们这样叫他,这叫她感到非常生气。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我觉得这实在太不公平了。”
汉内太太抓起她的手,十分温柔地轻轻握了握。
“亲爱的,你知道我并不想伤害你的感情。你的丈夫不可避免地会在部门里升到很高的位置。如果他略微懂得一点人情,许多事情就会好办得多。为什么他不去踢足球呢?”
“这不是他拿手的运动。他一直非常爱打网球。”
“他并没有给人这样的感觉,他总让人觉得在这儿谁也不配跟他打球。”
“哎,没有这样吧。”安妮被她的话刺痛了,这样说。
奥尔本正好是一个极其出色的网球手。他在英国曾参加过许多网球比赛。安妮知道,他把那些身材粗壮、精力充沛的人打得满场奔跑,心中会有一种铁面无情的满足感觉。他会让最优秀的对手都显得愚蠢。他会在网球场上引得对手万分恼火。安妮也知道,有时他无法抵挡这样的诱惑。
“他确实有哗众取宠的表现,是吧?”汉内太太说。
“我倒不这么看。说真的,奥尔本并不知道自己不受大家的欢迎。就我所知,他总是亲切友好地对待每个人。”
“但他却是最唐突无礼的人。”汉内太太冷冰冰地说。
“我知道人们不大喜欢我们,”安妮微微笑了笑,说,“我很抱歉,但我真的不知道我们能对此做点什么。”
“亲爱的,与你不相干,”汉内太太大声说,“大家都喜爱你。这也就是他们忍受你丈夫的原因。亲爱的,谁能不喜欢你呢?”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喜爱我。”安妮说。
可是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并不是那么真诚。她一直在故意扮演好妻子的角色,内心感到兴味无穷。他们不喜欢奥尔本,因为他显得那么气派不凡,而且也因为他爱好文学和艺术。他们不了解这些事情,因而认为对这些事情,男子汉不应加以关注。他们不喜欢奥尔本,因为他的能力比他们强。他们不喜欢奥尔本,也因为他比他们要有教养。他们觉得他高人一等;哎,他是高人一等,但并不是他们所指的那个意思。他们宽恕安妮,因为她是一个难看的小家伙。这是她对自己的称呼,但其实她并不难看。如果非要说她难看的话,也是那种最有吸引力的难看模样。她好像是一个小猴子,不过是一个十分可爱、富有人性的小猴子。她身材匀称,这是她最大的优点。身材和她的眼睛。她生着两只深褐色的大眼睛,水汪汪的,亮闪闪的。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戏耍的意味,但有时她的眼睛也会显得相当温柔,露出一副迷人的同情神色。她的头发和皮肤的颜色都很深,鬈曲的头发几乎是黑色的,皮肤也是黑黝黝的。她长着一个肉乎乎的小鼻子,鼻孔很大,还有一张过大的嘴。可是她机敏活泼,可以装出充满兴趣的样子,跟殖民地的那些女子谈论她们的丈夫和仆人,以及她们在英国的子女。她也可以满口赞赏地注意听着男人们给她讲那些她以前已经听过好多次的故事。大家都觉得她是一个极好的人儿。他们并不知道,在私底下她怎样巧妙地取笑他们。他们压根儿不会想到,她觉得他们心胸狭隘,举止粗俗,自命不凡。他们一点也没有发现东方的魅力,因为他们总是用实际的眼光,趣味庸俗地看待眼前的世界。浪漫传奇在他们的门口徘徊不去,他们却像对待一个纠缠不休的叫花子那样将其赶走。她冷漠超然,心里反复念着兰多的诗句[28]:
“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
她思考着自己同汉内太太的谈话,但总的来说,那并没有叫她感到忧虑。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把这桩事对奥尔本提一下。奥尔本对自己的不受欢迎竟然毫无察觉,始终叫她感到有点儿奇怪。但她又担心自己如果告诉了奥尔本,他会变得局促不安。
他根本没有注意到俱乐部里那些人的冷漠神态。在他面前,他们感到畏缩,因而不大自在。他的到场经常会造成一种困窘的局面,但是他一向乐呵呵的,毫无感觉,仍然对每一个人都轻松愉快,热情友好。实际情况是,他奇怪地没有察觉别人的态度。安妮是独具一格的人,她以及他们在伦敦的一小群朋友都是这样的人,但奥尔本从来没有意识到殖民地的居民,那些政府官员、种植园主和他们的妻子也是人。在他看来,他们就像是一盘象棋中的小卒。他跟他们一起欢笑,拿他们打趣,对他们亲切地加以容忍。安妮轻声笑着暗自认为,他真像一个预备学校[29]的校长,带着一些男孩子出去野餐,急切地想让他们玩得畅快。
她觉得把实情告诉奥尔本大概没有什么好处。奥尔本无法装出毫不知情的样子,而她开心地知道,装假掩饰就她来说实在轻而易举。对那些人,她还能怎么应付呢?那些从国内来到殖民地的男人原来都是从二流学校出来的家伙,生活并没有教给他们什么东西。到了五十岁,他们看上去仍像笨手笨脚的小伙子。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喝酒喝得太多。他们根本不读任何值得一读的书。他们的抱负就是成为一个与众人毫无差别的人。他们对一个人最高的颂扬,就是称道他是一个十足的好人。如果你对精神事物感兴趣,你就是一个自命清高的人。他们彼此眼红,为了琐碎的事儿满怀妒忌。至于那些可怜的女人,则不断无聊地钩心斗角。她们所形成的圈子比英国最小的市镇中的圈子还要狭隘守旧。她们假装正经,充满恶意。这样的人不喜欢奥尔本,那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不得不对他加以容忍,因为他的能力那么强。他既聪明机敏,又充满活力。他们不能说他没有很好地完成他的工作。在他所任职的每一个岗位上,他都干得相当成功。凭借他的敏感和想象,他可以明白当地人在想些什么,并能让他们按照他的意思去做,而这一点,任何一个处于他的地位的人都无法做到。他很有语言天赋,会说当地的所有方言。他不仅通晓大部分政府官员说的日常语言,而且对语言的细微差别也相当熟悉。偶尔他会采用礼仪场合使用的言辞,博得长官的欢心,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也很有组织的才能。他并不害怕承担责任。到了适当的时候,他一定会成为一个驻地长官。奥尔本在英国有些影响。他的父亲是一个陆军准将,已经在战争中阵亡了。尽管他没有什么个人财产,但却有不少颇有权势的朋友。他提到他们的时候总用开玩笑的嘲讽的口气。
“民主政府的最大好处,”他说,“就是战功在受到奖励的影响下,可以很有把握地获得应有的酬劳。”
奥尔本显然是部门中最能干的人,看上去没有理由他最终不能当上总督。那时候,安妮心里暗想,眼下大家抱怨的他那种高人一等的神态就会变得完全适当。他们会接受他作为他们的长官。他也会知道怎样让大家对他表示尊敬和服从。她预见到的这种情况并没有冲昏她的头脑。她将其看作他们应有的权利加以接受。如果奥尔本成为总督,而她成为总督夫人,那会相当有趣。好一个机会!那些政府工作人员和种植园主都缺乏主见。一旦总督官邸成为文化的中心,他们就会马上跟风追随。如果最能博得总督好感的方法是聪明才智,那么聪明才智就会成为时兴的事物。她和奥尔本会珍视当地的艺术,并小心地收集消逝的往昔的碑刻。这个国家会取得意想不到的进步。他们会让它不断发展,但采用的是秩序和美的方式。他们对于眼前这片美丽的土地无比热爱,对于这些富于浪漫色彩的种族充满爱意和兴趣;他们会把这样的感情灌输给自己的下属。他们会使那些人明白什么是音乐。他们会倡导文学。他们会创造美。这儿会出现一个黄金时代。
突然,她听见奥尔本的脚步声。于是安妮从她的白日梦中醒了过来。所有这一切只会出现在遥远的未来。如今奥尔本还只是一个地区长官。真正重要的是他们目前的生活。她听见奥尔本走进浴室,接着便是龙头的水喷洒到他身上的声音。不久奥尔本就进来了。他已换上了衬衫和短裤。他那金色的头发仍然湿漉漉的。
“午餐准备好了吗?”他问道。
“准备好了。”
他坐到钢琴前面,演奏了早晨他曾演奏过的那首乐曲。悦耳动听的曲调像瀑布般倾泻到闷热的空气中,带来一股凉意。你有一种印象,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一座布置井然的花园之中,里面满是大树,还有造型雅致的人造水池和供人悠闲散步的小路,道路两旁则安放着几座仿效古典风格的雕像。奥尔本演奏得十分精妙细腻。不久仆役头儿通报说午餐准备好了。奥尔本从钢琴前站起身来,把手伸给安妮。他们手挽手走进饭厅,一个布屏风扇懒懒地转动着。安妮朝桌子上瞥了一眼。在颜色鲜艳的桌布和可爱的盘子的衬托下,桌面上显得气氛欢快。
“今儿早上,办公室里有什么激动人心的事儿吗?”她问道。
“没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只有一桩关于水牛的案子。哦,普林派人来请我到他的橡胶种植园去一次。有些苦力毁坏了里面的树木,他想要我过去调查一下。”
普林是河流上游那个橡胶种植园的主管,他们偶尔会去跟他消磨一个晚上。有时候,他想要改变一下环境,也会沿河而下,到他们家来吃晚餐,并在地区长官的宅子里安歇。他们俩都很喜欢他。他年纪大约三十五岁,长着一张红脸,上面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头发乌黑。他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但天性欢快,脾气随和。既然他是他们周围两天的旅程内唯一的英国人,他们自然不能不对他表示友好。一开始他感到有些腼腆。各种消息在东方传播起来很快,早在他们到达这个地区之前,他就听说他们是文化修养很高的人。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来面对他们。他大概不知道自己身上的魅力可以弥补更多值得称道的品质,而奥尔本以他那种近乎女性的敏感,特别容易受到这种魅力的影响。他觉得奥尔本要比他所预期的通达人情得多。当然安妮也让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奥尔本为他演奏散拍乐曲[30],那是总督也没有享受到的待遇,也跟他一起玩多米诺骨牌。奥尔本和安妮头一次在驻地四处游历,曾提出想在他的橡胶种植园里度过两三个夜晚,他觉得自己不妨预先告诉奥尔本,他跟一个当地女子同居,并且那个女子还给他生了两个孩子。他会尽量不让安妮见到他们,但无法把他们送走,因为他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打发他们。奥尔本笑起来。
“安妮压根儿不是那样的女人。用不着考虑把他们藏起来。她很喜爱孩子。”
安妮很快便跟那个神情羞涩、矮小漂亮的当地女子成为朋友,不久就开心地跟那两个孩子一起玩耍嬉戏。她跟那个女子往往推心置腹地谈上好久。孩子们也很喜欢她。她会从华莱士港给他们带来一些可爱的玩具。她总是笑吟吟的,显得相当宽容,而殖民地的其他白种女人却总是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刻薄样子,两相比较,普林说自己那时真是大吃一惊。他怎么都无法充分表达自己内心的喜悦和感激之情。
“如果所有趣味高雅的人都像你们一样,”他说,“那么希望每次派来的都是趣味高雅的人。”
他不愿去想再过一年,他们就要永远离开这个地区,那时很有可能出现下面这种情况,如果下一任地区长官也结了婚,长官夫人就会觉得他的生活方式实在可怕,因为他并没有独自生活,却与一个当地女子同居,而且更糟的是,他对这个女子还很眷恋。
可是,最近橡胶种植园里出现了许多不满的情绪。那些中国苦力受到共产主义思想的影响,变得目无法纪。奥尔本已不得不因其中一些人所犯的种种罪行而把他们判处有期徒刑。
“普林告诉我说,一旦他们的聘用期满以后,他就把他们都送回中国去,重新找一些爪哇人来替代他们,”奥尔本说,“我确信他这种想法是对的。爪哇人要温顺得多。”
“你觉得不会闹出什么严重的乱子吧?”
“哦,不会的。普林明白自己该干些什么,他是一个相当坚定的家伙,不会容忍他们瞎胡闹的。况且,有了我跟警察的支持,我想那些中国人也不会再耍什么鬼把戏了。”他露出笑容。“外柔内刚嘛。”
他话音刚落,突然响起一阵喧嚣。外面出现了骚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也有大声说话和喊叫的声音。
“老爷,老爷。”
“到底出什么事了?”
奥尔本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飞快地跑到游廊上。安妮跟在他的后面。台阶底下聚集了不少当地人。其中有一个警官,三四个警察,几个船夫,以及一些从村庄里来的村民。
“这是怎么回事?”奥尔本大声嚷道。
有两三个人喊叫着回答他。那个警官把其他人推到一旁。奥尔本看到地上躺着一个穿着衬衫和卡其布短裤的汉子。他奔下台阶,认出那个汉子是普林的橡胶种植园的主管助理。他是一个欧亚混血儿。他的短裤上沾满了血,头部和脸部的一侧也满是凝固的血块。他已经失去了知觉。
“把他抬过来。”安妮大声说。
奥尔本下达了命令。于是那个汉子便给抬起来,移到游廊上,平放在地上。安妮在他的头底下放了一个枕头,又叫人取来了水和药箱,药箱里面装着紧急情况时所用的药品。
“他死了吗?”奥尔本问道。
“没有。”
“最好能给他喝点儿白兰地。”
那几个船夫给大家带来了可怕的消息。那些中国苦力突然发起暴动,袭击了主管办公室。普林被杀害了,他的助理奥克利侥幸逃了出来。他撞见那帮暴徒的时候,他们正在办公室里抢劫财物。他看到他们把普林的尸体从窗口扔了出来,就拔脚飞跑。有几个中国人看到他,就追了出来。他朝河边跑去,在他跳进那条汽艇的时候,已经身负重伤。在那些中国人赶到船上前,汽艇总算开走了。他们尽快地顺流而下,寻求帮助。他们行船的途中,看见橡胶种植园的办公房屋都冒出了火焰。无疑,那些苦力焚毁了所有可以焚毁的东西。
奥克利呻吟了一声,睁开了眼睛。他是一个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的汉子,五官扁平,头发又粗又密。他那两只淳朴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的神色。
“你没有什么要紧的,”安妮说,“现在你很安全。”
他叹了一口气,露出了笑容。安妮帮他洗了脸,又用蘸了抗菌剂的药签给他的伤口消毒清洗。他头部的伤并不怎么严重。
“你还能讲话吗?”奥尔本说。
“等一下,”安妮说,“咱们必须先看看他的腿。”
奥尔本吩咐警官把围观的人群从游廊上打发走。安妮撕开了奥克利短裤的一条裤腿。有些布料仍然粘在鲜血凝固的伤口上。
“我始终像一头猪一样在流血。”奥克利说。
幸好只是皮肉之伤。奥尔本的手指十分灵活,在伤口又开始流血时按住那个地方,为他用绷带做了包扎。接着警官和一个警察把奥克利抬到一把长椅上。奥尔本给他喝了一杯加了苏打水的白兰地。不久,他感到自己恢复了体力,可以开口说话了。但他知道的情况跟那几个船夫刚刚说的也相差不多。普林死了,橡胶种植园也着了火。
“那么,那个女子和两个孩子呢?”安妮问道。
“我不知道。”
“哦,奥尔本。”
“我必须召集警察。你确定普林已经死了吗?”
“是的,先生。我看到他的。”
“那些暴徒抢到枪支了吗?”
“我不知道,先生。”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奥尔本急躁地嚷道。“普林手里有一支枪,对吧?”
“是的,先生。”
“橡胶种植园里一定还有更多的枪。你也有一支枪,对吧?监工头儿应该有一支的。”
那个混血儿不吭声了。奥尔本神色严厉地望着他。
“那些该死的中国人,究竟数量有多少?”
“一百五十个。”
安妮不知他为什么要问这么许多问题。她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当务之急是召集苦力送往河的上游,准备船只,并向警察发放弹药。
“你手里有多少个警察,先生?”奥克利问道。
“八个,再加那个警官。”
“我可以一起去吗?那样我们就有十个人了。现在我的伤口经过包扎,我肯定自己没有什么问题了。”
“我不打算去。”奥尔本说。
“奥尔本,你一定得去。”安妮叫道,几乎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胡说。那简直是发疯。奥克利显然派不了什么用处。不出几个小时,他肯定会发烧的。他去了只会碍事儿。那样就只剩下九个持枪的人。那儿却有一百五十个中国人,他们手里拥有枪支,还有极为充足的弹药。”
“你怎么知道?”
“这是明摆着的事儿,如果情况不是这样,他们就不会表现出这种狂暴的样子。贸然前去是十分愚蠢的。”
安妮张着嘴巴,呆呆地看着他。奥克利的眼睛里也露出困惑的神情。
“你打算怎么做?”
“哎,幸好咱们手里还有汽艇。我会派人坐汽艇到华莱士港去请求增援。”
“但增援的人至少需要两天才能到达这儿。”
“哎,那又怎么样呢?普林已经死了,橡胶种植园也给彻底烧毁了。就算咱们现在过去,也没有什么用处。我会派一个本地人去侦察一下,那样我们就能确切弄清楚那些暴徒在做什么。”他对安妮露出迷人的笑容。“说真的,亲爱的,等上一两天,那些坏蛋也不见得就得不到他们应有的报应。”
奥克利张开嘴想要说话,但也许他失去了勇气。他只是一个混血的主管助理,而地区长官奥尔本所代表的,则是政府的权力。他转而望着安妮的眼睛,安妮觉得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热切的个人诉求。
“可是,在两天的时间里,他们可能会犯下更为可怕的暴行,”她叫道,“我们根本说不出他们还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来。”
“不管他们造成多大损害,都会得到相应的惩罚。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哦,奥尔本,你可不能干坐在这儿,什么都不做。我求你马上亲自前去。”
“别那么愚蠢。我无法只靠八名警察和一名警官就平息这场暴乱。我没有权利去冒这样的险。我们只能坐船前去,你总不见得认为我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那个地方。河岸上的白茅会为他们提供极为理想的隐蔽场所。他们可以在我们前行的时候随意朝我们开枪。我们连一点取胜的机会也没有。”
“先生,如果我们两天里面什么也不做,恐怕他们会认为我们软弱无用。”奥克利说。
“当我需要你的意见时,我会问你的。”奥尔本尖刻地说。“就我所知,在出现危险的时候,你唯一采取的行动就是赶紧逃走。我无法相信,你在危急关头的帮助会有多大用处。”
那个混血儿脸红了,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烦乱不安的目光笔直地望着自己的前面。
“我要到办公室去了,”奥尔本说,“我会写一份简短的报告,立刻派人坐汽艇送到下游去。”
顶到那会儿,那个警官始终举止僵硬地站在台阶顶上,奥尔本对他下了一道命令,他行了个礼,马上跑走了。奥尔本走进他们家那个小小的门厅,去拿他的遮阳帽。安妮迅速地跟在他的后面。
“奥尔本,看在上帝的分上,再听我说几句话。”她低声说。
“亲爱的,我不想对你显得毫无礼貌,但我的时间确实很紧。我想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你不能什么也不做,奥尔本。你一定得去一次,不管会有多大的风险。”
“别这么傻了。”奥尔本生气地说。
奥尔本以前从来没有对她发过火。她抓住奥尔本的手,不让他走。
“我告诉你,就算我去了,也没有什么用处。”
“你不知道。那个女子和普林的孩子还在那儿。咱们必须设法把他们救出来。让我跟你一起去吧。那伙暴徒会杀害他们母子的。”
“那伙暴徒可能已经把他们母子杀掉了。”
“哦,你怎么能这样冷酷无情!哪怕有一丝解救他们的机会,你也有责任去试一下。”
“我有责任表现得像一个富有理智的人。我不会为了救一个本地女子和她那两个混血的小娃娃,就拿我和我手下警察的生命去冒险。你把我当作一个十足的傻瓜吗?”
“他们会说你胆小畏缩。”
“谁?”
“殖民地的每一个人。”
奥尔本轻蔑地笑了。
“我压根儿就不把殖民地那伙人的意见放在心上,要是你知道这一点就好了。”
她用锐利的目光瞅了奥尔本好长时间。她嫁给奥尔本已经八年了,她清楚奥尔本脸上的每一种表情,也清楚他心中的每一个想法。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那两只蓝色的眼睛,仿佛望着打开的窗户。她突然变得脸色苍白,放开他的手,转过身去。她没有再说什么,回到游廊上。她那难看的小猴脸上充满了恐惧的神情。
奥尔本前去办公室,把发生的事情写了一份简短的报告。过了几分钟,那条汽艇就突突地朝河的下游驶去。
接下来的两天好像长得没有尽头。几个逃出来的当地人给大家带来了橡胶种植园所发生的事情的不少消息。可是从他们那心情激动、惊恐不安的叙述中,根本无法让人对真情实况留下确切的印象。发生了大量杀戮。监工头儿给杀死了。他们带来了各种残暴的、令人发指的传闻。安妮没有听到一点有关普林的女人跟那两个孩子的消息。一想到他们可能会有的命运,她不禁浑身发抖。奥尔本把可以召集起来的当地人都召集到一起。他们手里拿着长矛和利剑。他征用了一些船只。形势相当严峻,但他仍然保持镇定。他感到自己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儿,剩下的就是按照常规消磨时间。他把自己的公务都干了。他经常演奏钢琴。清晨,他跟安妮一起骑马出去。他似乎已经忘了自从结婚以来,他们之间头一次发生的重大意见分歧。他认为安妮已经承认了他的决定中所蕴含的智慧。跟安妮在一起时,他仍像往常那样爱开玩笑,那样热诚,那样欢快。他谈到那些暴徒时,语气里充满无情的嘲讽:到了最终定案的时候,他们中的许多人就会宁愿自己从来没有出生。
“他们会受到怎样的处罚?”安妮问道。
“哦,他们会给绞死的。”他表示厌恶地耸了耸肩膀。“我真不想在行刑时亲临现场。那总让我感到相当恶心。”
他对奥克利十分同情。他们已把奥克利安顿到床上,并由安妮看护。也许他对自己先前在盛怒之下对奥克利说的那些唐突无礼的言辞感到后悔,因此他特别用心照顾奥克利。
接着到了第三天下午,当他们吃完午饭开始喝咖啡的时候,奥尔本那灵敏的耳朵听到了汽艇靠近的声音。同时,一个警察跑来报告说,他们看到了政府的汽艇。
“终于来了。”奥尔本嚷道。
他连忙跑出屋去。安妮把百叶帘升起来,朝河面上看去。眼下,那种声音已经变得很响。不久,她就看到汽艇出现在河流弯曲的地方。她看到奥尔本站在码头上。他登上一条马来帆船。在汽艇抛锚停泊后,他就登上汽艇。安妮告诉奥克利他们的增援部队赶到了。
“他们发起进攻的时候,地区长官会跟他们一起去吗?”奥克利问安妮说。
“当然会去。”安妮冷冷地说。
“我可拿不大准。”
安妮心里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在过去的两天时间里,她一直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哭出来。她没有回答,径自走出房去。
一刻钟后,奥尔本跟警察部队的队长一起回来了,他带了二十名锡克教徒来对付暴徒。斯特拉顿队长身材矮小,生着一张红脸膛,嘴上留着红色的八字须,长着两条罗圈腿,但体格健壮,劲头十足。安妮在华莱士港的时候经常遇到他。
“噢,托瑞尔太太,现在的情况真是一团糟。”他跟安妮握手的时候,乐呵呵地大声说道。“现在我来了,带着手下充满活力的部队,准备要进行一场恶战了。来吧,伙计们,朝他们冲过去。在这个愚昧落后的地方,有什么喝的东西吗?”
“小厮。”安妮满面笑容地叫道。
“有种混合清凉的微带酒精的饮料,然后我准备跟你谈一下作战计划。”
他那轻松活泼的态度让他们感到十分欣慰,一下子驱散了自从那场灾难发生后就似乎笼罩在这座失去宁静的宅子上空的愁云。那个仆人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斯特拉顿给自己调制了一杯斯腾佳。奥尔本让他了解了发生的事儿。奥尔本的叙述清晰、扼要而又准确。
“我得说我真是佩服你,”斯特拉顿说,“如果我处在你的地位,一定克制不住,会亲自带着八名警察去收拾那帮家伙。”
“我觉得这样冒险,完全没有正当的理由。”
“安全第一,老朋友,我说的对吧?”斯特拉顿乐呵呵地说道。“我真高兴你没有那么做。我们也不是常常会有交锋作战的机会。如果只顾自己表现的话,那是一种卑鄙的手段。”
斯特拉顿队长主张坐船沿河直上,立刻展开攻击。但奥尔本指出了这样做的失策欠妥之处。汽艇靠近的声音一定会惊动那些暴徒。河岸旁边的那些长长的禾草给他们提供了藏身之处,那些暴徒手里所有的枪支完全可以给队长的部队上岸制造困难。让他们的攻击力量暴露在对方的枪火之下,毫无益处。要是忘了他们面对的是一百五十个不顾死活的家伙,那就愚不可及了。他们很容易就会遭到伏击。随后奥尔本阐述了自己的计划。斯特拉顿仔细听着,并不时地点头。这显然是一个好计划。根据这个计划,他们可以从背后袭击那些暴徒,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而且多半可以在毫无伤亡的情况下结束战斗。要是不接受这个计划,斯特拉顿就真是一个傻瓜。
“但你自己为什么不这样做呢?”斯特拉顿问道。
“就靠八个警察和一个警官?”
斯特拉顿没有回答。
“不管怎样,这个主意不坏,我们就这么办吧。我们的时间还很充足,因此托瑞尔太太,如果你允许的话,我要洗个澡。”
他们在太阳落山时出发了,斯特拉顿队长和他的二十名锡克教徒,奥尔本和他手下的警察以及他所召集到的一些当地人。那天夜晚看不到月亮,四处一片漆黑。一开始,他们把奥尔本募集到的一些独木舟拖在队伍后面,打算在走了一段距离后,再把他们的人员移到独木舟上。他们必须悄无声息地靠近,这一点十分重要。他们凭借汽艇行驶了大约三个小时后,就换坐到独木舟上,悄悄地朝河流上游划去。他们到达了那座幅员广阔的橡胶种植园的边上,就下船上岸。几个向导在前面给他们带路,那条道儿狭窄得他们只好列成一路纵队行进。那条道儿已经很久无人行走,路面泥泞不堪。他们还不得不两次涉过溪流。那条小道把他们迂回曲折地一路引到那些苦力的营地背后,但他们想要等到天将破晓的时候方才动手,不久斯特拉顿就命令队伍停止前进。这样的等待既漫长,又充满寒意。最后夜似乎不再那么黑了,你看不到周围的树干,但在夜色的衬托下,却可以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些树干。斯特拉顿始终背靠着树坐在那儿,他低声对一个警官下了一道命令,过了几分钟,队伍又开始前进。突然他们不知不觉地走上一条大路,于是排成四行。天色放亮了,在惨淡的晨光中,周围的事物依稀可见。队伍在又一道低声下达的命令下停了下来。他们已经可以看到那些苦力所住的营地了。大伙儿寂静无声。队伍又开始蹑手蹑脚地前进,接着又停了下来。斯特拉顿眼睛亮闪闪的,朝奥尔本笑了笑。
“我们撞上这些家伙正在睡觉。”
他让队伍排列整齐。他的手下都把弹夹插进枪膛。他朝前跨了一步,举起手来。于是他们手里的卡宾枪都对准了那些苦力的营地。
“开火。”
随着一排子弹呼啸而出,立刻响起乒乒乓乓的声音。接着突然产生一阵巨大的喧嚣,那些中国人都纷纷拥了出来,一边高声喊叫,一边挥舞着胳膊。但是叫奥尔本困惑不已的是,在那些人的前面,大声咆哮并朝他们挥动着拳头的,却是一个白人。
“那究竟是谁呀?”斯特拉顿嚷道。
一个身材非常高大、非常肥胖的男人,穿着卡其布裤子和无袖汗衫,移动着身子底下的两条胖腿,飞快地朝他们跑来,一边跑一边挥舞着两只拳头,嘴里叫道:
“肮脏的无赖!昏了头的杂种!”[31]
“天哪,那是范·哈塞尔特。”奥尔本说。
原来是那个伐木场的荷兰主管,他管理的伐木场坐落在大约二十英里外的一条很大的支流边。
“你们究竟清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他跑到他们面前时,气喘吁吁地说。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斯特拉顿反问道。
他看到那些中国人正四处逃散,就吩咐手下把他们都包围起来。随后他又转向范·哈塞尔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那个荷兰人愤怒地嚷道。“这正是我想要知道的。你跟你的那些该死的警察。你们在大清早的这个时间来到这儿,该死地朝我们一齐开枪射击,究竟是什么意思?打靶练习?你们可能会杀死我的。一帮蠢货!”
“来一支烟吧。”斯特拉顿说。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范·哈塞尔特?”奥尔本又问道,脸上露出茫然的样子。“这是从华莱士港派来的警察队伍,以便平息暴乱。”
“我怎么到这儿来的?我是走来的。你们以为我是怎么来的?去他妈的暴乱。我平息了暴乱。如果你们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这个原因,那你们可以带着你们该死的警察回去了。我的脑袋差点儿给一颗子弹打中。”
“我不明白。”奥尔本说。
“根本没有什么需要弄明白的地方。”范·哈塞尔特唾沫四溅地说,他仍然怒气冲冲。“几个苦力跑到我的伐木场来对我说,那些中国佬杀害了普林,放火烧毁了那个地方。于是我带着我的助理、我的监工头儿和一个暂时住在我家里的荷兰朋友赶了过来,想看看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斯特拉顿队长睁大了眼睛。
“你真的就像参加野餐会那样溜达到这儿?”他问道。
“噢,你总不见得认为在这个国家待了这么许多年以后,我会让两三百个中国佬把我吓倒吧?我发现他们都害怕得要命。只有一个人敢于拿枪对着我。我一枪把他那该死的脑袋打得开了花。剩下的人都投降了。我把为首的几个人捆绑起来。我正打算今儿早上派人坐船到下游去通知你来捉拿他们。”
斯特拉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即放声大笑。他笑得连眼泪都流淌到了脸上。那个荷兰人生气地望着他,接着也开始笑起来。他就像身体肥胖的人捧腹大笑时那样,身上一圈圈肥肉也跟着笑声不停地起伏抖动。奥尔本脸色阴沉地看着他们。他十分生气。
“普林的女人和孩子怎么样了?”他问道。
“哦,他们都平安无事。”
这正说明:当时他没有让歇斯底里的安妮影响自己的做法是多么明智。普林的孩子当然没有受到伤害。他根本不相信他们会受到伤害。
范·哈塞尔特和他那一小队人动身返回他的伐木场。随后,斯特拉顿也尽快带着他那二十名锡克教徒上了汽艇,启程返回华莱士港,留下奥尔本和他手下的警官和警察来处理局面。奥尔本把呈递给总督的一份简短的报告交给了斯特拉顿。他还有好多事儿要做。看来他似乎不得不在那儿停留不少时间。既然橡胶种植园中的每一幢房子都被烧毁了,他只好住在那些苦力的营地里,他认为安妮最好不要前来和他会合。他派人给安妮送了一封短信,表达了这种意思。他很高兴可以告诉她可怜的普林的女人平安无事,让她安心。他立刻开始工作,展开初步调查。他查问了许多目击证人。可是,一个星期以后,他接到了命令,要他马上动身去华莱士港。把这道命令带来的汽艇要载着他前往华莱士港。在往下游走的途中,他可以见一下安妮,但时间不能超过一个小时。奥尔本有点儿恼火。
“我不明白总督为什么不让我把事情处理好,非要这样把我强行拉走。这会带来许多不便。”
“哦,政府从不费心考虑是不是给他的下属带来便利,对吧?”安妮笑着说。
“都只是一些繁文缛节。亲爱的,要不是我一分钟也不想多待的话,我就会提出把你带去。我想尽快为属审法院收集好证据。我认为在这样一个国家里,让正义迅速得到伸张,是十分重要的。”
当汽艇到达华莱士港的时候,港口上的一个警察告诉奥尔本,港务长有张字条要交给他。原来是总督的秘书写的,通知他总督阁下希望在他到达后尽快见到他。那会儿是上午十点。奥尔本先到俱乐部去,洗澡刮脸,随后穿上干净的帆布衣服,他的头发也梳理得纹丝不乱,他叫了一辆洋车,吩咐车夫把他拉到总督官署去。他立刻被领到了秘书的房间里,秘书跟他握了握手。
“我去告诉总督阁下你到了,”他说,“你先坐一会儿好吗?”
秘书走出房去,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
“总督阁下一会儿就会见你。你不介意我接着写手上的信吧?”
奥尔本笑了笑。那个秘书并不怎么富有魅力。于是他只好静心等待,抽起烟来,开始想着自己的事儿消磨时间。他的初步调查做得不错。这激起了他的兴趣。随后,一个勤务兵走进来,对奥尔本说总督准备见他了。他站起身来,跟着那个勤务兵走进总督的房间。
“早上好,托瑞尔。”
“早上好,大人。”
总督坐在一张宽大的书桌前,他朝奥尔本点了点头,示意叫他坐下。总督看上去整个人好像都是灰色的,他的头发是灰色的,他的脸和他的眼睛也是灰色的。他的样子好像热带的阳光已经洗去了他身上原有的颜色。他已在这个国家待了三十年,官职也是经过一级又一级的上升。他显得既疲倦又消沉。甚至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好像是灰色的。奥尔本却喜欢他,因为他相当沉静。奥尔本认为他并不聪明,但他对这个国家的了解却无可匹敌,而且他的丰富经历也完全可以弥补智力上的任何欠缺。他盯着奥尔本看了好一会儿,并没有开口说话。奥尔本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认为总督感到有些为难。他差点儿就要给总督一个提示了。
“昨天我见到范·哈塞尔特了。”总督突然开口说。
“是的,大人?”
“你能不能向我讲述一下在阿露德橡胶种植园所发生的事儿以及你所采取的应对措施?”
奥尔本头脑清晰,沉着冷静。他条理分明地列举了事实,相当准确地叙述了当时的情况。他用心地选择了合适的词语,表达得十分流畅。
“你手下有一名警官和八名警察。为什么当时你没有立刻赶到骚乱现场去?”
“我觉得这样冒险没有正当的理由。”
总督灰色的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如果政府官员面对没有正当理由的冒险都犹豫不决,这儿就永远也不会成为大英帝国的省份。”
奥尔本默不作声。要与一个显然是在胡言乱语的人交谈是很困难的。
“我急切地想听一下你做出那种决定的理由。”
奥尔本冷静地说出他的理由,他确信自己的行动是正确的。他把自己当初对安妮所说的话,更为详尽地重复了一遍。总督始终专心地听着。
“范·哈森塞尔特和他的助理,以及他的一个荷兰朋友和本地的监工头儿似乎相当有效地妥善处理了那里的局面。”总督说。
“他的运气很好。但这仍然说明他是一个十足的傻瓜。他这样做真是愚蠢透顶。”
“你让一个荷兰种植园主做了本该由你来做的事儿,使得政府受到嘲笑,你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吗?”
“没有,大人。”
“你让自己成了整个殖民地的笑柄。”
奥尔本笑了。
“我胸怀宽广,完全可以承受那些人的嘲笑,我一点也不把他们的看法放在心上。”
“政府官员的功用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的威望。如果一个人被大家看成胆小鬼,我看他的威望大概也就微不足道了。”
奥尔本的脸变得有点儿发红。
“我不大明白你这话的意思,大人。”
“我一直非常小心地在调查这件事儿。我见了斯特拉顿队长,可怜的普林的助理奥克利,我也见了范·哈塞尔特。我听了你的辩护。”
“我不知道我是在为自己辩护,大人。”
“请不要打断我的话。我认为你犯了一个严重的判断错误。结果表明,风险其实很小,但无论风险多大,我觉得你都应该承担。在那种情况下,必须采取果断而坚定的应对措施。我不想猜测你出于什么动机,只派人请求派遣警察部队,在他们到来前却什么也不做。我感到很遗憾,我断定你在部门中已经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奥尔本满脸惊讶地望着他。
“但是如果你处在那样的情况下,你会前去吗?”他问总督说。
“我会的。”
奥尔本耸了耸肩膀。
“你不相信我的话吗?”总督厉声问道。
“我当然相信你的话,大人。但也许你可以允许我说一句,如果你不幸遇害,就会给殖民地带来无法挽回的损失。”
总督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他朝窗外看了看,接着眼睛又望着奥尔本。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变得温和了一些。
“托瑞尔,我觉得你的气质不适合这种动荡不安的生活。如果你愿意听我的劝告,你就回国去吧。凭着你的能力,我相信你很快就能找到一份更加适合你的工作。”
“对不起,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大人。”
“哦,得了吧,托瑞尔,你并不愚蠢。我只是不想让你感到难堪。看在你和你妻子的分上,我不希望你背着因为懦弱而被解职的不好名声离开殖民地。我想给你一个辞职的机会。”
“十分感谢,大人。我并不准备利用这个机会。如果我提出辞职,那就承认我犯了错误,说明你对我所做的指控是有道理的。我不承认这一点。”
“随你的便。我十分仔细地考虑了这个问题,我心里也一点没有疑问。我不得不把你解职。必要的文件不久就会送到你的手上。眼下你要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在指派接替你的官员到来时把工作移交给他。”
“很好,大人。”奥尔本答道,眼睛里闪现出顽皮的神色。“你希望我什么时候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
“马上。”
“那么在我走前,到俱乐部去用一下午餐,你不表示反对吧?”
总督诧异地望着奥尔本。他的恼怒里面很不情愿地混杂了一丝赞赏的意思。
“一点也不反对。我很抱歉,托瑞尔,这场不幸的事件让政府失去了一名总是表现得那么热情洋溢的官员,他的机敏、才智和勤勉本来似乎会让他在未来晋升到很高的职务。”
“我想阁下大概没有念过席勒[32]的剧作,可能不大熟悉他的有名的诗句:mit der Dummheit k?mpfen die G?tter selbst vergebens。”
“这是什么意思?”
“大意就是,要与愚昧作战,神灵也是白费心神。”
“再见。”
奥尔本昂着头,嘴唇上挂着微笑,走出了总督的办公室。总督也未能免俗,当天午后,他好奇地问自己的秘书,奥尔本·托瑞尔是否真的去过俱乐部。
“去过,大人。他就在那儿用午餐。”
“那可真得有点儿勇气才成。”
奥尔本神气活现地走进俱乐部,加入到站在酒吧柜台旁的那群人中。他跟他们交谈时,仍然采用他一贯使用的那种轻松、友好的语气。这是为了让他们不受拘束。自从斯特拉顿带着他的故事回到华莱士港以后,大家便一直在谈论奥尔本,他们对他又是讥讽,又是嘲笑;凡是讨厌他那副高傲神态的人(他们占了大多数)都因他的尊严受挫而得意扬扬。可是,眼下奥尔本的出现让他们大为震惊,他们充满困惑地发现他仍然像以往一样自信,于是他们自己反而觉得不好意思。
一个男人问奥尔本到华莱士港来干什么,尽管他实际上心里十分清楚。
“哦,我是为了阿露德橡胶种植园发生的暴乱前来。总督阁下想要见我。他对这桩事的看法跟我并不一致。那个愚蠢的老笨蛋解除了我的职务。等他指派了接替我的地区长官后,我就立刻动身回国。”
出现了片刻令人尴尬的场面。一个比其他人略微厚道的人说道:
“我感到极为遗憾。”
奥尔本耸了耸肩膀。“亲爱的伙计,在面对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时,你又能怎么办呢?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让他自作自受。”
当总督的秘书把这桩事儿按他认为的谨慎方式告诉他的上司时,总督露出了笑容。
“勇气真是一种奇特的东西。要是换了我的话,那时宁可开枪自杀,也不愿到俱乐部去面对那帮家伙。”
两个星期以后,他们把安妮费了许多心思为住处所做的全部装饰都卖给了新任地区长官,把他们余下的物品都装进货物箱和大衣箱,动身来到华莱士港,等候可以载着他们前往新加坡的当地轮船。牧师的妻子邀请他们住到她那儿去,但安妮拒绝了。她坚持他们应当住在旅馆里。他们到达后一个小时,安妮收到总督夫人一封亲切友好的短信,请安妮到他们家去喝茶。安妮去了,发现只有汉内太太一个人,不久,总督也来了。他对安妮就要离开表示惋惜,并且告诉她自己为此感到多么抱歉。
“你这么说我深为感激,”安妮说,脸上露出欢快的笑容,“但你千万不要以为我会为这件事而想不开。我是完全站在奥尔本一边的。我认为他做得完全正确。我这么说你可不要介意,我觉得你这样对他是十分不公正的。”
“说真的,我也是迫不得已,心里也很不愿意那样。”
“我们都别谈这件事了吧。”安妮说。
“你们回国后有些什么打算?”汉内太太问道。
安妮开始欢快地谈起来。看她的样子,你会觉得她一点也没有世俗的烦恼。她似乎对于回家兴高采烈。她心情愉快,言谈风趣,开着小小的玩笑。当她告辞的时候,她对总督夫妇一直以来的友善表示感谢。总督一直把她送到门口。
接着第二天,晚餐以后,他们登上了那条干净、舒适的小船。牧师夫妇来为他们送行。随后他们走进船舱,发现安妮的铺位上放着一个很大的包裹。上面写着是交给奥尔本的。他打开包裹,发现里面是一个巨大的粉扑。
“嘿,我不知道这是谁送给我们的,”他笑着说,“亲爱的,这一定是给你的。”
安妮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脸色一下子变白了。好一帮畜生!他们怎么能如此残忍?她勉强露出笑容。
“这玩意儿真是大极了,对吧?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粉扑。”
可是等奥尔本走出船舱,他们已来到大海上的时候,安妮就狠狠地把那个粉扑扔出船去。
而今,而今他们已回到伦敦,桑都拉已在九千英里之外,安妮一想到这桩事,仍不禁捏紧双拳。不知怎的,那似乎是最恶劣的事儿。把这样一件荒诞可笑的东西送给“粉扑珀西”奥尔本,真是放肆无礼,极不友好。这只说明他们心胸狭窄,充满恶意。这就是他们认为的幽默吗?再没有比这更叫她感到痛心了。就连现在,她感到只有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才能忍住不哭出来。突然她吓了一跳,因为门开了,奥尔本走了进来。她仍然坐在奥尔本离开时坐的那把椅子上。
“嘿,你怎么还没有换好衣服?”他朝屋子里四下看了一眼。“你也没有打开行李,取出衣物。”
“没有。”
“为什么没有?”
“我不打算打开行李,也不打算住在这儿。我要离开你了。”
“你在说什么呀?”
“我一直忍耐到现在。我打定主意要坚持到回国再说。我咬紧牙关,忍受了比我认为所能忍受的还要多的东西,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凡是要求我做的一切,我都做了。现在咱们已经回到伦敦,我可以走了。”
奥尔本满脸困惑地望着她。
“你疯了吗,安妮?”
“哦,天哪,我忍受了多大的羞辱啊!在去新加坡的途中,所有的军官都知道那件事儿,甚至连船上的中国乘务人员也知道。在新加坡,人们在旅馆里接待我们的方式,我对大家表示的同情不得不加以忍受,他们一不小心说错了话,一旦意识到自己出言不慎又感到不好意思。天哪,我真想杀了他们。那样漫无止境的回国旅程。船上没有一个旅客不知道那件事儿。他们对你嗤之以鼻,却又特地对我表示友善。你一向那么沾沾自喜,那么踌躇满志,因而你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你一定跟犀牛一样皮厚。看到你仍是那样喜爱闲聊,那样心情愉悦,实在叫我感到痛苦。我们现在是遭受社会遗弃的人。你似乎有意让他们对你冷落怠慢。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不要脸的人呢?”
安妮满腔怒火,以前她逼迫自己装出一副满不在乎、高傲自负的样子,现在她终于不用再戴着这样的面具了,她把所有的矜持和自制都丢到了一边。那些狠毒的话语接二连三地从她颤抖的嘴唇里涌出来。
“亲爱的,你怎么能如此荒唐呢?”他和气地说,脸上带着笑容。“你一定是太紧张,太敏感了,脑子里才有这样的想法。你干吗不把一切都告诉我呢?现在你就像一个刚来到伦敦的乡巴佬,以为大伙儿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谁也不会把我们放在心上。即便他们那样,那又有什么要紧呢?你应当头脑清醒,不要去管那一大帮傻瓜说些什么。你想他们会说些什么呢?”
“他们说你被解除了职务。”
“噢,这是实情。”他笑着说。
“他们说你是一个胆小鬼。”
“那又怎么样呢?”
“噢,你知道,这也是实情。”
奥尔本沉思地望了她一会儿,嘴唇抿紧了一点。
“什么事促使你这样想的?”他语气尖刻地问。
“那天,消息传来以后,我是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的。当时你不肯前往橡胶种植园,你去拿你的遮阳帽时,我跟着你走进门厅。我恳求你前去,我觉得不管会有多大风险,你都应该承担。突然,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我差点儿震惊得晕倒。”
“如果我毫无益处地拿自己的生命冒险,那才真是一个傻瓜。为什么我应该前去?没有任何与我有关的事物处于危险之中。勇气显然只是蠢货的美德。我并不怎么特别重视勇气。”
“你凭什么说没有任何与你有关的事物处于危险之中?如果情况真是如此,那么你整个一生都在弄虚作假。你已经放弃了你所主张的一切,放弃了我们俩所主张的一切。你让我们都失去颜面。我们确实把自己安排在一个很高的位置,我们确实认为自己要比其他那些人强,因为我们热爱文学、艺术和音乐。我们不甘心过那样一种生活:老是不光彩地彼此妒忌,谈些粗俗无聊的话。我们确实珍视精神方面的事物,我们都热爱美。那是我们的食物和水。他们笑话我们,讥讽我们。那是不可避免的。无知的平民百姓对于那些喜爱他们无法理解的东西的人自然怀有仇恨和恐惧。我们并不在乎。我们把他们称作平庸之人。我们看不起他们,我们也有权看不起他们。我们的理由是,我们比他们好,比他们高贵,比他们聪明,也比他们勇敢。而你却并不比他们好,比他们高贵,比他们勇敢。当危机到来的时候,你却像一条受到鞭打的野狗那样夹着尾巴,悄悄地溜走了。在所有的人当中,你最没有权利做一个胆小鬼。现在他们看不起我们,他们也有权看不起我们,我们以及我们所主张的一切。现在他们可以说,艺术和美都是瞎胡扯。到了紧要关头,我们这样的人总会让人失望。他们始终不停地寻找机会来翻脸辱骂我们,你给了他们这样的机会。他们可以说,他们早就料到会有这种结果。这是他们的一场胜利。我以前一直因为他们管你叫“粉扑珀西”而感到生气。你知道他们这样叫你吗?”
“当然知道。我觉得这十分粗俗,但我一点儿也不在意。”
“真是奇怪,他们的直觉竟然如此准确。”
“你是想说,在这几个星期里,你一直对我暗自怀有这样的怨恨吗?我真没有想到你能做到这一点。”
“大家都在反对你的时候,我不能干对不起你的事。我实在太自负了,不会那么做。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我暗自发誓,在我们回国之前,我都会忠于你。那实在叫我饱受折磨。”
“你不再爱我了吗?”
“爱你?我见到你就感到厌恶。”
“安妮。”
“天知道我曾多么爱你。整整八年,我对你崇拜得五体投地。你就是我的一切。我相信你,就像有些人相信上帝一样。那天,当我看到你的眼睛里出现恐惧时,当你告诉我你不打算为一个白人包养的情妇和她那几个混血的娃娃去冒生命危险时,我整个人都垮掉了。那就好像哪个人把我的心从身体里面掏出来,用脚踩在上面。奥尔本,你当场就把我的爱给扼杀了。你让我的爱完全死去。自那以后,每当你亲吻我的时候,我都不得不攥紧双拳,才勉强不把我的脸移开。一想到别的什么就叫我感到恶心。我讨厌你自鸣得意,完全麻木不仁。如果那只是一时的软弱,如果事后你感到羞愧,说不定我还可以原谅你。我本该心里苦恼难受,但我觉得我对你的爱十分强烈,因而我对你只感到怜悯。可是你没有羞耻之心。现在我什么也不相信了。你只是一个愚蠢、狂妄、粗俗的拿腔作势的家伙。我宁愿做一个平凡的种植园主的妻子,只要他身上有一个男子通常所有的那些长处就行,也不愿再做像你这样骗子的妻子。”
奥尔本没有回答,脸上渐渐开始露出不安的神色。他那眉清目秀、五官端正的容貌扭歪了。突然他大声地抽泣起来。安妮低低地发出一声喊叫。
“别这样,奥尔本,别这样。”
“哦,亲爱的,你怎么能如此残忍地对待我?我爱慕你。我愿意用整个一生来取悦你。我的生活不能没有你。”
她伸出两只胳膊,仿佛想要挡开迎面打来的一拳。
“不,不,奥尔本,你别想要打动我。我不能留下来。我必须离开。我不能再跟你一起生活了。那真叫人毛骨悚然。我永远也忘不了以前发生的那些事儿。我必须把实话告诉你,现在我对你只有轻蔑和厌恶。”
奥尔本跪倒在她的脚下,想要紧紧抱住她的膝盖。安妮深深吸了口气,一下子跳了起来。于是奥尔本把头埋在空空的椅子里。他痛苦地哭着,抽抽搭搭,撕心裂肺。那种声音实在可怕。泪水从安妮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她用两只手捂住耳朵,不想再听到那种讨厌的、歇斯底里的抽泣声。接着她神情恍惚、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口,跑了出去。